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锺書：小說識小

《負曝閑談》第一回，載陸鵬誇言府裡飯菜雲：“有一隻鵝，鵝裡面包着一隻雞，雞裡面包着一隻鴿子，鴿子裡面包着一隻黃雀，味道鮮得很！”此實烹饪之奇聞。按古羅馬彼德羅尼厄斯（Petronius）《諷刺小說》（Satyricon）第五、第六章，寫暴發戶三樂宴客（Cena Trimalchionis），極欲窮奢，盥手以美酒，溺器為精銀，肴核亦無奇不備，以糞穢團成魚鳥形，堆盤供客，幾與《太平廣記》卷四百八十三所載“聖虀”相似；有馔曰：“脫羅愛野豬”（Verres Trojanus）者，烤野豬腹中塞一牝鹿，鹿腹中塞一野兔，兔腹中塞一竹雞，雞腹中塞一夜莺，重重包裹，與陸鵬所言，無獨有偶。（接Trimalchio 一名，出希臘文，義為“三倍享樂”，故借孟子及榮啟期語譯為“三樂”。斯人又懼内，蓋“三樂”而兼“四畏”者。）

《西遊記》七十五回唐僧四衆行近獅駝洞，太白金星報妖精攔路。孫行者欲邀豬八戒相随打妖，雲：“兄弟，你雖無甚本事，好道也是個人。俗雲‘放屁添風’，你也可壯我些膽氣。”俗諺雲雲，大是奇語。按巴阙立治（Eric Partridge）名著，《英國俗語大詞典》（A Dictionary of Slang and Unconventional English，P.635.）字母P部，采有“撒鳥海中以添水”一語（“Every little helps”，as the old lady said when she pissed in the sea），亦指助力而言，意正相當。《淮南子•诠言訓》曰：“猶憂河水之少，泣而益之”；曹子建上書請免發諸國士息曰：“揮涕增河”；皆意同而詞氣之生動不及。古羅馬戲劇家潑洛脫斯（Plautus）形容财虜欲浣濯而惜水，則揮淚以增之（Aquam plorat，cum lavat，profundere）；不知亦用洋蔥薰目否？不然何能至此懸河決溜一副急淚？又按田藝蘅《玉笑零音》雲：“海為地之腎，故水鹹”；“撒鳥添海”，亦如木落歸根矣。

《西遊記》八十二回，唐僧為金毛白鼠精攝入無底洞中，同遊果園。孫行者化身為紅桃，妖精采而食之，行者一骨碌滾入妖精肚内。“妖精害怕道：‘長老啊，這個果子利害！怎麼不容咬破，就滾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新開園的果子愛吃，是以去得快了。’”“‘愛吃’”二字，體會入微。食物之夫妻吃者，幾不須齒決，韓昌黎《贈劉師服》詩雲：“羨君齒牙牢且潔，大肉硬餅如刀截”；所羨如此，蓋以食物為鍛煉牙齒之器具，“愛吃”之旨，概乎未聞。若廣東鴨肫肝之類乃不夫妻吃而人愛吃之，故必與齒牙掙紮往複，久之而後帖服下咽。按海涅（Heine）《旅行心影錄》（Reise-bilder）第二部（Ideen：Das Buuh Le Grand）第一章有雲，極樂世界中，惟哺啜是務，湯酒開河，糕點遍野，熟鵝口銜蘸汁之碟，飛來飛去，以被吃為喜（fühlen sich geschmeichelt wenn man sich verzehrt），即“愛吃”之意。

劉後村詩文好用本朝故事，王漁洋、趙瓯北皆诽議之。按《後村大全集》卷四十三《釋老》六言十首之第四雲：“取經煩猴行者，吟詩輸鶴阿師”；此詩前尚有七絕一首，亦用二事作對。《西遊記》事見南宋人詩中，當自後村始。

