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訊摘自網絡；餘秀華 楚塵文化 2024-06-30 09:05 北京
▲餘秀華
01
紙做的村莊
被夕光拉彎的黃昏，被黃昏摁低的人群
被村莊拉進的風，被風摁到地上的草木
被疾病收走的母親
裝着母親冷下去的墓碑
它們鋒利，紙背一樣割着活着的人
被拆除的祖屋，被移走的神像
被建立的房子，被拖進房子的舊人
被玩來玩去的我的虛名
母親的墓碑旁邊沒有我的墓地
紙币折疊，徒生縫隙
而秋風依舊吹拂着千畝良田
水稻、棉花、高粱、芝麻…
這些養活了人的莊稼啊
不管養活的是平民還是顯貴
不管養活的是繁華還是荒蕪
你給我村莊，不給我廟堂
你給我親人，不給我幸福你給我雨水，不給我河流
你給我的又苦又薄
風一吹就散
02
是的，我愛上了一個人
經常走的街道，梧桐又綠了一次
那些手掌一樣的綠，打不醒一個不知死活的人
一些熟人都老了
他們不關心梧桐樹的葉子，不關心一些人死于車禍或是死于疾病
曾經多少次，我幻想過自己的死
我愛過一些人，他們都是我死的時候不願意再見的
但是這一次，我希望在他的懷裡落氣
我希望是他把一張黃紙蓋在我臉上
如同一棵梧桐樹把一片葉子
蓋在地上
03
她過起了獨居的生活
她過起了獨居的生活。
來院子裡陪伴她的這些被遺棄的花草
鳥兒飛了一會又飛回來。
她有了很多朋友。她從來不邀請他們來家裡她的家裡不止一雙拖鞋。
不止一個酒杯，床上不止一個枕頭
她在鄉村裡，離一個城市不遠。
城市裡有公園，有圖書館，有政府大樓
城市裡家梭着一個人，是她的小政府。
有時候她覺得應該去找小政府提一提小問題
而家裡的那些拖鞋、酒杯、枕頭
讓她沒了勇氣
仿佛她是一個犯罪未遂的人。
04
晚安辭
說晚安。用我這舊之又舊的肉體和靈魂
視窗的香樟樹懸挂着去年甚至幾年前的葉子
落在上面的麻雀也是。此刻的月光也是我居住的村莊和你漂泊的城市也是。任由疾病一天天深入
我們病得無能為力
我們愛得也無能為力
走不到時代的鋒刃，又跌不到懸崖的低谷
霧霾從遠處，半天就籠罩了村莊
戰争在遠方，刹那就埋葬了人群
你看不到誰舉着屠刀
你總感覺生活在屠刀放下的時刻
我愛你，在這和平的年代，如同一頓快餐
我要等你長大？
等你喊渴？
等你如同堂吉河德老來歸鄉？
我們單薄的愛恨擠不進這時代的大門
黑夜來臨。一個人等了很久
黑暗來臨。
晚安。你把我的靈魂養育得四分五裂晚安。你把我的肉體養育得百毒不侵
05
十二月份
十二月份，一個人回到村莊裡。
光秃禿的田野落滿了烏鴉，馬鈴薯都被挖回了家
早上的炊煙把年紀大的人拖回人間
她曾經到處參加宴席，像一個舉着花槍的人
現在，她從口袋裡掏出衰老，貼滿身體
把一個少年密封起來
而夢，密封了她今年才認識的一個男人
十二月份，一個人回到村莊裡。
燃放過的煙花，灰燼一路從褲腿裡抖摟出來
瘦骨嶙峋的人在黑夜裡回到村莊
名譽沒有把她喂胖，毀損也沒有給她削骨
蝙蝠挂在墻角
一些人在小說裡死于車禍
一些人在雪夜裡出生
一個人回到村莊裡，仿佛從來沒有漂亮過
06
秘密制造者
我想和你一起去橫店的夜色，去夜色裡的油萊花地
我想和你在花凋謝之前狠狠相愛
狠狠互相索取，直到狠狠彼此抛棄
如同花朵一樣新生，又如花朵一樣死去
我不會向你索要一枚果子
如同星星不會向天空要一片深藍
我們人到中年，我們身體腐朽
