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成人了，我還是偏愛甘蔗。如今國産的、泊來的水果也不是買不起，但我偏對土得掉渣的甘蔗一往情深，偶爾還生出要在大街上咬甘蔗的沖動。明知這樣有礙瞻觀，卻常常“老太聊發少年狂”，左一截，右一截，一路揚長咬去。
文/錢國丹
刊于2024年6月28日文學報
我有六位舅舅，第六位比我大四歲半。我跟六舅走得近的原因，就是因為甘蔗。
我們這兒硬皮糖蔗是用來榨糖的，而脆皮甘蔗是當水果吃的。小時候，家鄉有些個賣蔗郎，都是十二三歲的半大小子，身背一捆沉甸甸的甘蔗，哪兒熱鬧往哪兒趕。他們一手舉着一株削根去頂的甘蔗，另一手持一把半月形的短刀，長一聲短一聲的吆喝叫賣，引得饞嘴的孩子跟着他們亂轉。這時候如果我能讨得一分錢，便忙忙地跑到他們前頭去，指着甘蔗問：一分錢給多長？賣蔗少年把刀口往甘蔗上一擱，示意這個長度。我就把他的刀往裡推半寸，對方又把刀往外挪幾分，就這麼推推挪挪的幾個回合，生意成交。那少年就兩手并用，在甘蔗皮上轉出一輪刀痕來，然後把一頭給我，我抓住了，奮力一掰，就把那截屬于我的甘蔗給掰下來了。這“掰”裡頭還有點學問，力用對了，可以多掰下一小塊蔗肉來，用得不對，反被對方給掰了一塊去。
得了那一截甘蔗，還不能吃獨食。我讓那賣蔗郎把甘蔗劈成幾瓣，回家和弟弟妹妹們分享。有時為了一分錢能得到的甘蔗多一點，我甯可要那硬梆梆的根部。前些日子和一位餘姚籍的朋友說起這事，她說她小時專門買甘蔗節，一分錢7個；可見當年吃不起甘蔗的大有人在。
七八歲時我在外婆家住過一段時間。外婆腿腳殘疾，是以買菜的任務落到我六舅身上。六舅那時候已非常能幹，挑菜、還價，非常精明；而且他的腿長，跑起路來飛毛腿一般。外婆家後門外有個别人家的大菜園，園主的父親死後無錢買墳地，就把棺材停在園角。每每經過那個陰森森的地方，六舅就尖叫了一聲“鬼來了”撒腿就跑，丢下我吓得失魂落魄、跑得跌跌撞撞。若幹年後我在全地區中學生運動會上輕輕松松地拿了800米冠軍，恐怕和六舅的恫吓不無關系。
盡管如此，我還是愛當六舅的跟屁蟲，原因就是有甘蔗吃。六舅可從來沒給我買過甘蔗，他的甘蔗都是“賭”赢來的。六舅在街上一出現，就有一個個賣蔗郎追着他問：劈甘蔗吧？一分錢劈一刀！要麼兩分錢給你劈三刀？六舅總是愛答不理的。待他繞菜場一周買好了菜，便把菜籃子往地上一放，漫不經心地接受了一個賣蔗少年的要求。
待劈的甘蔗都是賣蔗郎精心挑選出來的，長如竹竿，彎得像弓，根部被削得尖尖的，故意向一邊歪去。我看别的劈蔗男孩把它豎起，還沒等刀下來，或者隻碰傷指甲大的一點點，那甘蔗就像癫痫病發作般立馬倒地。劈蔗少年那一分錢就算是白丢了。
可六舅完全不同。隻見他立起那株甘蔗，拿那半月形的刀“扁”住，屏了一會兒氣，突然提刀，按規則左右虛空兩下，第三刀才真正地向甘蔗劈去。劈甘蔗的規定是，你劈傷了多少甘蔗皮肉，就給你多長的甘蔗。隻見六舅手起刀落，長長一聲嗤，随着刀子的下滑，六舅的身子也蹲了下去，一株甘蔗常常被他一劈到底，那整株甘蔗就都歸我六舅了。得了甘蔗，六舅并不愛吃，于是我長一截短一截地左右開弓，恣意吃去。
這時候，賣蔗郎們會一夥蜂湧地圍住六舅，指望他再來兩下。六舅高興了，花上八分一毛的，一路劈将過去。他極少失手，于是我懷中的“長槍短棍”抱都抱不過來。我問六舅：他們都虧死了，為什麼還拉着要你劈？六舅把腦袋昂得高高，說：絕技，他們稀罕我的絕技，懂嗎？
我對六舅佩服得五體投地。跟着六舅，我一邊享受着人們的豔羨眼光，一邊享受着甘蔗，有時舌頭被夾，有時嘴裡吃出血泡，但我不輕言放棄。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成人了，我還是偏愛甘蔗。如今國産的、泊來的水果也不是買不起，但我偏對土得掉渣的甘蔗一往情深，偶爾還生出要在大街上咬甘蔗的沖動。明知這樣有礙瞻觀，卻常常“老太聊發少年狂”，左一截，右一截，一路揚長咬去。
甘蔗雖賤，但能一輩子吃它，也是一種福分，因為這首先得有幾顆奮不顧身的牙齒，第二必須沒有糖尿病，第三，還該有一個勝任的好喉嚨：那豐沛的糖汁必須負責地進入食道到達胃裡，而不能誤入歧途到氣管和肺裡去惹事生非。
稿件編輯：何晶 新媒體編輯：張滢瑩
配圖：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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