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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蔚文散文:粽香飄,仲夏至

作者:愚者故事彙
陳蔚文散文:粽香飄,仲夏至

朋友送來自己包的一串粽子,小巧可愛,蒸好剝開,有堿的淡香,以為是堿水粽,蘸了糖,咬開卻是雲腿的。小小的雲腿丁藏在糯米中,味清美,像可佐茶的點心。  

想起家鄉蘭溪的肉粽,多選用肥瘦适中的五花肉,用醬油、料酒腌入味,再配上闆栗或蠶豆。蘭溪的遊埠古鎮據說有種曾在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上獲金獎的“三伏醬油”,這種醬油要在百年醬坊裡曬足180天,拿來腌制五花豬肉,鮮香無比。  

回蘭溪過端午時,曾看姑婆和嬸嬸裹粽。取兩片箬葉,交錯疊放,旋轉對折,成漏鬥狀,放進少許圓糯米(比長糯米更軟糯),碼上五花肉和闆栗,再覆上一層糯米,蓋上粽葉,整隻覆成小枕狀,用棉線纏緊——這一步很關鍵,若不纏緊,粽子煮時會松開。  

裹好的粽子,加水沒過,大火煮開後轉小火,要有耐心,煮着煮着,肉的油脂析出,與糯米、箬葉融合,滿室飄香,那是端午之味。煮好的粽子别着急撈出,放在鍋裡焖一會兒,使其更入味。  

父親年年回老家都會帶些肉粽回來(必帶的還有金華酥餅),今年疫情之故,端午不回老家。我網購了一款嘉興老字号肉粽,說用的是浙江武義高山箬葉、黑豬肉,價格比一般的肉粽高出一截。  

嘉興最知名的“五芳齋”粽子的創始人張錦泉就是蘭溪人,他起先在嘉興以彈棉花為生,空閑之餘發揮包粽子的特長,在街頭設攤賣粽。張錦泉的粽子沿用了自家傳下來的配方,将火腿、鮮豬肉入粽,打破了嘉興粽子隻有堿水、白水、紅棗、豆類的舊例,引來了食客好評,聲譽鵲起。從此就有了“金華火腿蘭溪出,嘉興粽子蘭溪式”的說法。  

在别處,粽子多端午才食,而蘭溪是四季皆有。許多早點攤上都有肉粽,熱騰騰的,和特色拌面、大餅夾油條一起,成為我難忘的味蕾記憶。  

我以為浙江人對粽子情有獨鐘,比如作為海甯人的金庸先生,24歲才移居香港,家鄉味道想必已滲入血脈。  

《笑傲江湖》中,令狐沖被罰思過崖面壁,嶽靈珊給他送粽子。令狐沖聞到一陣清香,将粽子咬了一口。雖是菌菇、蓮子、豆類等混在一起的素餡,卻也滋味鮮美。嶽靈珊問他滋味好不好,令狐沖道:“當真鮮得緊,我險些連舌頭也吞了下去。”  

《神雕俠侶》中,程英與楊過萍水相逢後,心生愛慕,對受傷的楊過照顧得無微不至。一次,程英問楊過想吃什麼東西,楊過說想吃粽子,她便親自下廚,包了幾個。“甜的是豬油豆沙,鹹的是火腿鮮肉,端的是美味無比。楊過一面吃,一面喝彩不疊。”她不敢說出自己的愛慕心事,把情意都裹進粽子中。楊過吃粽子,她在旁沉默着一張一張地寫字。楊過後來把她扔掉的字紙拾過來看,張張寫的都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這從先秦傳下的動人表達,是東方特有的蘊藉與懷思。  

程英知道楊過另有所愛後,選擇退出,以吹箫寄情,終身不嫁,與表妹陸無雙相伴餘生。她安慰表妹:“三妹,你瞧這些白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複如斯,你又何必煩惱?”情深而豁達,深愛一人,卻能發乎情而止乎禮,楊過當不會忘記她做的粽子。  

粽子,在金庸先生筆下,幾成傳情之物。再想,粽子本身就是蘊藉的呀!一層層的箬葉裹着糯米,糯米中藏着餡料,咬開一隻粽子的過程,仿如猜謎。  

當然,不隻浙江,各地都有食粽習俗。  

林語堂先生是福建人,在小說《京華煙雲》中也寫過粽子:“祖母從家裡帶來了些山東式的粽子。裡面的餡是火腿,豬肉,黑糖,豆沙。”這四種餡料混合成的粽子,對南方人來說,費力也想不出是什麼滋味。  

南京作家蘇童寫:“我們白羊湖一帶的人都包‘小腳粽’,大概算世界上最好看最好吃的粽子。祖母把雪白的糯米盛在四張粽葉裡,窩成一隻小腳的形狀來,塞緊包好,紮上紅紅綠綠的花線。”裡面沒寫到餡料,大抵是白米粽。盡管我喜歡蘇童先生的小說,也不能同意這是最好看最好吃的粽子,因為心裡裝着蘭溪的枕頭肉粽。  

在我生活的贛地,粽子是三角狀,母親以前會包,我記得她和親友或鄰居坐在一塊,用牙咬着棉線一端,以把粽子紮緊——那多是堿水粽,米粒要足夠緊地團抱在一起,蒸出來才緊實好吃。母親用一隻大高壓鍋蒸煮,水中加一點鹽,煮好後,一棟樓都飄蕩着箬葉香。  

這些年,母親體弱,不能拎一點重物,也無法紮緊一隻粽子了。親戚中還有會紮的,年年端午前送了來——其實到處都有售,但自己紮的粽子總是更家常味些。因胃不好,我已不大敢吃糯米類的食物,端午這幾日,每天早晨卻還是要食一隻——就像端午前必買兩束艾草菖蒲一樣,隻此青綠,這是端午的儀式感。雪芹先生在《紅樓夢》中也寫了:“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系臂。”  

一束艾草、一串粽子,是日常煙火中的一點詩性。  

每個節氣都有不同食物的陪伴,四季流轉間便有了些新意。在梅雨的潮氣弄得到處濕答答時,粽子提醒人,熱烈幹爽的夏天真切地來了,可能就在吃完粽子茶蛋的第二天。  

這些代代相傳的傳統食馔,強調與放大着一種過日子的興味。  

父親的蘭溪,端午要吃“五黃三白”(“五黃”為雄黃酒、黃魚、黃鳝、黃瓜、蛋黃,“三白”為蒜頭、茭白、白鲞)。外公在世時,端午的清早,他會在我額間用雄黃點一記,據說這樣夏天就不會生痱子、長疖子了。這天必吃的食物除了粽子鹹蛋,還有一道炒紅苋菜以及和茶蛋一起煮成赭色的蒜頭——不可一瓣瓣剝開,要整隻丢進去煮,吃時再剝。外公走後,我再也沒吃過這種做法的蒜頭。

原文刊登于《光明日報》2022年6月3日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