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甲字府疑案
細問之下,嚴成錦才知道,朱厚照竟然主動請旨讓老爹當師傅,此事一聽就有詐。
朱厚照什麼人?
明朝曆史上作死我第一的作死帝,上天入地都不怕,就怕閻王不敢留。
與其他朝代不同,弘治皇帝隻有朱厚照一個兒子,對他百般縱容和寵愛,從小就沒有兄弟相殘的煩惱,良好的生活環境,讓朱厚照的天性徹底釋放。
朱厚照天生偏愛打仗,他當上皇帝後,好好的榮華富貴不享,沒有仗打,制造困難也要打。他就曾經偷偷喬裝打扮跑到邊塞,自己給自己封了個威武大将軍,要出關打仗,文官們從京城追去邊塞,差點沒累死。
若要說這天底下能讓朱厚照感到害怕的,恐怕就是讀書了,這樣的人,又怎麼會給自己弄一個講學師傅?
老爹是朱厚照第一個欽點要當老師的人。
傻子都能看出來朱厚照想報複,心中暗自慶幸,幸虧,上次報出的是老爹的名字。
此時的詹事府右春坊的右谕德是王華,此人為官清直,一心向學,說起他可能沒什麼名氣,但嚴成錦知道,他有一個非常厲害的兒子,流傳千古的偉人王陽明!
老爹在詹事府右春坊當值,就是要歸入王華的班下。
嚴恪松哭天恸道地:“為父也不知哪裡得罪了太子,為父不怕死,但想到你已經沒了娘,如今又要沒了爹,為父走後,你便要一個人留在世上,為父的心便痛得,連甜瓜都吃不下了啊。”
嚴成錦道:“有一個法子,能讓爹在東宮自保,爹可懂兵法與馬政?”
“為父編修過的兵書不少,如今翰林院存放的《司馬法》,《八陣總述》,《太公兵法》……都是為父編修,雖未穿過戎裝,上過前線,兵法與馬政,也知曉一些。”
倒也不是吹牛。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久病成良醫就是這個道理。
嚴恪松編修書籍時,總免不了要檢視其它典籍,久而久之,發現兵書中有些道理又是相通的,慢慢就記下來了。
嚴成錦從袖口中掏出一沓稿紙:“這是《三國群雄争霸志》的大綱,爹若是著出此書,大可在東宮來去自如。”
古代兵法最鼎盛的時期,莫過于戰國和三國,是以大多數兵書計策都出自這兩個時期。
太子熱愛兵法,又是熱血方剛的年紀,雖然是紙上談兵,也足以讓這個熊孩子熱血沸騰了。
嚴恪松早已對自家兒子随時掏出來的稿紙見怪不怪了,兩次成名讓他心急如焚,立即拿着稿紙去了書房。
枸杞護體,百病不侵。
嚴成錦讓春曉泡了一杯枸杞茶送了過去。
次日清晨,群芳吐露,淡霧氤氲。
晨曦如金輝一般灑下,映在嚴成錦栽種的幾個甜瓜上,得到充分日照,甜度又增添了幾分。
嚴成錦在院中射箭,早睡早起身體好,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年代,最好的藥就是免疫力,鍛煉身體十分重要。
…………
東宮,右春坊,
此時,嚴恪松略微擔憂,太子朱厚照還沒出現。
右春坊裡隻有當值的講官。
他對右春坊右谕德王華道:“王大人,煩請給下官說說講學的課目與日子?下官好做些準備。”
被太子如此點名,王華對他的遭遇深表同情。
當初太子請奏的時候,他也吓了一跳,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一點也沒錯啊。
“太子吩咐,第一日便要上你的課,就講《規谏太子》,你準備一下吧,唉,不必憂慮,上着上着就習慣了。”王華道。
午時三刻,嚴恪松卻還沒見着朱厚照,便料到了此子是有心逃課,心急如焚,去太子寝宮通報了一遍,卻了無音訊。
下午申時,朱厚照終于出現了。
嚴恪松行禮後便開始講學,哪知再看向他時,朱厚照不知從哪兒抓了隻蛐蛐出來,放在書上把玩。
“太子殿下?”
“哦,本宮知道,本宮是儲君,要好好學習治國之策,做個千古明君。”朱厚照認真道地。
那你倒是好好學呀!