《老殘遊記》第二回寫王小玉說書，有三十多歲操湖南口音者極口贊美，謂不但“餘音繞梁，三日不絕”，并且真使人“三月不知肉味”。旁人稱此為“夢湘先生”。按此乃真人真名，毫無文飾。夢湘為武陵王以敏字，所著《檗塢詩存》中有《濟城篇》七古，即為白妞鼓書而作。

《品花寶鑒》一書口角伶俐。第十八回張仲雨論篾片一節，透徹精微，可與《長随論》并傳，有雲：“一團和氣要不變；二等才情要不露；三斤酒量要不醉；四季衣服要不乏；五聲音律要不錯；六品官銜要不做；七言詩句要不慌；八面張羅要不斷；九流通透要不短；十分應酬要不俗。”梁茝林《歸田瑣記》所載《清客十字令》與此大同小異：“一筆好字不錯；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吐；四季衣服不當；五子圍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詩不遲；八字馬吊不查；九品頭銜不選；十分和氣不俗。”具此本領，亦可以得志于今之世矣。“四季衣服”一事，尤洞達世故。巴蕾斯（Maurice Barrès）有小說《無根人》（Les déracinés），餘震于其名，嘗取讀之，皆空發議論，悶鈍無味，唯有語雲：“衣服不整潔而欲求人謀事，猶妓女鹑衣百結而欲人光顧。”（L'homme qui cherche du travail et n'a plus de vêtements propres est aussi dépourvu que la prostituée en guenilles），即“四季衣服”之意。鮮衣下屬之異于布衣上司，衣冠濟楚小清客之異于不衫不履大名士，未始不系此也。

《品花寶鑒》作者陳少逸熟于《後西遊記》一書，故屢取為排調之資。如第十七回高品笑田春航遲到雲：“南極仙翁遲遲不到，難道半路上撞着了小行者的筋鬥雲，是以行走不便麼？”按此即《後西遊記》中小行者與小天公鬥法跳“好勝圈”事。又如第三十九回李元茂見其妻孫氏為“天老”（Albino），因雲：“這是《西遊記》上的不老婆婆。”按此即《後西遊記》中使玉火鉗之長顔姐姐，嘗以鉗夾豬一戒之耳朵者。《後西遊記》一書，暗淡不彰，人鮮稱引，惟陳氏屢道之。

《笑林廣記》卷二《債精傳》有“大窮寶殿”，可與紅心詞客《伏虎韬》傳奇中悍婦所造之“大雌寶殿”并傳。以“窮”代“雄”，取其音同；以“雌”代“雄”，取其義反；皆合弗羅依特（Freud）《論俳諧》（Wit and the Unconscious）所謂“代換（substitutive formation）一原則者。《廣記》卷四一則略謂：南北兩人，均慣說謊，彼此欽慕，不辭遠道相訪，恰遇中途，各叙寒溫；南人謂北人曰：“聞得貴處極冷，不知其冷如何？”北人曰：“北方冷時，道中小遺者須帶棒，随溺随凍，随凍随擊，不然人與牆凍在一處。聞尊處極熱，不知其熱何如？”南人曰：“南方熱時，有趕豬道行者，行稍遲，豬成燒烤，人化灰塵。”按此則情事口吻，入諸《孟巧生奇遇記》（AdvenLures of Baron münchausen），可亂楮葉。《奇遇記》第六章寫旅行俄國時，天寒吹角，聲凍角中，以角懸竈畔，聲得熱而融，Tereng！tereng！teng！teng！自出角中；蓋襲取拉白萊（Rabelais）《巨靈世家》（Gargantua et Pantagruel）卷四第五十五章而稍加改易。英詩人羅傑士《語錄》（Table-talk of Samuel Rogers，ed.by A.Dyce）第一百三十五頁則記印度天熱而人化灰塵之事（pulverised by a coup desoleil），略謂一印度人請客，驕陽如灼，主婦渴甚，中席忽化為焦灰一堆；主人司空見慣，聲色不動，呼侍者曰：“取箕帚來，将太太掃去（sweep up the mistress）。”較之《廣記》雲雲，似更诙諧。

