冷藏車載8人窒息身亡背後：農閑時擠車打零工的大齡女工

澎湃新聞

2024-06-19 09:14釋出于上海澎湃新聞官方賬号

臨近午夜，蘭南高速平頂山站附近的加油站拉起了警戒線。

這座加油站位于高速口500米處，臨省道，附近有食品廠和汽車4S店，再往周邊則是幾個村莊。2024年6月15日當晚，加油站附近的人和村民都聽說加油站“出事了”，紛紛在午夜趕來。

據“6.15”事件聯合調查組通報，河南平頂山葉縣一輛輕型廂式冷藏貨車違規乘人，車廂内8人窒息昏迷，經搶救無效均不幸遇難。

經當地村民和家屬證明，事發當天，遇難的8人都是一家牛肉廠的臨時女工，年齡在四五十歲左右。加油站是她們每日通勤的集散地，有車在這裡統一接送她們前往距離加油站約12公裡的廠區。

6月18日，牛肉廠有人員進出搬貨。

端午前後，葉縣周邊的麥子剛剛收割完，田地裡留下黃色的麥茬。附近村莊村民的生計以種地為主，按時節安排工作。農閑時，隔三岔五，有的女工便乘閑暇到周邊廠子裡打零工掙錢。

遇難者家屬和牛肉廠其他女工表示，這并非女工們第一次乘坐冷藏車。不同的是，這次冷藏車的車廂中堆滿了貨品。

搭冷藏車上下班

“（下班）還得多長時間？”6月15日晚上8時59分，平頂山市洪莊楊鎮洪東村村民楊谷給妻子發了一條資訊。

楊谷在微信詢問妻子什麼時候下班。受訪者供圖

十幾天前，他五十多歲的妻子經同村人介紹到一家牛肉工廠做臨時工。早上6時50分左右，妻子便出門騎上電動車前往家附近的加油站，再和其他女工統一坐車約20分鐘到十幾公裡外的工廠。返程也是同樣，勞工們先一起坐車傳回加油站，再各自回家。

楊谷不确定妻子幾點能回家。不加班的話，廠裡晚上6點下班；如果碰上加班，回家得到夜裡10點。

當天晚上10時47分，楊谷還沒等來妻子的回複，他又發了消息詢問。過了11時，他兩次撥打妻子的電話都沒有接通。直到11時29分，第三個電話通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告訴他，“人出事了。”

6月15日晚上10時許，一輛車牌号為豫DJ103F的輕型廂式冷藏貨車違規乘人，行駛至葉縣洪莊楊鎮境内（蘭南高速平頂山站出站口西500米加油站）時，司機發現車廂内8人窒息昏迷，迅即撥打120并進行緊急搶救。

當晚坐在這輛冷藏車駕駛艙的村民張梅是最早發現出事的人之一。她和楊谷妻子一樣，在牛肉廠打零工，以前也坐過冷藏車下班，但她因為暈車從未坐過車廂。她稱，15日晚這次下班，由于車裡貨多，另一位村民則和她一起坐在駕駛艙，車上除司機外，一共有10名女工。

她記得，那晚打開車門發現車廂8個人都暈倒了，她連忙先放了兩三個人到地面，後來在聞訊趕來的周邊村民協助下，又把剩下的人都移到了地上。

當天晚上，附近村子的村民李廣一接到親戚的電話：“加油站好多人暈倒，有人沒呼吸了。”李廣一是年輕人，接受過急救教育訓練，在接到電話後匆匆趕到現場。夜裡10時許到達加油站，李廣一看見一角的地面躺着八個人，現場還有三四名醫護人員和幾名附近的村民。

李廣一立刻檢視情況并開展急救，但沒來得及确認這八個人是否還有呼吸。現場燈光微弱，他打開手機電筒檢視，發現八人都有相似的症狀：嘴唇發紫，嘴角有呈紅色的嘔吐物。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李廣一給其中三人實施了心肺複蘇，但都沒有蘇醒的迹象。

當晚，李廣一注意到陸續又有近20名醫護人員趕到實施搶救。

多位在加油站周邊工作的人也看到，15日夜裡，加油站拉起了警戒線，還有救護車來來去去。一名附近企業的員工稱，當晚乘坐同班冷藏車駕駛座的女工曾向該企業夜班保安求助。

臨近午夜，楊谷趕到加油站時，躺在地上的八個人已經不見了。他不知道妻子被送到了哪家醫院，便向縣城的幾家醫院打聽。直到淩晨1時左右，他才在葉縣人民醫院見到妻子的遺體。