嚴恪松終于知道,為何東宮的講官為何短命,頂着陛下巨大的壓力,太子又不肯學,整日悲憤交加,不死才怪。
再觀我兒成錦,是如此乖巧啊。
每日卯時便起了,君子六藝,已得三藝。
一年到頭從不用他督促,反而是他,隐隐有種愧疚的感覺,我兒實在太懂事了啊!
這混賬太子與我兒想比,差了百倍。
不,差了千倍不止。
下了值,嚴恪松回到府上,吃了一個甜瓜,心情才好一些。
嚴成錦一聽老爹說,朱厚照隻是沒聽,但與自己猜測的種種可能相比,好了許多,也沒有太為難他。
每當想到這裡,他就覺得朱厚照…………還是很可愛的。
第二天,嚴恪松到右春坊,給太子講《謙讓》。
對于太子的漫不經心,早已習慣。
隻是,太子今日出奇的早,雖是睡眼惺忪,讓嚴恪松大喜。
此時,詹事府外,弘治皇帝已經擺駕到了東宮,王鏊和王華等人聽聞聖上來了,與翰林們迎接,弘治皇帝卻不想驚動朱厚照。
走到講堂時,朱厚照正低頭望着書本。
“沒數步數了,總歸是進步了一些啊。”弘治皇帝欣慰萬分。
王鏊和王華相視一眼,翰林們臉色古怪,陛下,有所不知啊,這個姿勢,就表示殿下正在做春秋大夢呢。
不知誰扯着嗓子喊了一聲:“陛下駕到,奴婢恭迎陛下。”
劉瑾在給自己報信!
朱厚照吓了一個激靈,趕緊睜開眼睛。
弘治皇帝大步走了進去,頗有興緻道地:“不必行禮,今日可是講《謙讓》,讓朕也聽一聽,嚴講官繼續講。”
嚴恪松壓力徒然大增,隻好應了一聲,就怕陛下忽然提問太子。
這時,一個太監小跑過來通報蕭敬,蕭敬大驚失色:“陛下,府庫的人通報,給皇後做珠衣的珍珠,丢了!”
陛下正聽講學,若是尋常,他必定不敢打擾。
但這甲字庫的珍珠,乃是皇後做珠衣所用,而那珠衣,又是慶賀太後壽誕穿的,這樣一來,事情就大了。
弘治皇帝徒然大怒,前些日子,為老甯壽侯興役之事,失信于皇後,甚感愧疚。
皇後在後宮生活節儉,許久不曾紡織新衣,想織一件珠衣參加太後的壽辰,珠子又被偷了。
如此賢良淑德的人,卻受了天大的委屈。
弘治皇帝咆哮似的吼道:“賊子竟敢偷到宮裡來,傳錦衣衛牟斌,讓他徹查此事,甲字府的人,若有牽連,絕不姑息!”
嚴恪松心裡一顫,傳聞弘治陛下仁慈,但發起火來也很可怕啊。
朱厚照咧嘴一笑,得意洋洋道:“父皇,嚴師傅寫過許多奇案冤案,布局缜密,讓嚴師傅來查,會不會比牟斌快呢?”
嚴恪松忽然懵了。
弘治皇帝看了過來,這倒不是胡鬧,便道:“那就委屈嚴卿家一下,相信嚴卿家定然能給朕一個答複,對了,兩日破案夠不夠?”
朱厚照:“夠了!”
“…………”嚴恪松,我什麼都沒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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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是朱厚照幹的
宮中甲字庫失竊,老爹奉命查辦,兇手究竟是誰?
嚴成錦仔細分析,一想就知道,是朱厚照幹的啊!
張皇後與弘治皇帝感情深厚,惹了她,無異于觸動陛下的逆鱗。
除了作死帝朱厚照,哪個傻(*╹▽╹*)缺敢幹這等引火燒身的事?
嚴成錦道:“爹可有什麼頭緒?兒子覺得,太子的嫌疑最大,太子曆來頑劣,行事無狀,珍珠于他而言無異于米粒,推薦爹查辦必定也不是巧合。”
手段做得如此隐晦,定然是怕被人咒罵。
當婊(*╹▽╹*)子又想立牌坊,真是奇葩中的戰鬥葩呀!
經過嚴成錦這麼提點,嚴恪松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如今總算想明白了。
太子欽點他當講官,上課卻又比較乖巧,沒有做出格的事,如今又舉薦他查辦甲字庫一案,難道這是疼愛他?
當然不是啊!
可讓他疑惑的是,他與太子糾葛,究竟起源于哪裡呢?
“少爺,咱們要不要把太子來過府上的消息,告訴老爺?”