《艾子雜說》一則，略雲艾子之鄰二鄙夫，食肉以求長智慧，如是數日，相與自負為“心識明達，觸事有智，不徒有智，又能窮理。”其一曰：“吾見人鼻竅向下甚利，若向上豈不為天雨注之乎？”按法國成語謂鼻孔向天者為雨注鼻（Le nez dans lequel il pleut），思路亦已及此。

董若雨《西遊補》記孫行者被老人救出葛藟官，老人忽合于己體，乃知即自己真神，“慌忙唱個大喏，拜謝自家。”此語曲盡心理。人之自負才能本領者，每作一事，成一文，津津自道，恨不能現身外身，于自家“唱喏拜謝”，香花供奉，匪特我我周旋，形神酬答而已。陳松山《明詩紀事》蔡羽下引《太湖備考》雲：“陶周望雲：‘羽置大鏡南面，遇著書得意，辄正衣冠北面向鏡拜譽其影曰：“易洞先生，爾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羽以善《易》自負，故稱“易洞”也。’”天下文人，齊心同意而含意未申者，數必不少。德昆西（ De Quincey）《全集》（Collected Works，ed. By D. Masson）第四冊論古爾史密斯（Goldsmith）一文中記枯立治（Coleridge）識一人，敬畏自己，每說及“我”（I）字，辄脫帽鞠躬為禮，較易洞先生尤甚矣。西洋詩人之好自譽者首推莫萊亞斯（Moréas），詳見亞兒巴拉（A．Albalat）《自傳》（Souvenirs de la vie Littéraire）記莫萊亞斯篇。次則但丁，亦樂道己善，詳見伯璧尼（G．Papini）《活但丁》（Dante Vivo）第二十一章。餘中外友人中此節足與二子媲美者亦複指不勝屈。

《兒女英雄傳》第十五回描摹鄧九公姨奶奶衣飾體态，極侔色揣稱之妙，有雲：“雪白的一個臉皮兒，隻是胖些，那臉蛋子一走一哆嗦，活脫兒一塊涼粉兒。”刻劃肥人，可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按披考克（T.L．Peacock）寫羅賓漢事小說（Maid Marian）第十章狀一胖和尚戰栗如肉汁或果汁凍之顫動（The little friar quaked like a jelly），疊更司《旅行笑史》（Pickwick Papers）第八章狀肥童點頭時，雙頰哆嗦如白甜凍（The train of nods communicated a blancmange like motion to his fat cheeks），與“活脫兒一塊涼粉兒”取譬正同。

《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九回，鄧九公九秩慶壽，安老爺為同席講《論語》“春風沂水”章，略謂朱子注不可過信，“四賢侍坐言志，夫子正是賞識冉有、公西華、子路三人，轉有些駁斥曾皙。讀者不得因‘吾與點也’一句，擡高曾皙。曾皙的話說完了，夫子的心便傷透了。彼時夫子一片憐才救世之心，正望着諸弟子各行其志，不沒斯文，忽聽得這番話，覺得如曾皙者，也作此想，豈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為時衰運替可知，然則吾道終窮矣！于是喟歎曰：‘吾與點也！’這句話正是傷心蒿目之詞，不是志同道合之語。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應莞爾而笑，不應喟然而歎了哇！”詞辯尖新，老宿多稱賞之。按此段議論，全襲袁子才之說。《小倉山房文集》卷二十四《〈論語〉解》之四略雲：“‘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問酬知也。曾點之對，絕不相蒙。夫子何以與之？非與曾點，與三子也。明與而實不與：以沂水春風，即乘桴浮海之意，與點即從我其由之心。三子之才與夫子之道終于不行，其心傷矣。适聞曾點曠達之言，遂歎而與之，非果聖心契合。如果契合聖心，在子當莞爾而笑，不當喟然而歎。”此《兒女英雄傳》之藍本也。翁覃谿《石洲詩話》卷三說東坡《在儋耳》詩：“問點爾何如，不與聖同憂？”以為能“道着春風沂水一段意思”雲雲，亦頗合袁氏之說，特筆舌無此明快。乾嘉漢學家于袁解頗有節取：郝蘭臯《曬書堂外集》卷下《書袁簡齋〈《論語》解〉四篇後》即取其二、其四兩篇，朱蘭坡《小萬卷齋文稿》卷七《與狄叔穎論四書質疑書》雖駁袁氏之解歎字而亦不非其夫子傷心之說。

