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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興元将軍的戰争記憶12:老天爺成了最可怕的敵人

作者:玫瑰香溢

1946年底,在經曆了"保什麼,丢什麼"的遼陽、本溪、撫順、四平、通化等保衛戰後,南滿的遼東軍區及其所屬的兩個縱隊3縱、4縱,被國民黨軍隊擠壓在瀕臨北韓的長白、撫松、蒙江(今靖宇縣)、臨汀4個小縣的狹窄地區。各路緊追不舍的敵人一路狂叫着:共軍兄們,趕快投降吧!不投降,就把你們趕進長白山啃樹皮,轟進鴨綠江喝涼水!

國民黨的戰略是"先南後北",即集中兵力首先解決南滿,然後再進攻北滿。

共産黨的戰略是"堅持南滿,保衛北滿",就有南滿的"四保臨江"和北滿的"三下江南"。

這是東北解放戰争中最艱難的時期。

艱苦卓絕的4次臨江保衛戰,在大雪飄飄中拉開序幕。

一保臨江的戰鬥在1947年元旦打響。

敵52軍、60軍、新6軍、新1軍和71軍的6個師,由輝南、柳河、桓仁、寬甸一線,分路向臨江地區進犯。1月18日,52軍195師584團由通化東進,3縱7師即迎敵而去,1連為前衛20團的前衛連。

這是一場預期的遭遇戰,隻是不知在何時何地遭遇。

1連在大雪中行軍一夜,第二天中午時分進至小黃溝。這是個有70多戶人家的山村。指導員兼連長趙興元下令休息做飯,自己帶領班以上幹部看地形,布設陣地,進行警戒。

回到連部老鄉家,已是兩點多鐘了。通信員王德海說,俺在鍋裡還給你熱着碗豆腐腦呢。喝下一碗熱乎乎的豆腐腦,渾身從裡到外這個舒服呀,就開始解綁腿。在齊膝深的雪地裡走了一夜又半個白天,這腿腳都麻木了。這路還不知道要走多遠,放松放松,活活血脈。那綁腿都凍住了,嘩嘩往下撕。一條腿剛撕下一半,就聽村外響了一聲槍榴彈。

槍榴彈是在西北青溝方向打的,響過後再無動靜,村北槍炮聲突然間炒豆般響起來。敵人先頭一個排距村頭不到300米了,後面的敵人也呈戰鬥隊形展開,雪地上黃乎乎的。迫擊炮彈一發發從頭上掠過,在村子裡炸起一團團雪霧。

趙興元一邊下令機槍占領陣地,一邊指揮連隊搶占東山制高點,同時派人向營裡報告。

機槍班兩挺機槍,一挺加拿大機槍一直叫得挺歡,那挺獅子牌天黑後打退敵人停了一會兒,就再也打不響了。熱脹冷縮,撞針彈簧變短了,也是凍僵硬了,沒彈性了。這是到東北後第一次碰上這種情況,哪裡明白呀,還以為是出故障了。戰後把槍都拆了,也查不出哪兒出了什麼故障。有人說再放一槍試試。那槍在屋子裡鼓搗時間久了,出去放一槍,真響。活見鬼啦?直到聽說别的連隊也是這樣子,才想到這鐵家夥是不是也抗不住這天氣,凍壞了呀?

那人呢?

東山為當地制高點,可控制小黃溝村和通化至輯安的公路。從山腳到山頂兩更多,不算陡。隻是雪大,淺處沒膝,深處及裆,坑窪處被雪漫平了,掉進去露出個腦袋,甚至可能沒影了,或者被拉上來,或者自己掏洞鑽出來。昨晚下大雪,白天出太陽,入夜後那雪蓋凍得像冰一樣結實。1連官兵爬山時,那層硬蓋還擎不住人,卻又挺硬,像層薄冰,就得破冰前進,有時還得手腳并用,特别吃力,爬上山頂,那人都出了身透汗。

