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宗璞憶朱伯崑

作者:思想與社會
宗璞憶朱伯崑

(1923-2007),河北省甯河(今屬天津)人。1948年入清華大學哲學系學習,1951年畢業後留清華大學任教,1952年調北京大學哲學系,先後主編了《中國曆代哲學文選》(先秦——隋唐)、《中國哲學史教學資料彙編》(先秦——隋唐)、《中國哲學史資料長編》等。晚年緻力于易學研究普及和培養易學人才的事業,緻力于中國傳統文化和哲學的複興事業。

朱伯崑——北京大學教授,易學專家,著有《易學發展史》等專著。晚年組建了東方國際易學研究院,任院長。七十五歲時易學研究院為他慶壽,頒發伯崑獎,出了一本文集。第一篇文章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朱伯崑先生是馮友蘭先生的大弟子。

朱伯崑是清華哲學系學生,用他自己的話說,從一九四七年進清華就跟着馮先生。他們上課有時是一師一生,但馮先生仍是很正式地講解。那時清華的先生們都是這樣的。記得我上鄧以蟄的美學課,學生隻有兩人,我和一位哲學系同學;上李廣田的各體文習作,學生也是兩人,我和一位實體系同學。學生人少,老師的知識似乎更集中地傳授給我們了。

馮先生和朱伯崑的師生之誼,不止是在課堂上那幾年,而是終生延續下來。朱伯崑畢業後,留在清華任教。院系調整以後,他們同來北大。朱伯崑不是馮先生的助手,卻常來我家,開展師生對話,讨論各種學術問題,并經常幫助馮先生看稿子,一直看到《中國哲學史新編》脫稿。“文革”中,朱伯崑曾被迫在大會上作檢讨,痛責自己追随 “反動學術權威”,他的檢讨在大喇叭裡廣播。“文革”過後舊習不改,仍然常來,與馮先生在書房高談闊論。老師的聲音一年比一年低,學生的聲音一年比一年高。家裡常來往的年輕人都知道朱伯崑。一次,一位年輕人問,他說話為什麼聲音這麼大?我想,一來是因為父親耳聾日重,二來是朱伯崑的學問日深。一年一年過去,世事變化很多。而他們的高談闊論依舊。在他們之間,惟一的話題是學問。父親八十歲以後,每逢壽辰,家中總有小規模的慶祝,也必會出現朱伯崑送的蛋糕。

一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父親逝世。朱伯崑撰一挽聯:“擎夏宇,系國魂,嘔心瀝血,重诠正統,千載絕學承先聖;贊中華,求真理,白發殚精,再寫新編,百年自序啟後生。”

老師走了,師生情誼并未終止。朱伯崑沒有研究馮學的專著,但有文章和講話,他解釋“照着講”和“接着講”,一講便是洋洋灑灑,自成系列。一九九五年醞釀成立馮學研究會,朱伯崑自然而然地被大家公推為第一任會長。他和秘書長胡軍(北大哲學系副主任,現代哲學史家)為研究會的成立,籌辦各種手續,很麻煩了一陣子。朱伯崑任期十二年間,為推廣馮學、開展研究做了不少工作。二○○五年的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說要為馮先生誕辰一百一十周年開一次研讨會,我的反應是又要開會了。他拟了讨論提綱和胡軍等馮學研究會理事們一起籌備。會議在十一月八日舉行,是一次規模較大的國際性會議。會議的論文,由胡軍編篡成書,題名《反思與境界》。其中有許多精彩篇章,如陳來《“聖賢之後”的人生追尋》,分析《新世訓》的倫理學意義與功能;牟鐘鑒《馮友蘭先生是當代“貴和哲學”的一面旗幟》,指出馮先生提出“貴和哲學”的貢獻。這些論文以及後來蒙培元關于“貞元六書”的文章《理智與情感》,代表了馮友蘭研究新的學術水準。

宗璞憶朱伯崑

我不大記得朱伯崑年輕時的模樣,似乎他年輕時就像“老夫子”。後來越來越像,再後來我索性就稱他“老夫子”。他也不曾抗議。

那年十二月中旬,清華文學院老校友們,在清華人文社會科學學院舉行了一次“馮友蘭先生和清華文學院”小型座談會。朱伯崑那時身體已不大好,但還是去了。我因目力太差,看見他竟不認識,問:“你是誰?”他用力說:“我是朱伯崑。”我忙說:“你也來了。”他說:“我自然要來。”

還有坐着輪椅來的,那是西南聯大學生、中科院院士唐稚松。在大家熱烈的發言中,他講話時聲淚俱下,給人印象很深。他說:“馮先生最愛國,我想起來就很感動,那一代人愛國的熱情是後人無論如何趕不上的。”我當時想,趕不上能了解也好。遺憾的是現在有些人不止在時間上離開前輩學者越來越遠,在思想感情方面,也是越來越遠了。個别人更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态度妄加裁判,信口胡言。使人啼笑皆非。

朱伯崑先生于二○○七年五月逝世。父親的大弟子去了,我真有梁柱摧折之感。曆史總是要一頁一頁掀過去的。我感歎之餘,特别發了唁電:“常記朱伯崑先生為開展馮學做出的努力。”唁電很短,隻有一句話,而常記是實在的,長遠的。

朱伯崑在易學上造詣很深,聽人說有不少商家想借他的影響請他算卦,占蔔商機,他堅決拒絕。他常說他的易學是“學術易”,不是“江湖易”,是為了闡明易理,增加人們的智慧,不是為了算命占蔔,預測吉兇。鑽研學問不是為了赢利,也不是為了地位,而是希望有用于國家民族的發展和興旺。

這些年來,胡軍一直任馮學會秘書長,他以非凡的組織才能做了很多工作。有一次胡軍對我說,他在工作接觸中,深深體會到朱先生對馮先生的情義深厚,讓他很感動。朱伯崑常說:“自己是以能有今天的學術成就完全是由于馮先生的提攜,沒有馮友蘭先生就沒有自己的今天。”(《反思與境界》編者前言)能夠感恩的心是高尚的。現在還有多少人記得,自己在學問的程序上,拿在手中的筆是一根接力棒。

在二○○七年十二月十二日馮學研究會新一任理事會上,陳來當選為會長。大家特别提出要繼承朱先生的遺志,促進馮學研究。在紀念馮先生的同時,增加了對朱先生的紀念。紀念的情意山高水長,影響自然是可以期望的。

2008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