這腐朽的身體适合建一座愛的宮殿
我想知道面對慢慢丢失的村莊
你是否和我一樣憂傷
我想知道多少次你也和我一樣在深夜徘徊
我也想知道你經過了那麼多身體
是否還對愛充滿敬意
但是我不想知道，我們這一對農民
這粗糙的身體和内心
是否還對一朵油菜花，對花心的蜜蜂
細心檢視
因為它們偷走過的秘密一直握在
我們的手心
07
細微的停滞
我喜歡那些細微的停滞：雪落地之前
燈熄滅的瞬間
蝴蝶在傍晚合攏翅膀。白霜已經懸在屋脊上
我喜歡這些細微的停滞：你欲敲門的手
你進門後的寒暄
你告别時想轉過來的身體
我最喜歡這樣一個停滞：我的棺木停在屋裡
你跪下來，卻沒有拜
就已離開
我喜歡的是，我在人間逗留的時候
你恰巧也在
08
糖
我找到了國中同桌的聯系方式。哦，那一道閃電
——兩個少年在雷雨裡奔跑，越跑越遠
他的手心裡還有一塊糖
“它化完了，我才忍心和這個世界告别”
他一直在我心尖上，細挑的身體
多觸摸一次，他就融化一點
我的舌尖充滿苦味。從不忍心去舔
我的世界在一塊糖心間
那時候我們互相寫信，像離别多年的情侶
其實不是
我欣喜地看到他成了中年油膩男
而我也更多地與這個世界妥協
那時候我們為了英語的第一個字母是不是要大寫
争論。他紅了眼睛
現在，我們不再為 “人”的大寫争論
屈服于三十年的生死别離
這幾天，我們都沒有聯系
也許，我也是他的一塊糖
不敢去舔
哪怕這塊糖摻雜了小劑量的砒霜
09
玫瑰裡面無槍聲
她走下合階的時候，轟炸機擦着煙囪飛過
風把裙子掀了起來：被老鼠咬了幾個洞的百褶裙
似乎比她的人更重
她佝偻着身子，去井邊提水。她感覺水井一年比一年深了
去給玫瑰澆水
她的夫妻，四十年前就走散了
她的水淅淅瀝瀝落在玫瑰上：哦，年輕的小夥子
那時候他比她小十六歲
“你瞧，我還活着。我可不敢死，你不來
誰給我刻墓碑”
那時候他結婚了，她買了這房子住在他隔壁
她以為他不知道她愛他
他的妻子再嫁那天對她說：我們什麼都知道
她聳聳肩：不過是知道
“你現在該六十六歲了，再不來，就刻不動碑了”
他已經死啦，她不是不知道
轟炸機又飛了回來，把她的頭發吹亂了
雪一樣的亂發
10
當我愛你的時候
當我愛你的時候，你渾身有光。而我也是美好的，并不是你的光照到了我身上。
當我愛你的時候，這世界溫暖而多情，卻不是上帝于此刻看見了你我。
當我愛你的時候，我怨恨我的不完美，卻更願意和它和平相處。
我在想如果你也愛我，這世界是不是過于美好，美好到我不敢承受？
如果你也愛我，這人間的果實是不是就能任我們揮霍，而揮霍到無力的時候，我們隻能抱彼此哭泣？
是以謝謝你，也請你感謝你自己：你的存在給出過你從來不曾知道的美麗。
是以也請感謝我，曾經為你燃燒的光明。
但是最親愛的人啊，如果我還不能為你書寫，請贊美我。
贊美我的深情無力托住文字，贊美我還有守口如瓶的愛情。
因為除了愛，再無其他建構我生命的意義。
文字 | 選自《後山開花》，餘秀華 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4-05
圖檔 | 選自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2016）
編輯 | 以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