到小黃溝一路行軍,也沒少出汗,進了老鄉家。這回一身透汗,爬上的是無遮無攔的山頂。

山上稀稀落落長着些松樹、作樹,一人多高,兩人來高,再就是半截子埋進雪裡的榛柴棵子。那風嗚嗚叫,刮得雪粒子滿天飛揚,那臉像刀割似的痛。

晚上10點來鐘,林子裡開始發出嘎巴嘎巴的聲響。趙興元以為是敵人摸上來,碰斷幹樹枝的聲音,幾次派人搜尋。天亮後才明白,是樹幹凍裂發出的響聲。

40軍軍史記載:"當夜零下40度奇寒。"

官兵穿戴基本都是在山東渡海前的那一套。一頂氈帽頭,兩側有塊瓦片似的護耳。那棉衣棉褲,比東北人的差不多要薄一半,那時又沒有襯衣,就那麼一件空筒子棉衣褲。沒有手套。個小的就顯出優越性了,袖子長呀。大個子就弄塊布,在袖口上接出一塊,像清朝官員那馬蹄袖似的。褲子短,褲腰沒轍,褲腳也像袖口那樣縫上一塊,不縫也行,就用綁腿裹住。都是單鞋,那種露腳背的敞口布鞋。都知道"關東山,三宗寶,人參貂皮烏拉草",把苞米窩子用梳子梳或烏拉草,綁在行李上,随時取用,往鞋裡塞。那時都有襪子,或是裹腳布。每班舍出條毯子,剪成一塊一塊的,當裹腳布,把腳面、腳脖子都包上,綁在綁腿裡。

所謂行李,就是條毯子或是被子,或是大衣,有這樣就沒那樣。當時南滿有兩個縱隊,4縱要到敵後打遊擊,3縱每個班拿出3件"行李"支援4縱,時稱"兩個縱隊,一套被裝"。

國民黨兵都是南方人,廣東、湖南人最多。按說,從四季如春的南方來到冰天雪地的東北,他們更難适應這種氣候,可人家裝備好呀。第二次臨江保衛戰,1連在大牛溝繳獲敵人的鴨絨被,人鑽進去,拉鍊一拉,雪地裡照樣睡大覺。

一年後的文家台戰鬥,也是零下40度,卻未覺得怎麼冷。頭上或者狗皮帽子,或者氈絨帽子,手上棉手套(東北人叫"手悶子"),腳下棉大頭鞋(北滿部隊大都是烏拉)。棉衣褲厚厚的不說,每人還有件棉大衣,或是老羊皮襖。更重要的是,講起如何防止凍傷,每個人都是一套一套的。

上得山來,趙興元立即指揮大家用雪堆築工事,擋不住子彈,卻能隐蔽,還能防風,禦寒。忙活完了,汗濕的空筒子棉衣貼在身上,風一吹,透心涼。

天黑後氣溫驟降,半夜時分已達零下40度左右。那時那人沒有"天氣預報"、"今天氣溫 xx 度"的概念,不管多冷,用東北話講都叫"嘎嘎冷"。同樣的血肉之軀,若是今天,這般穿戴,讓人在那山上待上一夜,活不了幾個。那時那人抗折騰,那也不行呀?

許多人披着毯子、被子,偎靠在工事裡。不行!趙興元大聲喊着:不許坐下,起來,都起來!活動活動,跺跺腳,搓搓手,揉揉鼻子和耳朵。

馬上召集班排長會議,說明營裡給1連的任務就是在這東山上警戒,監視敵人。今天晚上,不怕敵人來攻,就怕老天爺把人凍壞,造成非戰鬥減員。告訴大家,你不想凍死,不想凍殘,就得活動。要不停地活動。你們當班排長的,要帶領大家活動,要看好每一個人,落實到每個人頭。誰也不許坐下、躺着,更不能睡覺,睡着那人就完蛋了。特别是崗哨,要勤查勤換,保證有大衣穿。

敵人不時朝山上打炮,天黑後有時還派出幾個人,摸半山腰打幾槍,騷擾你,怕你跑了。那時敵人傲得很,但它也打怵這天氣,特别是天黑後,更知道自己攻不動。雪那麼深,穿的又多,行動笨拙,爬上來隻能當靶子,就讓你在山上凍着,讓老天爺收拾你。