德國十七世紀小說家格力墨爾斯好森（H.J.Ch.von Grim-melshausen）以《老實人》（Simplicissimus）一書得名。餘嘗謂其書名與伏爾泰（Voltaire）小說《坦白者》（Candide），天造地設一對偶。書中寫兵連禍結，盜匪橫行之狀，與伏爾泰書每有曠世相契處，證之今事，亦覺古風未沫。雖文詞粗犷冗蕪，不足比伏爾泰風霜姜桂之筆，然佳處偶遭，尚非得不償勞也。卷四第二章老實人在法國與居停加那（Canard）論醫，有雲：“在病家心目中，醫生有三變相：有病初見時為天使相，診時為上帝相，病愈開發時為魔鬼相”（Ein Art dreierlei Angesichter hat:das erste eines Engels，wann ihn der Kranke ansichtig wird，das ander eines Gottes，wann er hilft，das dritte eines Teufels，wann man gesund ist und ihn wieder abschafft）。司各脫小說《主持僧》（Abbot）第二十六章寫一醫生感慨雲：“拉丁古諺謂，醫生索診費時，即是魔鬼（Praemia cum poscit medicus Sathan est）。病人欲吾侪診視，則以吾侪為天使，及吾侪索費，則以吾侪為魔鬼（We are angels when we come to cure——devils when we ask payment）。”餘偶至公立醫院，每見施診部之醫生，早于診視時，對貧苦病人猙獰叱咤，作魔鬼相。餘初非病人，而旁觀竟窺此态，百思不得其解。

《老實人》卷二第九章，形容美婦人有雲：“上下兩排牙齒，又整齊，又有糖味兒（zucker ä hnlich），像從白蘿蔔上（von einer weiβen Rübe）成塊切下來的。人就是給它咬着，也不會覺得痛（lch glaube nicht，daβes einem wehe tut， wann du einen damit beiβest）。”以白蘿蔔塊拟齒，與《詩經》以東瓜子拟齒——“齒如瓠犀”，用意差類。尤妙者為“咬着不使人痛”。齒性本剛，而齒之美者，望之溫柔圓潤，不使人有鋒锷巉利之想；曰“白蘿蔔”，曰“瓠犀”，曰“糯米銀牙”，比物此志。故西方詩人每以珠比美人之齒，正取珠之體色溫潤，如亞裡屋斯吐（Ariosto）《詠屋蘭徒發狂》（Orlando Furioso）第七篇雲：“朱唇之中，珠齒隐現”（Quivi due flze son di perle elette，che chiude ed apre un bello e dolce labro）。英國婦人以長齒為歐陸各國所嗤；亞部（E．About）《希臘史》（Histoire de la Grèce）及白羅松（J．J．Brousson）《法郎士語錄》（France en Partoufles）皆比英婦之齒于鋼琴之鍵盤（le clavier de piano），餘則竊欲以杜牧之《阿房富賦》所謂“檐牙高啄”者當之。若此等齒，望之已有刀山劍峽之畏，不待被咬矣。昔鮑士威爾（Boswell）谒見伏爾泰，問以肯說英文否，伏爾泰答曰：“說英文須以齒自齧舌尖，餘老而無齒”，蓋指英語中th一音而言。然則英美二國人齒長，殆天使之便于自齧舌尖耶？法國人治英文學卓有成就者，以泰納（Taine）為最先，據《鞏固兄弟日記》（Jurnal des Goncourt）一八六三年三月一日寫泰納形貌有雲：“牙長如英國老婦”（ Une bouche aux dents longues d'une vieille Anglaise）。殆學英文之所緻耶？識此以質之博物君子。

