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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勝偉|論書卮言

作者:書法集
張勝偉|論書卮言

張勝偉簡介

現任西安美術學院書法系主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2017年任全國第四屆青年書法展、第二屆行書展評委。曾獲第二、三、四、五、六屆蘭亭獎(五屆二等獎,六屆銅獎),入展第八、九、十、十一屆全國展(九屆“提名獎”,十一屆“優秀作品獎”),曾獲“2011年度書法佳作獎”、“林散之獎”、三屆青年展“優秀作品獎”、“翁同和獎”,紀念長征展“特等獎”等。兼修國畫、寫作、書論研究。以書法為總領,以求通會,皆得小成。著有《書藝》《雲舍雲:張勝偉書法課堂實錄》《張勝偉書法作品集》。

○戊戌春,餘首倡單字之美,十字以括之。何耶?一曰字端,二曰勢奇,三曰氣圓,四曰理順,五曰意豐。

○字端者,字形端莊挺拔有向上之力也,唯強其骨力,正其體格而成之。若弱其骨,堕其志,匍匐其體,摧骨折腰,癱軟委地,則謂不端。

○勢奇者,使字顧盼馳驅騰挪雀躍而有态度也。所謂崩崖墜石,鴻飛獸駭,動若脫兔,矯若遊龍,皆狀勢之奇也。康南海雲:“蓋書,形學也,有形則有勢,兵家重形勢,拳法亦重撲勢,義固相同,得勢便,則已操勝算。”今人曰:勢乃有方向之力。餘曰:勢者,架式或動态也。餘又曰:得勢者得書也。所作書若上下齊平,左右均等,狀若布算,又若結構無層次錯落之緻,下筆無收放擒縱之思,布局無虛實向背之巧,則勢無由生焉,意無由出焉,其書必不佳。

○氣圓者,使字氣息圓滿暢達,神完氣足之謂也。周星蓮《臨池管見》雲:“字莫患乎散,尤莫病于結”。散則神采靡弱,結則氣機不轉。字猶人也,氣須壯也,機須活也。故作字,當筆筆向心,多方環抱,每作點畫,勢盡力收,勿使多尖,遊離失所。尤當先立其心,令筆拱圍。一字之成,雖皆具八面,而莫使一面潰也。意到力到,力到氣到,渾然運轉,勿使氣散,則字自有精神。

○理順者,謂成字之方也。于筆則合乎筆性,遞相映帶,勿使違背。于手則勿使拘攣,忤逆氣機,必當合乎生理。于字則合乎天然,陰陽向背,主次分明,結構有序,變化萬千。總而言之,順乎本性,合乎天然,則無不如志。夫順理者,非信筆也,理即道也,循其理路,征其變化,成其美态。周星蓮《臨池管見》雲:“字有一定步武,一定繩尺,不必我去造作。”“到得自然之極,自能變化從心,涵蓋萬有。”又雲:“信筆則中無主宰,彼畫易偃故也。吾謂信筆固不可,太矜意亦不可。意為筆蒙,則意瀾;筆為意拘,則筆死。要使我順筆性,筆雖我勢,兩相得,則兩相融,而字之妙處從此出矣。”此先生精到之論也。

○意豐者,使字意态橫生,玩之不厭者也。昔“蔡尚書邕入鴻都觀碣,十旬不返, 嗟其出群。”(《筆陣圖》)。歐陽詢見索靖所書古碑,乃“布裘坐觀,因宿其旁,三日方去(馬宗忽《書林藻鑒》)”。所不厭者,唯其字“意豐”也。夫意由勢生,大而言之,一若排山倒海;小而言之,一若衄挫鋒芒。每于勢起勢伏,勢來勢止,虛實幻化,形體變換間使人會心而悅目。平生經驗,為之觸動,感其玄妙,難以釋懷。意豐者,其藝定入化境,味之若饴,聞之若《韶》,趣味盎然,愈品愈覺味純。意寡者,思竭手蒙,志拘情慘,了無巧思,去道益遠,了無生趣,不可娛人心目,稍覽即倦。但觀點畫形體,既滞而阻,非闆即結,既均且平,大略如此也。故餘曰:意豐乃書之中鹄也。