前沿陣地的士兵還擊時,那手碰上槍的金屬部分,立刻就被"咬"住了,一拽粘下一層皮。那挺加拿大機槍的副射手用裝彈機往彈匣裡裝填子彈,就那麼咔咔兩下子,那手就凍白了。

人凍傷,初時皮膚呈紅色,繼而紫色,後變成白色,白褐色。紫色時還能覺出疼痛,白色後就開始麻木了。深紫色、白色尚可治愈,白褐色就難了。

晚上看不清顔色,有經驗的班長會問疼不疼。不怕疼,就怕不疼。不疼,就得趕緊用雪搓,直到感覺出疼了再罷手。

有的班長組織大家繼續修工事,一舉兩得。有的帶領大家連蹦帶跳,嘴裡喊着"跺跺腳,搓搓手,揉揉鼻子和耳朵"-﹣在東北那3年,一到冬天,當班長的就得把這句話挂在嘴邊,隔上幾分鐘就得喊上一嗓子。耳朵是軟骨,又薄,是最易凍傷的部位,不常揉揉,活動血脈,一撥拉就掉了。這次小黃溝戰鬥,1連就有兩個掉耳朵的。

開頭敵人打炮,大家都躲,後來有的就不躲了,說打死算了,不遭這份洋罪了。有的蹦着跳着,就說凍死算了,死了享福。

說這話的不怕。凍得受不了,說明他還有知覺;還能發牢騷,說明那精神頭兒還挺足。最可怕、也最需關注的,是那種蔫聲不語的人。

2班士兵張家洪蹦着跳着就不聲不響地倒下了。

班長張棉環大聲叫着張家洪的名字,把他的腳抱在懷裡,給他搓手。趙興元喊了幾聲,趕緊從懷裡拿出大餅子。他從連部跑出來時,順手從鍋裡抓了個大餅子,揣在懷裡也凍得石頭蛋子似的,貼肉那一面還有層軟乎的。用手刮下來喂一口,張家洪還吃了,趙興元心裡有點底了。喂下幾口,立即指令張棉環,用兩個人把張家洪架起來,在雪地裡來回跑。

張家洪參軍還不到一個星期,才17歲,年紀小,長得也瘦小。按說東北人抗凍,可他在家哪吃過這苦呀?昨天黃昏開始行軍,到現在一天一夜未阖眼,那人也是又困又乏呀。人是有惰性的。今晚繼續行軍,夜到天亮,都能走。可在原地蹦跳,那人先自沒了情緒。人又不是機器,按動開關就會轉個不停。

若能燃起堆火烤烤,這漫漫長夜還能好熬點,可那不是給敵人炮火指引目标嗎?

趙興元把他那件灰被子的兩個角拴上繩子,系在脖子上,腰間再捆上一道,那人就像裹在被筒子裡似的。他逐個班排、崗哨走着,一圈又一圈地轉着、看着,一刻也不敢停歇、怠慢。一是他必須督促班排長,讓大家動起來。特别是下半夜,天更冷,人也更困更乏,意志稍微不堅定,"算了",放棄了,就危險了。哨兵打個瞌睡,隻需十幾分鐘,那人就算有救,也是廢人了。二是他自己也必須活動,這是眼下他和全連官兵禦寒的唯一方法。就這樣,他的兩個腳後跟也在不知不覺中凍壞了。

見到他,有的班排長就問:指導員,有什麼情況嗎?

趙興元知道他們是在問他:營裡怎麼還不把咱們換下去呀?

有的都問幾遍了,到底也沒人明說這句話。

趙興元也想問問營裡:這麼冷的天,蹲一夜山頭,這還不得把1連蹲垮了嗎?