“告訴你個大頭鬼,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吃了多少少爺的瓜皮,竟然還不懂本少爺的心思,今日的瓜皮,讓給房管事。”嚴成錦惡狠狠地懲罰道。
何能生無可戀啊,沒想到隻是多了一句嘴,脆甜可口的瓜皮,就沒了。
嚴成錦切開甜瓜,割下厚厚的瓜皮,讓千金給房管事送去。
…………
紫禁城,東宮,
詹事府王鏊勸嚴恪松道:“深宮高牆,人多手雜,衆多宦官都與甲字府有出入,查出來豈是那麼容易,太子舉薦你,看來是成心要針對你,你不如借坡下驢,緻仕為好?”
太子是儲君,若是被太子針對,以後還有出頭之日?
太子頑劣,卻也沒有這般折騰過講官。
頂多也就逃逃課,對陛下報喜不報憂,欺瞞學業。
嚴恪松算是開了先例,先是得太子欽點,又被舉薦,王鏊不由問道:“你是如何得罪太子的?”
“下官也不知道啊!”這才是嚴恪松最憋屈的地方。
緻仕,嚴恪松倒沒想過。
他跟着蕭敬來到甲字庫,蕭敬深知陛下賞識他,皇後又愛看他的書,雖是一時困頓,但官運無常,誰又說得清楚?
思慮精細的蕭敬,對嚴恪松是頗為客氣。
到了甲子庫,蕭敬叫來内承運庫太監王禮,王禮搬來一箱珍珠,打開之後,卻無太明亮的光澤,顯然是陳珠。
王禮對兩人施禮道:“這便是制作皇後鳳冠鸾服的珠子,奴才仔細檢查過,裡頭的大珠都不見了,隻剩這些細小的陳珠。”
這些陳珠的成色較差,大多都是太高祖皇帝時入的庫,弘治皇帝不興采辦,是以新珠很少。
唯有十二粒大珠,是前些年皇後誕辰,甯壽侯獻禮所得。
那些大珠色澤鮮亮碩大,适合做冠珠。
嚴恪松道:“近日是否有可疑的人,出入甲字庫,尤其是東宮的人!”
聽到東宮二字,王禮吓了一條,臉色有些不自然,急忙道:“沒有,沒有的事。”
蕭敬善于察言觀色,早已看出不尋常,怒喝道:“你以為甲字庫失竊,能饒了你這條狗命?!”
王禮憋不住了,猛然跪倒在二人面前:“爺饒命,嚴大人饒命……救一救小人啊。”
蕭敬一喜,甲字庫一案告破,他也有功。
可當他聽到兇手是朱厚照時,臉色如吃了shi一樣難看。
不報就是欺君之罪,報了得罪太子!
蕭敬連忙道:“此案,看來已經告破,還請嚴大人向陛下禀告,事不宜遲,咱們這就去奉天殿。”
嚴恪松沒想真是太子……
何仇何怨……何仇何怨啊!
奉天殿,
弘治皇帝正與李東陽三人商議修繕太倉的事,太倉修繕事關重大,下不修繕,則地上滲水,上不修繕,則上漏水,倉銀都會生鏽。
“既然已到了非修不可的地步,就讓戶部與工部出個方案來吧。”弘治皇帝已顧不得節省銀子。
蕭敬适時走進來道:“陛下,甲字庫一案已告破,嚴大人等候召見。”
“讓他進來吧!”
身為編修,嚴恪松極少來過奉天殿,七月的炎熱,在大殿的陰涼通風下,渾然不覺。
嚴恪松在三位閣臣旁跪倒,道:“臣嚴恪松,特來繳旨,甲字庫一案,已查明,與東宮有關。”
雖然十分隐晦,弘治皇帝也知道他說的是朱厚照,怒道:“絕無可能!厚照不愁吃穿,又知這是他母後做珠衣所用,又怎麼會偷,卿可要慎言啊。”
弘治皇帝的委婉說辭,即是提醒,又是警告。
蕭敬不敢說話,左右都是老虎屁股,摸了都要被咬死,還不如我自己裝死。
嚴恪松也捏了一把汗,雖然王禮已經親口承認,但這可是讓陛下蒙羞的事,傳出去顔面何存?
李東陽覺得毫不稀奇,他朱厚照,是要臉的人嗎?