據“6.15”事件聯合調查組通報，截至16日3時，冷藏車車廂中的8人均不幸遇難。

上下班的集散點

張梅50歲左右，已經有了些白發。事發後，她到派出所做了一整晚筆錄，清晨五六點才回家。她被吓壞了，事情過去了幾天，情緒仍然低落，在家休息。

8個在事故中去世的人和張梅一樣，是在平頂山市高新區一家名為“昊銳肉食品店”的牛肉廠幹活的臨時工，都是加油站附近村莊的村民。張梅說，廠裡女工并不是一直都坐冷藏車上下班的，隻是偶爾乘坐。

昊銳肉食品店注冊位址的門店。

去年6月，曹李村村民吳霞曾在這家牛肉廠裡工作過一天。她也記得，那時候并不是冷藏車接送勞工。她說，去年同村一個女工家有7座面包車，便接上村裡六七個人一道，直接前往牛肉廠，下班再拉回村，廠裡會給這個開車的女工車費。但她聽說，2024年春節前後，開車的女工不幹了，便沒有車往返村裡接送。

後來，蘭南高速平頂山站出口處的加油站成為了周邊女工們上下班的交通集散點，女工們早上從這裡出發，晚上又傳回。加油站是周邊村子的中點地标。在地圖上可以看到，加油站距離洪莊楊鎮下轄的洪東村、曹李村、白莊村步行距離都在3公裡内，距離最近的曹李村隻有約1.3公裡。

記者向周邊村民、家屬等核實，洪莊楊鎮、洪東村、曹李村、白莊村都有村民在此次冷藏車事故中遇難。

和吳霞同村的王豔在這次事故中遇難。她們住得近，年齡差不多，都50歲上下，是以相熟，端午節還曾一起買菜。有時吳霞會托王豔從廠裡買一些牛肉，優惠價一斤四五十元。

王豔也曾介紹吳霞去“昊銳肉食品店”牛肉廠裡幹過一天活。吳霞說，牛肉廠裡的活并不輕松，工廠中的房間是平房，用玻璃隔出負責不同流水工序的房間，工序包括切牛肉、殺菌、煮牛肉、包裝牛肉等。她去的那天大約有十幾個人幹活，經常去的女工們對各個工序都很熟練。她負責切牛肉，一天約11個小時下來，握刀的手酸疼。

在曹李村，留在村裡的村民大多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和一些老人，以種地為生。6月，當地農民剛剛收完小麥，田地裡盡是黃色的麥茬。麥收後，手腳快的農戶已種下了花生。吳霞最後一次見到王豔是在事發前兩天的傍晚，她吃過晚飯，散步轉到王豔家的地裡，看她還在那澆花生地。

今年河南少雨幹旱，6月種下的花生已經澆了兩道水。吳霞和王豔站着說了會話。“我說澆完了，就歇幾天再幹。她說‘是啊’。”吳霞回憶。

但王豔并沒有按她說的那樣休息幾天，而是很快接着到牛肉廠裡幹了一天活，然後坐上了冷藏車。

車廂缺氧之問

事發遇難女工們務工的“昊銳肉食品店”牛肉廠位于平頂山市高新區。天眼查公開資料顯示，昊銳肉食品店成立于2023年3月，經營者為朱永昊，以從事批發為主，屬于小微企業。朱永昊還經營有另一家公司，名為平頂山浩之銳食品有限公司，注冊資本60萬元，成立于2020年2月。

門口挂了平頂山浩之銳食品有限公司牌子的平房廠區，門口拉着警戒線。

6月18日，澎湃新聞記者多次緻電上述公司公開電話，均無人接聽。上述兩家公司注冊位址相同，都位于平頂山市高新區玉蘭街19号，距離女工們上下車的加油站約12公裡，沿着S242省道驅車約十幾分鐘便可到達。

同日下午，記者前往該位址看到，一處門店招牌寫着“昊銳品牌牛肉食堂”，門店櫥窗已被白色栅闆封閉起來。距離該門店十米遠處有一排疑似用作廠房的房屋，門口招牌寫着“平頂山浩之銳食品有限公司”。