張勝偉|論書卮言

○所謂書法,提筆作字,其法固一。當順乎勢,合乎理,本乎字,盡乎美。傳蔡伯喈《九勢》雲:凡落筆作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勢遞相映帶,無使勢背。夫勢,書之總樞,無勢則不足以言書。機之初動,氣之由來,勢之乃出,形之所生。手有手勢,書有書勢,兩相合處,不背而順。

○夫書,背則離,順則合;離則敗,合則成。理者,肌理也,實體也,道理也。凡事當順理而行,書事亦然。筆之運有其理,手之揮有其理,心之思有其理,字之成有其理,順理方可成章也。

○夫毛穎,質柔而用剛,故曰毛錐。唯提得筆起,方能順乎其性,适乎其志,彰乎其能。故乃書家之寶器,當愛惜之,懷柔之,不可使蠻力奴役之,摧折之。當節而用之,切勿強其所能。倘塗其根,折其骨,毀其髓,非但書不能成,人亦不仁矣!

○所謂手法,筆法之本也。人之百骸,唯手善揮,控筆而行,其軸在腕。力之生、送、導、控、發,自有其機理,亦不可背也。正乎身,安乎心,松乎手,沉乎意,而能書。倘若肩背緊張,腕臂困乏,氣息不周,動辄汗下,以其手法背也。夫書,适意、益身之雅事,豈能成勞筋傷骨之苦役乎?故而手法之旨在于松沉,筆緻之極則亦在松沉。順乎體方能松,适乎志方能沉。松而不散,沉而不強,下筆之深淺短長,皆順手而成,惟其如此,方能得體合理。既合筆之理,亦合手之理,如此而已。

○字亦有其理。先聖造字之時,仰觀俯察,取諸自然,囊括萬殊,而成文字。征天地,法陰陽,妙取諸迹,因物構思,無不循其理,探其道,盡其美,抽其像。字之理路,一以貫之,轉束之間,若人呼吸,連綿不絕,無有間也。字之體勢,妙造自然,纖毫向背,窮極變化。字之神采,猶若人也,自當強骨豐筋,正身立心,氣盈血沛,昂然于天地間也。此筆之理、手之理、字之理之大略也。書家之功尤在于精研深思,筆翰不辍,悟通此“三理”,方是知書者。其核心要義在一“順”字,順筆之肌理,順手之肌理,順字之肌理。順則近天,始可謂真書矣!

○揮毫作字,貴有古意。蓋書之為藝曆數千年矣,代相遞傳,根源既深。入古則厚,味之若醇,離古則薄,味同嚼蠟。時人皆知貴古,而不知從何得之。雖時有“古法已亡” 喟歎之人,亦有皓首窮年索古之徒,而書能入古者寥寥。今之書家,多求法于句式,标榜“崇古”者,多搜諸翰劄,蹈迹尋轍,纖毫不敢輕慢,極盡描搨之能事,以為盡其形便可得其法也。然,形乃迹也,子知之乎?《莊子》曰:夫迹,履之所出,而迹豈履哉!餘謂,書之迹皆偶然所生,生之者何?時、地、材、器、人,繁且多矣!諸法疊加,故書之迹本無窮矣!且夫,以一己之履蹈萬人之迹,可乎?以百年之期,度數千年之長,宜乎?以一人之腹,吞四海五湖之水,成乎?形乃萬變,迹亦無常。故欲求斯道,當尋其履也。然時過代遷,往聖雲散,當往何處鈎沉得之邪?履者,餘所謂之理也。是理,古今一也,其充塞于天地間也。夫書,應理而生,天地之精華也,含道寓理,自不怠言。緣書求理,固可得之,然志學之人,當知萬法皆書,絕非求諸翰劄即能盡得其理。自當讀書行路,仰觀俯察,會心今古,時時于書外留心,久而久之,則目擊道存,自可通會。

○趙文敏謂“筆法千古不易”。既然如此,又何雲“古法已亡”哉?我輩所用之法,與古法易乎?周星蓮又雲:“所謂千古不易者,指筆之肌理言之,非指筆之面目言之也”。餘觀今人書作,确有肖似古人者,甚至“不謝古人”之論時見之。由是而知,所亡者“肌理”也,而肌理近道,道已不在,法焉存耶!