謝遷對嚴恪松的書頗有好感,便道:“陛下不如到東宮去,一搜便知。”
當即,弘治皇帝擺駕去了東宮,朱厚照還不知道親爹要來,正和劉瑾開發東宮日常項目,鬥地龍。
“快爬,過了這條線,便是本宮勝了!”朱厚照按着劉瑾的腦袋,好似那樣,能讓自己的地龍爬快一些。
弘治皇帝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朱厚照!”
“哪個王八蛋敢這麼叫爺爺!”朱厚照轉頭吓得蒙了。
弘治皇帝此刻,巴不得搜出幾籮筐珠子來,怒道:“給我搜!狠狠地搜!”
朱厚照反應過來,連忙踹了劉瑾一腳:“快去!保護本宮的馬子!”
難不成太子把……
李東陽等人聞之變色,太子不僅想法奇特,藏東西的手段也是與衆不同啊。
不一會,劉瑾被打成豬頭臉。
牟斌高舉金盤呈上,盤子裡有十二顆色澤明亮的大珠,散發着迷之味道。
連一旁的蕭敬也覺得齁鼻,更别說弘治皇帝了。
弘治皇帝早已怒不可遏:“來人,把這狗東西綁在木樁上,去坤甯宮請皇後來,對了,換兩根粗壯的鞭子。”
難不成皇上是要……
朱厚照臉色連變,急忙道:“兒臣也不想藏那裡,可那珠子又大又多,十分不好藏,豈能怪兒臣……嗷……嗷……父皇……嗷……狗皇帝……父皇……”
弘治皇帝已是急不可耐,等不了雙開了。
自己先抽十幾鞭子,先熱熱身,頓時,嗷嗷嗷的聲音響徹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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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刮目相看
弘治皇帝冷靜了下來。
甲字庫一案,不難看出,是太子為了坑害嚴恪松所設,嚴恪松是太子的師傅,太子如此對待自己的師傅,其他師傅怎麼看,天下人怎麼看待儲君。
迎客松在京城的名聲甚大,深受讀書人擁戴,處理不當,便天下皆知。
弘治皇帝讓嚴恪松做太子的老師本心裡就不是滋味,如今太子又對嚴恪松百般坑害和刁難,更讓弘治皇帝過意不去。
想來嚴恪松入朝當官已有十餘載,一直擔任着編修之職,無人舉薦倒是奚落了他,也該升官提拔提拔了。
便借着嚴恪松告破甲字庫一案,封嚴恪松為都察院禦史,官進一品,俸随官升。
弘治皇帝依舊生氣,怒視着不成器的朱厚照道:“逆子!嚴卿家與你有何嫌隙,你要這樣坑害忠良。”
朱厚照被揍得半死,卻梗着脖子道:“上次,兒臣出宮微訪,告于嚴師傅的兒子要保密,他卻告知牟斌,害兒臣被父皇和母後揍了一頓,失信于兒臣,兒臣是儲君,他這是欺君,兒臣才懲治他爹的。”
弘治皇帝怒發沖冠,卻又無語凝噎,始終想不明白,别人失信于你,你為何懲治别人的爹?這是神邏輯啊。
他不知道的是,朱厚照也是愛惜自己的名聲的人。
弘治皇帝更生氣了,嚴卿家的兒子他見過,還贈了他一瓶花露,明明是彬彬有禮之人,怎麼到你朱厚照嘴裡就成賊子了,并且錦衣衛盤查,不坦白從寬,難道還欺瞞推诿不成,想來想去都覺得是朱厚照胡鬧。
…………
嚴府,
嚴成錦沒想到弘治皇帝竟然讓老爹升了一品,雖說破甲字府的案有關,但八成也與朱厚照脫不開幹系。
有史記載,李夢陽曾經彈劾過外戚甯壽侯和建昌伯,後來被二人坑害下獄,查明真相後,弘治皇帝過意不去,給了李夢陽幾百兩銀子私了。
皇帝私下“賄賂”下臣銀子,實屬罕見。
如今太子頑劣,屢次坑害老爹,弘治皇帝做出這樣的舉動也不奇怪。
升了官階後,嚴恪松想在府上大擺宴席,經過嚴成錦的百般勸告,最後改成了一桌,隻宴請翰林院的同年。
都察院禦史與編修官階相近,但官大一階,在中三品之列,也屬于朝廷重臣,這回真正配得上朝廷命官的稱呼。
來人嚴府赴宴的人,其實也是上次上門搶親的人。
羅玘看了一眼盤裡的雞肉,沒有半點油星子,實在太摳門,便詢問主人家道:“要不……再叫兩隻燒雞?本官請了。”
嚴恪松卻滿臉熱情:“此雞名為白切雞,乃是我府上所創,景鳴兄嘗嘗。”
這雞肉白的,一看便知不好吃,瞧見一旁虎視眈眈看着雞肉的嚴成錦,羅玘便笑道:“世侄吃。”
嚴恪松之是以如此推崇,是因為這雞大有來頭。
每日清晨,何能便追着它跑,每日運動量不下二公裡,直到上桌之前,日日堅持,名副其實的跑步雞。
比走地雞還好吃。
嚴成錦不動聲色的夾起一塊,沾了點料,放到嘴裡。
羅玘等人都面露難忍之色,一定不好吃吧?