營部就在山後一個林子裡,不到兩裡路,趙興元和通信員去了兩次。第二次算是下定決心了,可還是在那門口轉哪轉哪,又趕緊跑回來了。

天亮了,5連上山換班。趙興元通知各排,下山後,不經過檢查,誰也不準進屋。要仔細檢查凍傷部位,用雪搓,搓到紅了、疼了為止。腳凍壞的,要放到涼水裡慢慢緩。

剛過村子,營裡指令,馬上開飯,準備對敵人發起攻擊。

戰後,1連161個人,就一個衛生員宋雙龍沒有凍傷,光截肢的就有7個。

從山東到東北,再打到海南島,無論戰鬥,非戰鬥減員,這都是最慘重的一次。

掉耳朵的,掉指甲的,鼻子凍爛的。有人解綁腿快了,把皮肉撕下來的。有人脫下鞋來,喲,這腳指頭哪去了呀?一看掉鞋窟窿裡了。什麼時候掉的都不知道,也未覺出疼,隻是走路總跌跟頭。

東北人形容天冷說,"這手凍得像貓咬似的"。像貓咬似的不怕,不知不覺中凍壞了,不覺得疼了,八成就廢了。等到緩過來,有了知覺,一些人疼得在地上滾來滾去。

趙興元這輩子也忘不了那場面。

他說:機槍那鐵家夥都凍壞了,土生土長的樹都凍裂了,你說那人,又是從未見識過東北的嚴冬的關裡人,會怎樣?

難得有人被貓咬,也就很難說清被貓咬是個什麼滋味兒。負過9次傷的趙興元的體會是,無論什麼傷,也沒有凍傷緩過來後的滋味兒難受,簡直能把活人疼死,把死人疼活。

20多個重傷員留在小黃溝了,由團衛生隊救治。截肢的大都是腳。皮肉黑了,往上蔓延、潰爛,隻有截掉。其餘的拄着棍子,或是互相攙扶着,去叫小嶺子的村子,自己鼓搗治療。比較重的放進大筐裡,筐裡鋪上厚厚的烏拉草,上邊蓋幾層被子,由村裡出些民工擡着。

凍傷太多了。19團2連被炮火壓在雪地上,就10多分鐘工夫,一半人凍傷了。

也沒什麼藥,都是些土方、偏方,就地取材。把大棗爛和大醬,敷在傷處,棗暖熱,大醬能消炎、止痛。療效最好的是把仙人掌和蘆荟砸爛敷上,一般當晚就能睡個好覺。可那時又不像現在養花種草,哪有那麼多仙人掌和蘆荟呀?最友善的是把冬青熬水後洗泡,還有把山裡紅烤得半分熱,剝皮将果肉糊在傷處包上。冬青山上就有。大雪封山,找到山裡紅樹,把樹下積雪扒開,山裡紅通紅通紅的,還好吃。

由于一會兒沒閑着,也是精力過于集中,趙興元一直沒覺得自己會凍傷。到小嶺子後住下了,才覺出兩個腳後跟不大對勁兒,慢慢的還疼上了,越來越疼。那鞋和裹腳布凍在一起了,好不容易脫下來一看腳哪,右腳後跟一按一泡水了。

衛生員用剪子剪開個口子,淌出有一酒盅水。肉凍爛了,黏糊糊的,像鼻涕似的。

剪時沒什麼感覺,那腳後跟仿佛不是長在他身上。晚上可完蛋了,那罪遭的呀,比闖關東路上右手那傷難熬幾倍,翻來覆去睡不着,把牙巴骨都咬疼了。

直到今天,不用冬天,秋風一涼,那腳後跟就又痛又癢的,讓他想起小黃溝東山那一夜,看到那些凍傷的戰友疼得在地上直滾。

騎着毛驢上戰場

一保臨江結束半個月,二保臨江就開始了。

新6軍207師3團(欠1營)孤軍深入,進占三源浦鎮。3縱7師、9師先後攻占周圍的高麗屯、大牛溝、大鐵爐、歪頭砬子和三源浦西南山,天黑後将鎮子團團圍住。

趙興元帶1連從北邊攻擊。

新6軍207師又稱"青年軍"、"學生軍",是抗戰後期為準備大反攻組建的,據說教育程度都在國中以上。論實戰經驗、水準,比那個"虎師"新22師差多了,可這些學生受國民黨教育,正統觀念很強,也挺頑強,炮火也猛。鎮子外都是稻田,稻草一堆堆的被炮彈打着了,烈焰熊熊,如同白晝。