○餘以為古法未亡,且隐于一隅,隻待有識之士重拾之。倘搜之于迹,其難已。若求諸于心,或可得焉。師古人之迹,不若師古人之心。然古人之心立于何處?餘謂:正大也,磊落也,靜穆也,清曠也。倘能如是,豈不正合道心乎?存古人之心,不離古人之質,而又何患古意不存耶?赤心相見,素樸恬淡,志入真如,古意盎然,此古法之方顯也。故探尋古法,貴在修我本心。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吾善修吾靜穆之心,吾善存吾磊落之風,吾善煉吾堅貞之志。則無所謂古法新法,筆所到處,真氣内蘊,精光燦然,其非書法之至法耶?

○故餘曰:所亡者非古法也,所堕者人之心也,人心得振,古法方甦也。今之人名利财貨誘心,聲色犬馬亂心,而緻其治藝,用志不純,精神矮化,去法日遠。古人雲:精神不在而行之遠者,未之有也。吾輩當知之矣!

○書藝,寫字之藝也。觀夫當下,書者之用心,往往在藝不在字,棄本而走,無異裸奔,異則異也,而人見之不堪其粗野。吾課徒,常提耳厲聲命之曰:莫想創作,專心寫字。先聖造字,至漢已全,千年淘漉,蕩滌諸衆雜體,隻真行篆隸草存焉。東漢以降,已臻完備,隻用而不作,實無所謂新出。至于筆法,千古不易,亦重在用而不在作,我輩又有何資力疾呼創作邪?我輩所能,唯根植傳統,深究其源,深悟其道。猶若鑿井,功到泉湧,則會豁然通暢,盡得聰明。此泉,純水也,活水也,視之如新。基于此倘附之于性靈,益之以文心,假之以品格,則新意出焉,是謂“出新”。餘嘗雲,傳統猶若大樹,出新猶若新葉,是葉新則新也,不離其本,又安可言創新哉?

○不重字而重藝者,猶無米之炊,無本之木。字猶家,篇猶國,未有家之不齊而國之治者。字猶磚瓦,篇猶屋宇,未有破磚爛瓦而建華屋美居者。故欲構美篇必先結美字。而今之書壇,多見本末倒置之人,支離文字,信手塗鴉,空有圖式,斯文蕩然,其非書也!書之“文”“藝”“趣”“味”多出于字,書之心乃文,文出于字,豈能棄字不顧,而緻斯文掃地乎?如斯書作,猶周身敗絮,衣不蔽體之人,亦猶牆傾梁摧,居人曝于風雨中焉。自個縱性,頗似釋懷,而人見之,愕然不知是以。

○傳吾國文字初創之時,“天雨粟,而鬼神泣”,可謂驚天而動地也,其法天地,師造化,神乎其神,妙不可言,盡善盡美。而況吾國文字形、音、義俱全,實乃華夏先民最偉大之創造,足令我輩仰望之、敬畏之,何敢造次支離之、拆毀之耶?尤當悉心愛之護之,使其形全、意全、美全也。否則華夏文脈必不能繼續。故吾曰,書者所能,唯以敬也。書家之功在于發現其美,發揮其美,進而豐富其美。發現在乎學,發揮是謂用,豐富乃其志,庶使書藝發揚光大也。

○餘課徒,首言單字。所謂“單字”,單個字也。餘常謂,欲使單字其形燦焉,其神全焉,但觀之,紛紛欲撲人眉宇,铮铮欲擊人心扉也。

○夫書為百藝之冠,藝林之高者,蓋其有“文”也。張懷瓘《書議》曰:論人才能,先文而後墨。古人大書家悉乃皆兼文墨者也。此本不必論也,而今有人專事“書非書”,欲堕離文字者,豈不謬哉!究其因,“造型藝術”四字作祟也。豈知吾國文字流傳數千年,所不滅者,因其有恒定之形也,我輩豈能造作乎?觀近四十年欲變革書法者,欲離文去字者多矣,你方唱罷我登場,或博一時之快,而後便銷聲匿迹,功成者未之有也。先文後墨之文,雖指文章,然文章乃文字所成也。吾國文字卓立于世,登峰造極,燦焉其美。安可撕其錦繡而衣敗絮哉!夫文與墨,文乃裡,墨乃表,若棄裡不要,徒有其表,猶喪其靈魂而守其形骸也。