嚴成錦卻面無表情,又夾起了一塊,也不說好不好吃,就這樣默默地吃着。
第三塊了……
官兵科給事中屈伸看出了什麼,忍不住道:“本官,先試試。”
說着夾起一塊白肉,蘸了點醬,放到嘴裡,眼神迸發出驚異之光,猛然擡頭與嚴成錦對視。
下一刻,兩人竟心照不宣,默默吃着。
到底是好吃還是不好吃,倒是說句話啊?
“引之兄,如何?”羅玘問道。
屈伸正色道:“老夫再吃一塊,便能品出來了,景鳴兄莫要打擾。”
家宴散後,翰苑的官員們離去,作為回禮,每人都送了一隻跑步雞,衆人盡興而去。
嚴恪松感慨道:“為父雖升了官,卻也得罪了太子,明日講學,不知他又會如何為難,若不是你要考取功名,為父真想緻仕了。”
老爹真是樂觀啊,家宴吃完了,才後知後覺想起來,會得罪太子?
他不在宮中,隻能給老爹祈福,伴于作死帝身旁,除非帶着他吃喝玩樂,否則豈有不得罪之理。
大名名鼎鼎的八虎之首,立皇帝劉瑾不正是這樣起家的?
翌日,嚴恪松到了右春坊。
除了王鏊,沒人敢于他寒暄,瞧見他來了,就躲得遠遠的。
甲字府案雖說是太子的錯,但太子是陛下唯一的兒子,又是儲君,弘治皇帝再生氣,總不能把他廢了吧?
嚴恪松歎息一聲,不敢與他靠得太近,他也是能了解。
人之常情,明之不怪。
今日講學,太子又點名讓嚴恪松做老師,嚴恪松在學堂裡左等右等,過了辰時,便知道太子不會來了,索性就掏出紙稿,開始撰寫,成錦說著出此書,定能讓太子有所改觀,反正等太子來了再講學也不遲。
朱厚照故意在東宮磨蹭,本已準備好了理由為難嚴恪松,可他竟不來催促,便對劉瑾道:“你去瞧瞧,怎麼還不來叫本宮?”
劉瑾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殿下,嚴恪松他在寫書。”
男子漢,大丈夫,
七尺身,立天地。
寫這些嘤嘤凄凄的書,皇後喜歡,朱厚照卻反感至極,算什麼男子漢,這也是他不喜歡嚴恪松的緣故。
朱厚照眼中閃過一抹光彩,當值期間玩忽職守,可算讓本宮抓住把柄了!
對着劉瑾道:“你去将那些稿紙偷過來,本宮這就命人去請父皇。”
劉瑾露出壞笑,還是太子高明,得令後,便又去了右春坊。
此刻,嚴恪松正全身貫注投入著書之中,思緒渾然不在身上,身邊多了一人磨墨,他渾然未覺。
隻是,放在案上晾着的稿紙,剛寫完一張,便不見了一張……
“房戴啊,墨迹未幹,小心一些。”
不對!這是東宮,房管事如何進得來?
嚴恪松猛然擡頭時,那磨墨的人早已沒了蹤影,随着一起消失的,還有他剛寫出來的稿紙。
劉瑾撒開腳丫子,一溜煙跑回東宮:“拿到了!”
“本宮看看!”朱厚照接過稿紙,無意間卻瞥見一個“戰”字。
此時嚴恪松心急如焚,定是太子偷去了,讓陛下知道如何是好,正焦灼地在右春坊裡踱步。
“陛下駕到!”太監一聲高呼,詹事府的官員們出來見駕。
嚴恪松十分緊張,額頭上布滿熱汗,稿紙剛剛不翼而飛,陛下恰巧這個時候來詹事府,一想便知,又是太子一手策劃的好戲。
都怪自己太心急!