進攻受阻,1連拂曉前撤出陣地,到後邊的周家屯開飯,準備飯後繼續攻擊。

滴水成冰。通紅的高粱米飯,趙興元從鍋巴盛到缸子裡時熱得燙手,出門見到1排長高寶順,說幾句話工夫,表面一層已經結冰茬了。

剛吃幾口,南邊響起激烈的槍炮聲。"集合!"趙興元大喊一聲,朝槍炮聲奔去。

他想敵人是不是要突圍呀?果然,白的雪野,黃的敵人,正向3連的方向沖去。

趙興元一揮駁殼槍,帶領1連斜刺裡向敵人撲去,山野間雪花飛濺。

追上一道山梁,距敵人也就1裡來遠了。山坡下都是撂荒的梯田,被兩尺多厚的積雪埋沒着,官兵從那一級級田坎上飛躍而下,有人站不住,在雪地上連滾帶爬地起來繼續追。

趙興元跳田坎兒時,左腳被根筷子粗的樹楂子穿透了。一陣鑽心般的疼痛,那人收攏不住,又滾下級田坎,那腳下雪已經紅了,腳面上也滲出血來。

他穿雙膠底布面五眼鞋,那鞋凍得硬邦邦的,系的活扣也凍成死疙瘩,無論如何也解不開。通信員王德海急得用牙去咬,趙興元說刺,用刺刀挑。挑斷鞋帶,好歹脫下來,那樹茬子折斷了,腳面上露出個尖兒,腳底下有煙頭大小一截。王德海一咬牙将它拔出來,趙興元已把急救包打開了,沒等血湧出多少,一下子就按上了。

急救包是繳獲敵人的美國造,白色的,用防水紙包着。裡面有塊用藥喂好的紗布,兩邊有帶子,按到傷口上,幾下子就包上了。還有幾片口服黃胺,如今說黃胺類藥有什麼副作用,那時它是最好的口服消炎藥了。戰後打掃戰場,特别注意收集急救包,這是救人救命的東西。過去沒這東西,負傷了,有時就抓把土捂上止血。兜裡揣個急救包,打仗心裡也有點底,到時候真管用呀。而自與美式裝備的敵人一交手,從槍炮彈藥到吃穿用各類物品,就開始陸續裝備起來了。

穿不上鞋了,就把綁腿解下來,一層層纏裹上,成了"綁腳"。

王德海蹲在地上,把手向肩頭一伸:指導員,俺背你。

趙興元道:不能背,快走,追連隊去。

開頭還得王德海架着,慢慢的就自己走了,還能跑了。他必須使周身的血液活躍起來。剛才包紮傷口那會兒工夫,已經透心涼了。如果讓王德海背着,這手腳八成就得截肢了。

走着跑着10多裡,趕上連隊時,那隻"綁腳"血呀雪的,已經成個大冰坨了。

趙興元真想就這麼一直走下去,因為一停下來,那傷就要疼了,這一夜又難熬了。

"房漏偏逢連陰天。"凍爛的右腳跟還未好,左腳掌又來個穿心透。如今,一提起頭兩次臨江保衛戰,趙興元就會想起一句東北話:"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

若是今天,那腳跟凍成那模樣,卧床1個月,休息兩個月,算是少的。那時那人抗造,耐折騰,那人也就是年輕,有活力,生命力旺盛。

還有,那時那人很少吃藥,甚至從未吃過什麼藥,那藥就特别好使、管用。像趙興元那隻穿心透的左腳,創口也沒清洗,流那麼多血,又凍得那樣,也不感染。就想起差點兒毀了他的軍旅生涯的那隻右手,若有幾片黃胺,闖關東一路也不至遭那麼多罪呀?