該位址門店和廠房正門緊閉，另一端的入口拉上了警戒線。但廠房仍有機器運作，發出聲響，有兩人出入搬運貨物。警戒線附近放置着許多白色泡沫箱。

事發當晚在現場參與急救時，李廣一曾看了一眼車廂，裡面也是堆滿了白色的泡沫箱，箱口用膠帶封了起來。張梅曾在現場告訴他，八個人是在車廂裡暈倒的，車廂裡的泡沫箱子中存有貨物和幹冰。

“一箱裡面有兩塊幹冰，每一塊重一斤。”李廣一說，“幹冰外面什麼都沒有（包）裝，直接放在泡沫箱子拿泡沫蓋子蓋着。”

事發後，多地應急管理局提醒，冷藏車是指用來維持冷凍或保鮮貨物溫度的封閉式廂式運輸車，冷藏車打冷的時候車廂絕對不能待人，因為冷藏車是低溫、密閉的空間，人體很容易出現缺氧、體溫過低等危險狀況。

有村民認為，事發當日車廂記憶體放了大量幹冰，或因存放不當生成二氧化碳導緻人窒息死亡。截至發稿，該說法暫未得到官方證明。

據中國工業氣體工業協會團體标準《T/CCGA 50003-2019 幹冰包裝和運輸安全技術規程》運輸安全要求規定，在沒有足夠通風的情況下，不應使用小型車輛及其他載人車輛運輸幹冰，以防車上人員過度暴露在二氧化碳氣氛中；且當人員和幹冰處于同一密閉空間的車輛，車輛應保持通風。此外，幹冰包裝應有孔或自動洩壓的功能，不應使用全封閉的瓶、壺、桶等包裝形式，防止爆裂；外包裝上應正确粘貼、标明幹冰使用的注意事項。

據調查組通報，目前，貨車司機和相關責任人已被控制，善後工作已經展開，具體原因仍在調查中。

打零工的女人

“昊銳肉食品店”牛肉廠在當地沒有什麼名氣，也并非規模較大的企業，但在短視訊平台上有不錯的流量。短視訊平台一個名為昊銳肉制品旗艦店的賬号，認證主體為平頂山浩之銳食品有限公司。截至6月18日，該賬号有23.7萬粉絲，釋出的内容多為一位男主播宣傳線上店鋪售賣的牛肉産品。

記者注意到，從2023年年中起，這個公司賬号開始頻繁直播，有時一天内曾直播3場，每場半小時至3小時不等。2024年6月起，該賬号每天都有開播，最後一次直播是在6月15日冷藏車事故當天晚上6時01分。

王豔是這家工廠的熟手。吳霞說，曹李村這次遇難的三個人裡，王豔和另一位女工隔三岔五趁着農閑，已經在這個廠子幹了好幾年。

她覺得，王豔是個能吃苦的人。牛肉廠的活辛苦，工資也不高。早上7點去晚上6點下班，一天100元，如果加班超過一小時再另加20元。按天計算，每月發放。

相比留在村裡找活幹，吳霞更喜歡去外地打工。她在江浙的食品廠、醫療廠待過。每年春節後，吳霞就出發去江蘇、浙江的廠裡幹活，端午前後又回家收麥子，待上幾個月，種種花生，等到10月種下新麥子，吳霞便又往外跑，四處打工。“錢多，包吃包住，一天下來200多塊。”她說。

但吳霞了解，找周邊的廠子打零工是一些人不得已的選擇。她說，王豔家唯一的兒子二十多歲，有智力殘疾，不會做飯，照顧不了自己。另一位同村在此次事故中去世的女工家丈夫也患有疾病，孩子才13歲。家住洪莊楊鎮上一位遇難女工的親屬說，她成年的女兒和丈夫都在外打工，她本人則留守老家照看未成年的兒子。

但這至少比幫農戶種地賺錢，也是女工們願意進牛肉廠的原因。“地裡一天就六七十塊錢。”吳霞深知中年女性在當地找工作的不容易，“上這歲數了，誰要？”

6月18日，吳霞聽說王豔的遺體昨夜被接回村裡了。這天，王家聚集了許多親戚，拿小闆凳坐在門口。他們不願意多談這件事。

吳霞想去看看王豔，但又猶豫着沒去。“怕心裡不舒服。”說起已逝的鄰裡，她眼眶紅了紅，去洗了把臉。

（楊谷、吳霞、張梅、李廣一、王豔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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