弘治皇帝看向嚴恪松,厲聲道:“朕聽人通報,嚴卿家在右春坊著書?”
王華等官員面色凝重,嚴恪松身子微微一顫:“這……”
“嘿嘿,兒臣派人誣告的。”
嚴恪松擡頭一看,卻見朱厚照大步走了回來。
王華等人面色古怪,太子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奇怪的是,他竟然大方承認了。
弘治皇帝怒不可遏,朕日理萬機不敢浪費時間,你竟敢把朕呼來喚去當成兒戲,正想叫人拿鞭子。
朱厚照眼看就要挨一頓揍了,想起劉瑾教自己的法子,道:“兒臣是想給父皇背書,才将父皇騙來詹事府,兒臣也不是不會背書,不信父皇你聽,君臣本同治亂,共安危,若主納忠谏,臣進直言,斯故君臣合契,古來所重,若君自賢,臣不匡正,欲不危亡,不可得也…………”
弘治皇帝臉上的怒色漸漸轉為微笑,詹事府的師傅們覺得不可思議,太子竟然會背書?
等朱厚照背完了之後,弘治皇帝眼中淚光閃爍,對嚴恪松欣慰道:“朕當初還擔憂嚴卿家的才學,嚴卿家竟然教會了太子如此多經書,讓朕刮目相看啊。”
嚴恪松更是一臉懵,這“君臣鑒戒”不是臣教的啊……
弘治皇帝叮囑朱厚照幾句,擺駕回了奉天殿,詹事府的官員也散去。
此時就剩嚴恪松和朱厚照兩人。
嚴恪松卻見朱厚照臉色猛然一變,怒氣沖沖地對着他。
“嚴師傅為何要在書中貶低曹操稱贊劉玄德?魏軍乃是鐵血之師,頂天立地,你竟敢污蔑!”朱厚照看了不少兵書,對曹操領兵打仗很佩服,反倒對總是依賴手下将士的劉備有些不齒。
嚴恪松哪知太子會較真這個,都是按着對史書的推斷寫的,此刻也沒有心思争論,道:“臣有渎職懈怠之罪,請太子責罰。”
不料,朱厚照卻道:“你寫吧,不過,這些地方不對,本太子要給你修正一下。”
隻見他叫劉瑾拿筆來,有模有樣地坐下來修改,還批注了一些地方,這裡是由趙厚朱所寫。
嚴恪松發現,太子的字……竟然寫得還不錯?
如此天資不肯認真讀書,豈不可惜了一代明君,更堅定了将太子教導好的決心。
隻是……太子對著此書,似乎比自己還上心啊。
幾日之後,迎客松和趙厚朱聯名新書《三國群雄争霸志》,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上市了。
嚴成錦翻開一看,此書與當初給老爹的相去甚遠,劉備變成了假仁義,曹操竟是正義之師?
這是誰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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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雙王鄉試
嚴成錦看了看,書上落款竟有趙厚朱的三字。
古人對孝義忠廉十分看重,劉備是正兒八經的中山靖王之後,曹操造反,朱厚照那狗東西,竟将他寫成正義之師,冒天下之大不韪,又豈會受歡迎?