他不知道急救包那紗布喂的藥還有止痛作用,傷口疼得比以往差多了。可越是這樣,聽着前方隐隐傳來的隆隆炮聲,就越着急上火。

第四次臨江保衛戰要打響了,趙興元去找教導員李洪奎。未等他開口,李洪奎就說:你給俺回去老實呆着,把傷養好了,有的是仗讓你打。

第三次臨江保衛戰前,李洪奎來找趙興元,說這次戰鬥你就别參加了,趙興元說俺知道。二保臨江和三保臨江,就間隔8天時間,可現在已經40多天了,再待下去好人也憋病了。

興元說:教導員,俺這腳沒什麼問題了,保證不會給連裡添累贅。

李洪奎道:不會添累贅?你給俺跑一圈試試?當指導員成天給人家做說服,輪到自己就拉不開大栓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的任務就是養傷。别再啰唆了,俺沒工夫。

這人說一不二,說也沒用,趙興元也不說了。回來告訴王德海,在村裡找頭毛驢。先别牽回來,跟人家說好,給咱準備着,随時可能用。

王德海是吉林白城子人,紡織勞工出身,18歲,中等個頭,圓臉,大眼睛,打仗勇敢,又特别機靈。原來的通信員杜吉衡,趙興元挺喜歡他打仗的那股猛勇勁兒,可自那一嗓子"副連長開小差跑了",就發現這個通信員選錯了,到東北不久就讓他下班了。這個王德海,則是該說的一句不落,不該說的一句不說,是趙興元最中意的通信員之一,後來抗美援朝當排長時犧牲了。

部隊是拂曉前出發的,趙興元騎着毛驢,和王德海在後邊悄悄已經3月底了,白天雪化了,到了晚上,大地、山野又凍得硬邦邦的。毛驢騎上十幾分鐘,手腳就凍得不行,特别是那腳,更不能凍着,就下來拄着棍子走一陣子。身子骨活動熱乎了,那腳也止疼了,就再騎上毛驢。天亮後被發現了,那也回不去了,就算歸隊參戰了。

李洪奎見到他,又氣又心痛:你這個趙興元呀,叫俺怎麼說你好呀?

第二天晚上急行軍,趙興元掉隊了。那是頭拉磨驢,每天轉磨道不閑着,走不慣山道、冰雪道,又沒被騎過,有點驢脾氣,把趙興元摔下兩次。李洪奎急了,派人牽着他那匹坐騎回來找。那時編制,營長、教導員每人一匹馬,副營長和副教導員是兩個人一匹馬。

第三天拂曉,部隊趕到了指定的作戰地域。

第四次臨江保衛戰,3縱和4縱10師采取"牽牛"戰術,故意示弱,将中路全美械裝備的13軍89師誘至紅石鎮、油家街及其東北地區,予以全殲。1連的任務是從側翼插入敵人腹地,占領106高地。

老遠就見前邊山上、田間都是火光。89師是剛從熱河省(轄今河北省東北部、遼甯省西南部和内蒙古東南部地區,省會承德,1955年撤銷)調來的,怕冷,不怕暴露目标,烤火取暖。後邊二梯隊那火也是一堆堆的,瞅着很是壯觀,也真驕狂,不然它也不會孤軍深人。

趙興元望一陣子,發現唯獨106高地沒有火光。

他對連長郭玉山說:106高地沒有敵人,機不可失。俺去帶尖兵班,你指揮本隊,咱們馬上插上去。

郭玉山打仗勇猛,指揮果斷,有主見。可他剛從6連調來不久,對1連情況還不大熟悉﹣﹣這也是趙興元騎着毛驢也要來打這一仗的原因之一。

看到那火光,趙興元周身的熱血就沖動起來。

他讓王德海把毛驢拴好,棍子也扔了,帶領尖兵班就上去了。

自腳後跟凍傷後,他走路就一瘸一拐的。3人行軍,一會兒騎毛驢,一會兒拄棍子,那凍着也疼,走多了也疼,現在不疼了。槍聲一響,病就沒了,傷也無所謂了。打仗治百病,但也有個度,如果"本錢"确實不行,逞一時之強,那就可能把老本都賠進去了。