○文字之功,傳載道德,紀綱萬事。“燦若天文之布曜,蔚若錦繡之有章”(成公綏《隸書體》)。斯美絕倫,無以複加。吾常思,何為書家每被稱呼“文人”,而畫家則非?蓋書家每日與文字為伴,而它藝非同,使書家自高一格者,文字也。

○曹丕《典論.論文》曰:“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歲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故為文乃書家必修之課,必具之能也。文章體也,筆墨衣也,衣為體裁,方謂合體。筆墨所賴傳者,文章也,豈惟筆墨哉!故書法必依文字為載體,依文字而興懷,依文字而華彩。

○吾課徒,每每言及“單字意識”,嘗謂不谙單字則不谙書,單字能力乃書法能力,古人“集古字”之功正在于此。單字形、音、義俱全,且一字一美,加之以筆墨意趣,可獨立成章。當今書家,多有輕單字者,其不知書之妙要多出于單字,奇思妙想均附麗于單字也。書者往往以營造章法為能事,造大境而舍小節,多做作而少自然,甚至不惜支離文字,強拉硬拽,牽強附會,其書作往往虛張聲勢,乍看攝人之心,似有規制;再品則内蘊荒寒,興味索然。終難入方家之目。

張勝偉|論書卮言

○黃山谷雲:“學書要需心中有道義,又廣之以聖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隻是俗人耳。餘嘗為少年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俗,可謂尋常、庸常,常所行與所惡也。亦即世人向來所認定者謂之俗。故不俗當超乎常人、常識之外。古今聖賢,均有超乎常人之志、之行、之能者。故而天下遍俗,不俗者寡。不俗之人均乃于庸常衆生之中躍出者,古人謂之翹楚是也。

○以餘觀之,人之俗有先天之因,亦有後天之因。世有天賦異禀之人,少小即不同凡響。古之甘羅、曹沖、方仲永、王勃輩是也。而後天之因亦非惟讀書。讀書之人多矣,其中亦多俗人,蓋天賦不足,知識未能化為智慧也。其為文治藝,不離庸常,甚至極平庸,乃至盡俗、惡俗者亦有之。山谷先生所謂“俗不可醫”,即言此類人也。

○古人又雲:“讀書以醫俗”。讀書乃醫俗一劑良方,此亦無疑。然當知不可讀俗書,俗書“庸見”,讀之徒費光陰,與人無補。讀書當讀經典,經典通于大道,有常人所不能識見之理,其中真知,若能參悟之,會通之,化而成個人智慧,則其識見可超越大衆之上,行為便不落低俗。

○醫俗,尚需涵養道德,培之正義。人性近乎天,是為得道。天之德率真、樸素、無私、無欲。人之常往往為私欲所左右,為機巧所占據,目光短淺,唯利是圖,為世俗所蒙蔽而不能近道。故不俗之人常以平常心觀世視物,常懷善念,為善事,胸襟坦蕩,志向高華,凜然而有正氣,不為物欲所左右。其言語行止,無拘于世俗,無不當之處。倘若此,便不俗也。

○述文治藝,常以“雅”“俗”評優劣。“雅”本有正常、規範之意。常指高雅,與低俗相對。似乎不俗即雅。雅俗之分實非同泾渭,不同之場域,雅或可是俗,俗或可是雅。本是大雅之事,卻是大俗;本是大俗之事,卻登大雅。

張勝偉|論書卮言

○“坦腹東床”者若乃尋常之人,自然難稱雅事,尋常事也。而其人恰是王逸少,便千古為人樂道,遂成衆人心中之雅事。蘇東坡夜遊歸來,酣然入睡,鼾聲如雷,亦為千古人樂道,其理一也。伯牙絕弦,子期不在,可謂之大雅。嵇康臨刑操琴,一曲“廣陵散”成千古之絕響,斯可謂雅之極也。逸少與子瞻之舉,尋常人亦可為之,俞伯牙與嵇康之舉,尋常人不可為也。四子所共者,性情高逸,天真樸素也。