果然,京城一片沸騰,口水如黃河之水,滔滔不絕,罵聲如九天之雷,夜夜不休。
滿京城都在罵趙厚朱,最不買賬的,是說書先生,給這位神秘的趙厚朱安了幾個身份,罵了七天七夜。
此時,東宮中,
朱厚照心裡歡喜,以為能收獲一波名聲,當他聽到罵聲如潮時,把劉瑾狠狠地揍了一頓。
“殿下……奴婢說的,都是真的啊!”劉瑾委屈地哭了。
八月下旬的清晨,空氣夾着陰冷的氣息,一直黃鹂飛到嚴府的屋檐上,歡雀地叫了幾聲。
今日是秋闱的大好日子,京師一大早熱鬧非凡,商販們早早在貢院門前架起攤位,販賣筆墨燈具等物。
嚴府的清晨,也比平常熱鬧了許多,兒子來自小沒了娘,當爹自然親自張羅,嚴恪松五更雞打鳴便起了,來回奔走,指揮下人們準備。
春曉送來一套新儒裳,嚴成錦卻要穿七成新的,這樣秋闱才能發揮得好。
一向節儉的嚴恪松,讓庖房準備一桌豐盛的早點。
嚴成錦卻隻喝了兩碗枸杞燕窩粥。
嚴恪松的目光忽然軟下來,老懷欣慰道:“成錦啊,為父平日對你嚴厲,是因為,為父是小小的翰林編修,不像那些公候,世受恩蔭,有爵位可傳于你。爹一直愧疚得緊,唉,堂堂七尺男兒,怎麼就哭了呢,不說了,你放手去考便是,如今咱父子,在京城也餓不死了。”
嚴恪松心裡愧疚,這些日子忙着著書,又疲于給太子講學,絲毫沒有時間給嚴成錦上課。
嚴成錦一向與老爹出言無狀,争甜瓜便能争得面紅耳赤,被他用這般老父親的眼神注視着,倒有些不自在了。
三支豪筆,自己檢查一遍,又讓老爹檢查一遍,才獨自出了門。
平日街道的吆喝聲相隔甚遠,今日出門便能聽見,順天府鄉試,街上的熱鬧程度不下于初一十五的廟會。
早料到今日京城的氣氛會十分緊張凝重,為了緩解高壓的氣氛,嚴成錦早已準備了一首放松小調,鼓勵自己,此刻一路哼哼:
“辛辛苦苦幾十年,一朝回到公元前,
家财一畝三分地,越耕越窮沒脾氣,
每日起床第一句,先給自己打個氣,
做人要做人上人,吃雞要吃跑步雞……”
來到貢院,儒生圍得水洩不通,正一個接一個排隊搜身,除了筆具與燈具,其餘一概不準帶。
大明的科舉制度頗為嚴格,應考者要在貢院的号房裡呆三天,是以燈具是要自備的,此外便是三支筆,搜出多餘的物品便視為舞弊,當場就抓了。
此時,嚴成錦竟然聽到有人罵趙厚朱。
原來是因為前陣子的三國群雄争霸志,書生們都查史書佐證去了,這時才想起來才醒悟過來要考試了,紛紛咒罵趙厚朱害人不淺,要不是他說曹操是好人,他們又怎麼會去查資料佐證。
嚴成錦躲在角落裡,卻看見一個面如冠玉的書生朝他走過來,雙目注視着他,似乎是專程找他的。
書生朝他揖了一禮,口吐芬芳:“公子可是嚴編修之子,嚴成錦?”
嚴成錦看了周邊,喧鬧聲太大,沒人注意到他們攀談,想了想,便小聲承認了:“是在下。”
書生騰一下臉紅了,似乎有不情之情,為難道地:“學生程子堂,字成祥,家父是禮部右侍郎程敏政。”
嚴成錦心生提防,詩文并盛派他聽說過,程敏政氣得卧床不起他也聽說過啊。
程子堂道:“前些日子家父與嚴編修之争後,便一病不起,多日不曾上朝,我既是擔心又是愧疚,得知公子也是今科考生,家父便命學生,定要勝于你,父母命,不敢辭,公子要小心了。”
敵者,利害相沖,生死弗容。
本是仇敵,應當水火相侵才是,遇到這樣彬彬有禮的相告,嚴成錦不由感歎,大明的世風真是好啊。
嚴成錦也揖了一禮,道:“在下已知曉,定會全力以赴。”
順天府的鄉試,由王鏊和王華擔任考官,也讀書人被稱作雙王鄉試。
搜過身,所有讀書人進入貢院,順天府的官兵鎖院。
嚴成錦進了自己狹小的号房,日漸高升,号房裡也慢慢悶熱,角落裡散發着一股迷之味道,很是難聞。
嚴成錦上輩子是鄉下出身的孩子,什麼苦都吃過,此刻竟然……是有種想作嘔的感覺。
幸虧穿的是七成新的儒裳,常用夢樓牌洗衣液浸泡,身上有香氣護體,這才好一些。
鳴鑼後,順天府鄉試考試第一科開始了。
嚴成錦光速磨墨,待掌試卷官發卷到手上時,已經可以開始作答。
三場下來,直叫人生死看淡,連嚴成錦事先做足了準備,也覺得精疲力竭,更别提那些書生了。
不過,鄉試終于是考完了。
十年苦讀一場空,不是尋常人能承受的。
出了貢院,瘋了的書生不少,順天府的官兵帶走好幾十人。
年紀已然不小,雖說秀才能在鄉府領到朝廷的恩俸,卻無多少銀子,不足以養活三口人。
明朝的科舉并不連考,錯過便要再等三年,許多家底不殷實的讀書人,一家老小要養活,隻能另謀生計。
嚴成錦感歎一聲,并未久留,回到嚴府,舒舒服服洗了個澡,王不歲也不知是刻意還是碰巧,在這一天上門送銀子。
“你說什麼,我爹和太……趙厚朱的書竟然賣得比夢樓好?”