106高地山腳下有個村子叫老燒鍋,十幾戶人家。約一個排的敵人在村頭燃起兩大堆火,圍着烤火,也在做飯。趙興元讓2班長張棉環兵分兩路,從兩側包抄過去,他自己則徑直朝敵人走去。

天蒙蒙亮了,火的光亮逐漸稀淡。敵人哨兵喝問什麼人,趙興元道是自己人。他穿件美式風衣,不走到近前真看不出不是自己人。聞到大米飯的香味了,兩側槍響了,趙興元的駁殼槍也響了,手榴彈炸得火堆火星四濺。

上得山來,總攻擊已經開始了。原以為插入敵人腹地,馬上會陷入四面受敵的惡戰,這一刻隻聽炮聲隆隆,彈丸呼嘯,樹上積雪簌簌抖落,106高地就像風雨飄搖中的一隻小船。

最近的炮聲是從高地右後方的山後發出來的,趙興元判斷那是敵人的一處炮陣地。

1排和小炮班上來了,趙興元指令排長高寶順組織修築工事,自己帶着2班和小炮班向敵人的炮陣地奔去。

天亮了,背陰處的老林子裡依然挺昏暗,都是一人來粗的紅松。雪也厚,上面一層一指多厚的硬蓋,像冰似的,挺滑。有的擎不住人,咔嚓一聲陷進去,深處沒腰。

炮彈一排排從頭上掠過。炮聲一響,山體一陣抖顫,樹上積雪急雨般落下,灌進脖子裡,冰涼。冰蓋上有雪,更滑,下山時一屁股滑出老遠。

這時主力部隊都換發了挺厚的新棉衣,裡子是白布,行軍打仗都反穿棉衣,保護色。在冰天雪地中作戰,那優越性就不用說了。

9門107毫米美式山炮排列在山下開闊地裡,炮口火光一閃,炮陣地立刻就被雪霧淹沒了,

小炮班長吳傳恩指揮大家在山腳一片像柴棵子後邊架好炮,那裡距敵直線距離不到100米。3門"瓦子炮"一個齊射,炮彈在敵炮陣地上剛騰起煙塵雪霧,趙興元已經帶領2班沖了上去,在槍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中,大喊"繳槍不殺"。

敵人沒想到背後會殺出這樣一支隊伍,舉起手來還喊着"自己人"、"自己人",認定是打誤會了。

這時,前邊的敵人退下來了,像決堤的洪水似的湧過來。那9門山炮暫時還用不上,小炮班的3門"瓦子炮"又顯威力,一發發炮彈在敵群中咣咣炸。

1連俘敵480人。

清點完畢,集合排隊,趙興元大聲問這些俘虜:有搜你們腰包的沒有?有丢東西的沒有?有,舉手。沒人舉手。又問一遍,仍沒人舉手,就把俘虜送交團民運隊,打個收條:"收到1連抓獲俘虜480人,秋毫無犯。"-﹣每次抓獲俘虜都是這樣,這是規矩。

還繳獲許多馬,都是蒙古馬。清點俘虜前,他就告訴王德海找匹馬,這回得騎馬回去了。

打仗治百病,勝仗就更不用說了,可腳傷也開始隐隐作痛了。這仗還多着呢,現在他得好好關心關心這隻腳了。

趙興元将軍的戰争記憶12:老天爺成了最可怕的敵人

【趙興元出生于1925年1月,山東人,1939年7月參加八路軍,1940年6月入黨,曆任戰士、班長、排長、指導員、營長、團長、師長、副軍長,黑龍江省軍區政委,旅大警備區副司令員、政委。1988年,趙興元被中央軍委授予中将軍銜,1990年退役。2016年7月13日在遼甯大連去世,享年91歲。趙興元曾當選第二、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九、十、十一屆中央候補委員和第十二屆中央委員,第八屆全國政協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