周元暐《泾林續記》記嚴東樓事有雲：“至其發落公事，适值中酒，則用金盆滿貯滾湯，浸手帨于中，乘熱提帨，圍首三匝，稍冷更易，則無複酒态，舉筆裁答，處置周悉，出人意表。”按此與疊更司《二城記》（Tale of Two Cities）卷二第五章所記卡登（Sydney Carton）為律師作狀事全同，特非用冷水而用熱水耳。

《紅樓夢》第八十九回賈寶玉到潇湘館，“走到裡間門口，看見新寫的一副紫黑色泥金雲龍箋的小對，上寫着‘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悼紅軒本有護花主人評雲：“好對句。”按此聯并非《紅樓夢》後四十回作者自撰，乃摘唐崔颢《題沈隐侯八詠樓》五律頸聯，其全首曰：“梁日東陽守，為樓望越中。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江靜聞山狖，川長數塞鴻。登臨白雲晚，流恨此遺風！”史悟崗《西青散記》卷四記玉勾詞客吳震生亡室程飛仙事，有雲：“夫人口熟楊升庵《二十一史彈詞》，綠窗紅燭之下辄按拍歌之。自書名句為窗聯雲：‘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散記》作于乾隆二年，所載皆雍正時事，蓋在《紅樓夢》後四十回以前，程飛仙唱《二十一史彈詞》，故雲：“青史古人空”，黛玉亦襲其語，則殊無謂。

勒帥治（Le Sage）《跛足魔鬼》（Le Diable boiteux）亦法國小說中之奇作。所載皆半夜窺探卧室中私事，而無片言隻語及于床笫狎亵者（Voyeurisme，Peeping Tom motive），粗穢而不淫穢，尚是古典作風也。書中于醫生之詭道欺世，極反複嘲諷之能事，有雲：“兄弟二人皆行醫，各有一夢，甚為掃興。兄夢官廳頒布法令，凡醫生未将病人治愈，不得索取診費。弟夢官廳頒布法令，凡病人死于醫手者，其出殡下葬時，該醫須着服帶孝，盡哀往送”（ll est ordonné que les médecins mèneront le deuil ã l'enterrement de tous les malades qui mourront entre leurs mains）。按後一事吾國底下書中亦有類似者。《廣笑府》卷三雲：“一庸醫不依本方，誤用藥餌，因而緻死病者。病家責令醫人妻子唱挽歌舁柩出殡，庸醫唱曰：‘祖公三代做太醫，呵呵咳！’其妻曰：‘丈夫做事連累妻，呵呵咳！’幼子曰：‘無奈亡靈十分重，呵呵咳！’長子曰：‘以後隻揀瘦的醫，呵呵咳！’”《綴白裘》十二集卷四《幽閨記•請醫》出中翁醫生自言醫死了人，本須告官，經人勸解，乃由醫生出資買棺入殓燒化；又叫不起人來扛棺材，乃與其妻、兒、兒媳四人同扛，聯句唱《蒿裡歌》：“我就第一個來哉：‘我做郎中命運低，蒿裡又蒿裡。’我裡老家主婆來哉：‘你醫死了人兒連累着妻，蒿裡又蒿裡。’唔猜我裡個強種拿個扛棒得來，對了地下一甩，說道：‘唔醫殺子胖個扛不動，蒿裡又蒿裡。’我裡兒媳好，孝順得極，走得來，對子我深深一福，倒說道：‘公爹，從今隻揀瘦人醫，蒿裡又蒿裡。’”施惠《幽閨記》原本第二十五出《抱恙離鸾》雖亦有插科打诨，初無此節。買棺扛棺，盡屬醫生之責，較之帶孝送葬，更為谑而虐矣。

