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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對“滿洲”的懷舊

作者:蔣豐看日本

◆王海藍

“滿洲”,原本是滿族的别稱,但它更是一個曆史概念,清末日俄入侵大陸東北後,就借用滿族的舊稱,将當時的東三省稱為“滿洲”。對中國人來說,“滿洲”是飽受日本軍國主義蹂躏的一段屈辱與創傷,尤其是30年代日本在那裡扶持當時中國已退位的皇帝溥儀建立了傀儡國家,是以中國稱之為“僞滿”,而在日本,它有着“滿洲”、“滿洲國”、“滿蒙”甚至“蒙滿”等多種稱謂。

日本人在某種程度上有着滿蒙情結。早在明治末年,日本學者發現日語從語系特征上看,與滿語、蒙古語同屬“阿爾泰語系”, 随着西方人類學、語言學知識的傳入,他們更堅定了這一推論,是以日本人認為他們民族最早很有可能是從蒙古、“滿洲”遷入日本列島的。而在日本考古學界,就日本民族文化的源流問題,1948年有學者提出了著名的理論即“騎馬民族征服王朝”說,該理論認為日本大和民族的源頭可追溯到“滿洲”的松花江流域的扶餘族支系,而扶餘人本是從蒙古東部等地遷移過來的遊牧民,是以日本人也應與“滿洲”人、蒙古人同屬遊牧民族,應是騎在馬上征服王朝天下。當然,這種理論也遭到批判,但卻是促進日本學者關注“滿洲”研究的一個重要背景。

在日本,關于“滿洲”的書籍與資料每年層出不窮,相關譯著也很多。“滿洲”,對日本和日本人來說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存在呢?

日本人對“滿洲”的懷舊

日本研究者山畑翔平說:“這個問題,戰後六十年來直到現在都在不停地叩問人心。主要原因可能是滿洲具有兩重性吧。對于大多數現代人來講,提起滿洲,很容易讓人聯想起西伯利亞流放或遣傳回國的戰後悲劇,想起那裡荒無人煙的土地等等負面形象。但同時另一方面,在昭和六年9月的滿洲事件以後,滿洲開拓成為國策,對移民到滿洲的農民給予獎勵,直到昭和二十年戰敗為止約有27萬日本農民作為移民前往滿洲,這些完全是事實,而那些決心前往滿洲的農民應當感到了滿洲的魅力所在。”簡而言之,其觀點是日本人既有着在“滿洲”遭受過戰争創傷和蹂躏的那種痛苦與恐懼,同時又對“滿洲”曾經投入的建設和生活産生一種懷舊之情。

這種看法在日本年輕一代較為普遍,他們往往流于表象,不去尋根問源,在日本甚至有一類人把對“滿洲”的懷舊之情升華到為“滿洲”唱贊歌的,比如岡田和裕,他出生在“滿洲”,做過新聞記者,後來從事日本近現代史研究,他說:“滿洲國是個怎樣的國家?滿鐵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照直說,這個國家是日本人的最高傑作。在短短13年裡完成了如此大面積的國家建設,這在世界史上也無出其右者。日本作為世界上居于前列的經濟大國,即使現在也不再擁有滿鐵那樣出色的企業,滿鐵的偉大可見一斑。”這種言論是對昔日的所謂“輝煌”流連忘返,顯然無視日本侵略行為的本質,缺少對亞洲被殖民者的尊重。

日本近現代作家也曾以“滿洲”為題材進行過大量的創作,但其實戰前跟戰後有明顯的差別。

日本人對“滿洲”的懷舊

戰前“滿洲”題材的文學作品是在數量上相當多的。1906年滿鐵成立之後,日本作家多以遊記的方式書寫“滿洲”,其中較為有名的,如夏目漱石的《滿韓漫遊》(1909)、德富蘇峰《七十八日遊記》(1906)、《中國漫遊記》(1918)、與謝野晶子的《滿蒙遊記》(1928)等等,共同特點是大都表現出身為日本國民的優越意識,對中國貧窮、落後與肮髒的社會現實流露出不同程度的鄙夷與不滿。

1932年僞滿洲國成立以後,日本作家陸續進入“滿洲”文壇,成立文學社團,創立日文雜志,“滿洲”題材的作品層出不窮,代表作家有北村謙次郎、今村榮治和牛島春子等。中國學者王向遠,将僞滿洲國殖民時期的日本文學稱為“對華殖民的文學”(也稱為“殖民文學”),并指出“更多的作家不是從現實,而是從殖民統治的需要出發,熱衷于制造日本統治下的民族協和的神話。”

日本學者也有在“滿洲”文學研究上态度比較客觀的,如尾崎秀樹在其著作《近代文學的傷痕——舊殖民地文學論》中,專門列章節論述了僞滿洲國的文學諸相,主要分析了由不同民族文化構成的“滿洲”文壇中被殖民的文學者從抵抗到屈從的無奈之創作姿态,這本書被日本文藝評論家、法政大學教授川村湊評為有良心的專著,川村湊本人也是“滿洲”文學的研究專家,他将“滿洲”文學稱為“異鄉的昭和文學”,而事實上在昭和文學史上“滿洲”文學幾乎不入主流。

日本人對“滿洲”的懷舊

戰後,日本作家對“滿洲”題材的創作明顯減少了,而且多以電影、漫畫或動漫的文藝形式來表現“滿洲”舊事。如中西禮的小說《赤月》,描寫的是日本侵華時日本平民在“滿洲”創業及戰敗後流亡的生活,但該作被大衆更廣泛地接受是在日本大師級導演拍成電影之後。影片嘗試着對曆史、戰争本身以及人性等多元素進行深層的拷問,也被認定為向中國人謝罪的電影,但事實上影片還是弱化了日本侵略的大背景,片中人物所表現的,與其說是對參與戰争的檢討忏悔,不如說是對“滿洲”的幻夢破滅後的悲傷與痛苦。

日本人對“滿洲”的懷舊

村上春樹作為戰後代表性作家,曾經因初期創作主題遠離社會,多描寫浪漫愛情和小資情調而被奉為“小資教父”,但他在《尋羊冒險記》、《奇鳥行狀錄》與《1Q84》等幾部頗有影響的小說作品中,多次植入“滿洲”元素,尤其是在長篇《奇鳥行狀錄》中“滿洲”元素的分量很重,實不多見。但村上春樹在小說中對“滿洲”書寫較多的,是殘酷的戰争背景與血腥的暴力場面,雖然呈現出人道主義精神,但也有較強的日本國民受害者意識,甚至将僞滿洲國的命運塗抹上曆史虛無主義的色彩。換言之,村上春樹的意識裡,依舊擺脫不了日本大衆對“滿洲“的懷舊之情,他的“滿洲”叙事是日本社會集體想象物的複制品。

不管怎樣,“滿洲”在日本人那裡是沉重的話題,他們大部分的懷舊意識,也許隻是因為無法真正做到與自身的和解而尋求的一種自我安慰方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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