嚴成錦不敢相信。
據王不歲說,鄉試過後,那些讀書人回鄉之前買了許多,就是為了有理有據罵趙厚朱。
這幾日,出書的速度竟然快了起來。
被罵得如此之慘,相信朱厚照也是知曉的,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堅持要向世人證明曹操是個大英雄,嚴成錦對朱厚照的精神十分佩服。
東宮,
最近嚴恪松與朱厚照的師生關系變得有些微妙,依舊還是師徒關系,朱厚照從旁指點迎客松,如何寫群雄争霸志。
嚴恪松心虛道:“殿下,臣在這裡……”
朱厚照大咧咧道地:“不怕,有劉伴伴在外頭守,本宮發明了十幾種暗号,龍嘯便是父皇來了,虎叫便是王鏊師傅來了,雞叫便是王華師傅來了,連内閣三位師傅都有,你安心寫書便是。”
嚴恪松暗歎,劉公公真是多才多藝啊。
嚴恪松自然不敢問,又道:“陛下抽查殿下的學業,豈不是……”
朱厚照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遂拿起書:“嚴師傅專心寫書,就按着本宮剛才說的寫,本宮自己看便是。”
嚴恪松一臉黑土,這本書算是毀在朱厚照手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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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五兩置衣
奉天殿,弘治皇帝用過早膳便開始勤政,今日内閣三人沐休,故而殿中空無大臣。
河南開封府得到太倉的赈銀,災情緩解了許多,進入九月,黃河汛期一過,便可放心度過災年了。
批閱完手頭的奏章,弘治皇帝便想起了太子朱厚照。
朕這是怎麼了,兩日不見他來惹朕生氣,朕竟然有些挂念不下,那種感覺就像打了十幾年招呼的人,今日突然不來打招呼了。
難不成這孩子讓朕打乖巧了?
乖巧了才好,朕和皇後也能多活幾年,抱着一絲希望對蕭敬道:“厚照這幾日都在讀書?”
箫敬讨好似的道:“回陛下,說來也奇怪,近來太子和嚴禦史常在學堂呆至戌時,似乎上進了許多呢。”
“胡鬧!”
蕭敬吓得心頭一顫,太子看書到深夜是好事啊,怎麼就胡鬧了……
“太子的性子,能專心看一個時辰的書已是大幸,怎麼會從早看到深夜,怎麼不早點禀報!”弘治皇帝越想越覺得奇怪。
上次折騰甲字府的事,便用一個都察院的官息事甯人,這次再鬧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來,總不能再封官吧。
弘治皇帝想到了什麼,勃然變色:“嚴恪松可下值了?”
“還未曾,東宮的伴伴還沒來禀告奴婢。”在東宮有蕭敬的子孫,以防皇帝随時問起。
弘治皇帝當即擺駕去東宮,心裡替嚴恪松擔憂着,太子曾揚言要報複嚴恪松,到了東宮,卻見太子朱厚照在秉燭夜讀。
箫敬剛想替太子美言幾句,卻瞧見弘治皇帝厲聲道:“朱厚照!”
突如其來的吼聲,吓了朱厚照一跳,弘治皇帝如怒虎相視,兇殘可怕,他覺得委屈又不敢吱聲。
弘治皇帝也是怕他弄出什麼亂子來,頑劣無度的太子讀書到深夜,想想就覺得有存在某種問題或陰謀啊。
這逆子定是收到了風聲,知道他來了,是以才裝模作樣讀書,這已不是第一次。
不知用什麼花樣,将嚴編修留在東宮刁難。
弘治皇帝看向嚴恪松:“嚴愛卿,這逆子若是脅迫于你,你不便說的話,就點點頭,朕自會知曉。”
朱厚照可憐兮兮道:“父皇……”
“住口!”
朱厚照把‘我是您兒子啊’咽了回去,平常不幹人事的人,今日幹了一件人事,反倒沒人信了。
嚴恪松躬身道:“陛下,殿下沒有脅迫微臣,太子确在讀書。”
弘治皇帝呆若木雞,許久之後,才漸漸露出了老懷欣慰的笑容,這都是嚴恪松的緣故啊,弘治皇帝想到了嚴成錦,是了,能教出那樣乖巧的兒子,定然也有辦法教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