○故欲雅,先當正。事書畫者,若筆墨不精,功夫不到,則必不雅。若更兼體裁無趣,構思粗疏,則更不雅也。故欲雅,猶在真率。若慕虛作假,拾人牙慧,東施效颦,終難免入俗。故作人治藝,當出于自然,發乎内心,近乎天真,偶然興感,由衷而發,方可稱雅。昔王之猷“雪夜訪戴”“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乃盡其性也,出乎尋常。其真性情也,可謂之雅。假使文人争相效仿,則近演戲,又何雅可言哉?

○吾邑鄉間,常有山民村夫聚酒而歌。鄉民多不通文墨,不擅詞翰,席間每以鄉曲、民謠對之。或即興以村言應唱,古朝舊迹,佳人才子,文臣武将,逸聞趣事,風物俗語,出口成章。或以同飲者即興編排,情真意切,趣味盎然。斯可謂俗中之雅,大俗大雅是之謂也。

○吾邑之民歌,多言情也。男歡女愛,比比皆是;思之慕之,不堪其悲。情感渲染,直出胸臆;無遮無掩,毫不矯揉。外人若不知,或以為粗俗。而吾常言吾鄉之民歌乃雅之大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異性相慕,人之常情。坦懷表白,情之真也。情真如是,又何俗哉?若為粗俗,又何能遍傳天下哉?吾鄉民歌世人是以盡喜之,蓋世人尚真也,惟真則近雅。故吾曰,僞者近俗。當今書家,猶善描摹,因襲古人,惟妙惟肖;因襲今人,亦步亦趨。唯胸無點墨,道義蕩然。但觀其書,靈府無程,精神不在,徒具形骸。以其近僞,故入俗也。

○故欲使書不俗,當使人不俗。人俗則字必俗。當讀書、練志、養性、悟道,使人之品行見識超乎庸常,或可免俗也。

○讀得好書可以醫俗。時聞讀書無關書法之論,甚覺荒謬。己亥夏全國書界“紹興論壇”有學者雲,讀書有益書法,但無有立竿見影之效。餘不認同。餘以為讀得好書,其效可立見。書中之箴言向所未聞,一旦得遇,猶撥雲見日,照徹靈府。當此下筆若有神助,書藝頓上層樓非不可也。故餘每謂生曰,勿以手熟為能,當知心會為要。讀書可醫愚益智,可助通曉書理。心既明朗無礙,手定不緻拘蒙也。

○古人雲:論人才能,先文而後墨。此至理名言也。文與墨伴生,文為體,墨為衣也。是理不可不知之。書若無文,墨何以存之。故曰,書之無文,行之不遠矣。吾之生有入圍“國展”者,展會命作“創作感言”,凡二百字,生竟不知從何入手。搔首蹙眉,半日乃成。邀餘一觀,尚覺文鄙理疏,差強人意,不免嗟歎。文學者,諸藝之母體也。其母不在,其藝猶乞兒浪遊,寒儉可知。

○柳承懸嘗謂,心正則筆正。餘謂,心開則字開。

張勝偉|論書卮言

○古人雲:書者舒也。又雲:書者輸也,書者如也。倘情拘志慘,定然思竭手蒙。故每臨案欲書,當澄心淨慮,舔筆濡墨間,意從筆先。作字若百草逢春,破土而出。其新也、明也、萌也、靈也,一如新芽。分蘖枝葉,自然而然,不偏不倚,順乎生理。其氣息盈盈,了無拘滞,舒臂伸腰,氣機暢達。故餘謂:書者生也。點生畫,畫生畫而生單字,單字生行,行行生篇。如此生長而已也。故書者當常于心田蓄水培土,心有沃野,又得氣潤時和,書乃得生焉。

○書者生也,若一芳樹長成,其枝有曲有直,其葉有疏有密,其花有淡有豔,其果有大又小,其味有甘有苦。皆出靈府,有其根本,盡其生機,出乎生理也。

○研習“懷仁集王聖教序”易出問題,一曰“闆俗”,此并非今人之痛,自古而然。宋黃伯思《東觀餘論》雲:“……近世翰林侍書輩多習此碑,學弗能至,了無高韻。…….然學弗至者自俗耳,碑中字未嘗俗也,非深于此者,不足以語此。”