《跛足魔鬼》又一節載，一少年子爵夫人失眠六夜，醫為處方，夫人嗤之，謂隻須閱一名作家之書，開卷而病愈矣（Je suis persuadée qu' en l'ouvrant seulement je me guérirai de mon insomnie）；因命人至藏書樓取阿才羅（Azero）書新譯本至，展讀不及三頁，已沉酣入黑甜鄉。按孟德斯鸠《魚雁發微》（Lettres Persanes）第一百四十三函托為鄉下醫生緻巴黎醫生之信，略謂鄉間有人，失眠三十五日，醫命服鴉片，此人不肯，請一設書肆者至，問肆中倘有無人過問之宗教書否（quelque livre de dévotion que vous n'ayez pas pu vendre）；醫悟其意，因為另處方劑，藥味為亞理士多德《論理學》原文三頁，潑洛丁尼斯六書九章如數（ Trois feuilles de Ia logique d’Aristote en grec，autant de Plotin）等等，病果霍然。二事用意全同。梁元帝《金樓子》卷六《雜記篇》十三上雲：“有人讀書，握卷而辄睡者。梁朝有名士呼書卷為‘黃奶’，此蓋見其美神養性如奶媪也。”不以書為安神之藥，而以書為拍唱催眠之乳母，立譬更奇。餘見美國教授史奈特（E．D.Snyder）《催眠詩論》（Hypnotic Poetry），謂詩之意義浮泛，音節平和，多重複詞句者，具有催眠之功能，例如丁尼生（Tennyson）之Break，Break，Break，坡（Poe）之Annabel Lee；剖析甚詳。夫陳琳之檄，可愈頭風，杜甫之詩，能驅瘧鬼；若美神養性，催眠引睡，則書籍亦患怔忡者對症之藥。當有繼張燕公《錢本草》、慧日雅禅師《禅本草》而作《書本草》者。

《跛足魔鬼》又一節寫一老而風騷之女人臨睡時，先将頭發、睫毛、牙齒脫下置化妝桌上；一老而風流之男人将目睛、須髭、頭發皆取下而後上床；又一風騷女人，身材苗條可愛，實則其頸與臀皆假造者，嘗至禮拜堂聽說教，至将僞臀遺失堂中（Elle laissa tomber ses fesses dans l'auditoire）。按所謂僞臀（hanches artifi-cielles），即英國十六世紀戲劇中之臀卷（Bum-rolls）；僞睫毛、僞眉毛皆以鼠毛為之，觀斯蒂爾（Richard Steele）喜劇《溫柔丈夫》（Tender Husband）可知；僞發則以馬毛為之，上塗豬油或白粉，有重至十餘磅者。

《十日談》（Decameron）第三日第二故事寫一圉者通王後，出宮返卧，王迹之至衆圉寝處，暗中摸索，不知誰為通于後者，因遍扪諸人心，覺此圉心怦怦然異于常，罪人果得。按西方古醫書有所謂“情人脈博”（pulsus amatorius）者，跳躍不均（amor facit inaequales，inordinatos）；欲究其人有無戀愛或奸情，但把脈可知。嘗有醫生為婦人治病，一日把脈，遂知此婦已于己有情，詳見勃登（Robert Burton）《憂郁分析》（Anatomy of Melancholy）第三部第三節第三分所引史脫勒昔烏斯（Josephus Struthius）書。此法不知今尚傳否？又第九日第三故事，愚夫楷浪特裡諾（Calandrino）自信有孕，驚惶失措，謂其妻曰：“我怎樣生得下肚裡的孩子？這孽障找什麼路出來？”按《西遊記》第五十三回豬八戒誤飲子母河水，哼道：“爺爺呀！要生孩子，我們卻是男身，那裡開得産門？如何脫得出來！”口吻逼肖。

（原載《新語》第四、五期，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七日、十二月二日）

（選自《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錢锺書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10月第1版，第135-1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