○曆代以來,習二王書者,《蘭亭序》、閣帖諸劄之外,“唯以此碑為模式,雖名曰碑,實法帖矣”(施蟄存),蓋因其“逸少劇迹,悉萃其中”,故習之者甚衆。

○古人臨仿之作,以趙孟頫、王铎為世所重。聖教一碑今人效仿者衆,但觀臨作,百人百面,莫有同者。神形悉備、通靈入妙者了了,多未能免于闆俗。

○闆者,指向筆法。蓋手法僵化,思慮蒙頓,手之轉束不能了然于胸,腕指不能順理就勢導引翻轉,發勁不能連綿且失之節度。俗者,言結構也。因書者不谙字之形勢,未知開合、擒縱、正欹、向背之法。以緻字形結構均平,意趣不生,故謂之俗。

○“闆俗”之表現,大概如下數類。其一,手法單一。聖教原碑字不盈寸,縱使刻工精良,亦多有細節之失,若單以碑刻求其形似,則手法必緻單一。其二,字勢雷同。古人雲“纖微向背,毫發生死”,逸少書不激不厲,結體細節,尤其微妙,而習之者往往觀察不能入微,判斷多有失誤。尤其字勢欹側之多變,難以詳察,所臨往往病在偏頗,時之一長,漸成惡習,尤難校改,甚或成終生揮之不去之痛。其三,布若算子。聖教乃集字碑,有雲懷仁曆十數年,搜羅逸少舊迹,極盡摹榻排布之能事,欲與書聖原字“纖毫畢肖”,若遇羲之未有之字,還須多方參照,拼湊偏旁以成之。以聖教與《蘭亭序》、閣帖諸劄相較,可見懷仁用心之深。然碑刻畢竟難比墨迹,字間連屬映帶之意遺失尤多,而況刻工使刀,終難比毛穎,所失多矣。若臨習者隻重其形,不究其理,不能“透過刀鋒看筆鋒”,更不能揣度連屬映帶之理路,必緻布算之病也。其四,字形拘縮。羲之之字法度謹嚴,結體緊湊,習之者往往于其縱逸處少有領悟,下筆不得伸展之勢,收放之間往往失度。收則拘束,字勢成團,了無生趣。放則張揚,架構松弛,無逸少書含蓄隽永之緻,難臻高格,終不免失之粗俗。

○前人就《聖教序》懷仁集字,是為勾摹抑或對臨,向有争議,董思翁以為乃懷仁對臨或自運,此推測之說。吾以為将逸少字原封未動搬來為用者定不在少數,唯其如此方能“纖毫克肖”。此中大多單字,想必懷仁有所調整,或令其小,或令其大,或令其正,或令其奇,否則,無法連綴成篇,緻通篇渾然為一體也。吾以為,若不假修改,則手勢字理,必多有相違背也。

○先聖雲沒,其履不在,唯留遺迹。聖教一碑無疑迹之迹也,吾輩目之所見,定非逸少真面,定非逸少真意,此必無疑,又何苦苦诘之耶?後世隻對其迹而臆測其履,各執一說,亦難免也。

○今欲知逸少風神,惟鈎沉其迹,以還原其面目也。而欲使書聖真容盡顯,其難可知,似不可矣。吾以為,首當探求書聖在世之時代背景,尤須識得當時之風氣,當時之文化。搜正野史迹,追尋書聖之風神氣度,人品格局,平生行迹,道德修為,多方求證方可矣。書之風神,定乃人之風神。且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之風氣,書聖亦身處其中,當是時風之引領者。其次,當于書聖所留大量手劄尺牍中揣度其思想、懷抱、憂患、喟歎,從中感受其一生沉浮,心路曆程,思想變遷,進而知其人,度其藝。蓋因古人書皆具真意,鮮有如今人之虛僞造作也。識得聖教,亦當搜羅書聖其時留存之書迹實物,以及唐時勾摹諸迹中探其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