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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非]庫切:玻璃屠宰場

作者:草根練劍

資訊摘自網絡;[南非]J.M.庫切 經典文學作品分享 甘肅

宇宙由故事構成,而非原子。

[南非]庫切:玻璃屠宰場

玻璃屠宰場

10974字

[南非]庫切:玻璃屠宰場

[南非]J.M.庫切

(點選檢視作家簡介)

淩晨時分,他被電話鈴聲吵醒。是他母親打來的。他現在已經習慣這些深夜打來的電話了:母親有着奇怪的作息時間,便以為世上其他人的起居時間和她一樣異乎尋常。

“建一個屠宰場,約翰,你覺得要花多少錢?不是那種大型的,就造一個樣闆間,示範用的。”

“示範什麼呢?”

“示範屠宰場裡發生的事,也就是屠殺。我忽然想到,人們之是以能容忍對動物的屠殺,隻因為他們從未見過任何宰殺現場。從未見過、聽過、聞過。我忽然想到,要是有一間開在城市中央的屠宰場,裡面的一切人人都能看見、聞見、聽見,那麼人們也許會改變他們的态度。一間玻璃屠宰場,有玻璃牆面的屠宰場。你覺得怎麼樣?”

“你是說造一間真正的屠宰場,真有動物在裡面被宰殺,遭受真正的死亡?”

“是的,全程都是真的。作為一種示範。”

“我覺得你拿到建造這個東西的許可證的機會幾乎為零。且不提人們并不想知道餐盤上的食物來自何處這一事實,你如何處理血的問題呢?切開動物的喉嚨後,血會噴濺出來,又黏又髒,還會招來蒼蠅。沒有哪個地方當局會忍受他們的城市血流成河。”

“不會血流成河啊。那隻是一間用作展示的屠宰場。每天都隻殺幾個動物。比如一頭牛,一頭豬,六七隻雞。可以同附近的餐館合作,現殺現賣。”

“别想了,媽媽。你這個想法是不可能落地的。”

三天後,他的郵箱裡收到了一個包裹。裡面有一大堆紙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新聞;一些影印件;一個貼有母親手寫的标簽的日記本,标簽上是“日記1990-1995”;一些裝訂在一起的檔案。包裹上有一則簡短的說明:“你有空的時候幫我瞧瞧這堆東西,然後告訴我你有沒有覺得可以用這些東西做出點什麼來。”

其中一份檔案題為《玻璃屠宰場》。文章以一則引文開頭:

在中世紀和近代社會早期,城市的管理者嘗試禁止在公共場所屠宰動物。他們将屠宰場視為一種令人不快的滋擾,并且多次嘗試将它們全都趕到城牆外。

——基思·托馬斯

令人不快的滋擾這幾個字下面畫有橫線。

他浏覽了一下這份檔案。它包含了一份附有布局圖的屠宰場設計計劃書,比母親在電話裡提到的要更詳盡。訂在布局圖上的是些衣架狀建築物的照片,這些建築估計就是現如今的屠宰場。中景的位置有一輛運送牲畜的卡車,空着,沒有司機。

他打電話給他母親。他這邊是下午四點,母親那邊是晚上九點:一個對兩個人來說都合情合理的時間。“你寄的檔案已經到了,”他說,“你能不能告訴我該怎麼處理它們?”

“寄檔案時我正處于恐慌之中,”他母親說,“我突然想到要是我明天死了,某個從農村來的無知的清潔女工可能會把我書桌上的東西全都掃走,一把火燒掉。是以我決定把它們打包好寄給你。你可以不用管了。我已經不再恐慌了。人上了年紀後,恐懼感忽然來襲再正常不過了。”

“是以,媽媽,你是說沒有什麼問題,沒有什麼我應該知道的事?這一切隻是一陣恐懼感來襲?”

“是的。”

當天晚上,他取出那本日記翻了翻。最前面幾頁是一篇題為《吉布地,1990年》的文章。他坐下讀了起來。

“我在非洲東北部的吉布地,”他讀道,“有一回逛集市,我看到了一個年輕人,和這塊土地上的大多數人一樣,他的個頭很高。他裸着上半身,懷裡抱着一隻漂亮的小山羊。這隻純白色的山羊平靜地坐在男人身上,環顧四周,享受着騎乘。

“集市攤位後面有一塊地方,其地面和石頭都被鮮血染成了暗紅色,幾近全黑。那裡成了不毛之地,沒有一株雜草,也沒有一片青草葉。那是個用來宰殺山羊、綿羊和家禽的屠宰場。而那個男人正要将他的山羊帶進這個屠宰場。

“我沒有跟着他們走。因為我知道會發生什麼,我已經見識過了,不想再看一次。那個年輕人會沖其中一個屠夫招手,後者将從他的手中接過小山羊,緊緊箍住四條腿,将它摁在地上。年輕人則會從那把拍打着大腿的刀鞘中抽出刀具,幹脆利落地切開山羊的喉嚨,然後看着它全身顫抖、鮮血直流。

“當那隻山羊終于不再動彈後,年輕人會砍掉他的頭,切開他的腹腔,掏出他的内髒放到一個由屠夫端着的錫盆裡,再從他的踝關節穿一根金屬絲過去,挂到一邊的杆子上,剝掉他的羊皮。接着,他會把他切成兩半,帶上這兩扇羊肉和那顆睜着一雙沉滞眼睛的羊頭,朝集市走去。運氣好的話,羊的遺體可以賣出九百吉布地法郎或是五百美元。

“買肉的人把它帶回家後,兩扇羊肉會被切成小塊放到煤炭上烤,羊頭則會被放進大鍋裡煮。不能吃的主要是骨頭,會扔給狗吃。而這就是他的結局。那隻山羊生前度過的那些驕傲的日子将無迹可尋,就仿佛他從未存在過一樣。除了我——一個在他赴死的路上碰巧看見他,也被他看見的陌生人——沒有人還會記得他。

“那個至今都沒有忘記他的陌生人,現在想對他的鬼魂問兩個問題。首先:那天早上被抱去集市的路上,在主人的懷裡,你都在想些什麼呢?你真的不知道他要将你帶向何處嗎?你聞不到血腥味嗎?你為什麼不嘗試逃跑呢?

“而第二個問題是:你覺得那個年輕人在帶你去集市的路上都在想些什麼呢——畢竟從你出生的那天起,他就認識你,畢竟你是他每天早上都要帶出去覓食、到了晚上又帶回家的羊群中的一隻?他有沒有為将要對你做的事低聲道歉呢?

“我為什麼要問這些問題呢?因為我想了解你和你的兄弟姐妹怎麼看待你們的祖先在許多世代以前同人類達成的交易。根據這項交易,人類許諾保護你們不受獅子、豺狼等天敵的侵害。作為回報,你們的祖先則答應,時間一到,他們就會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保護他們的人吃掉。而且,他們的子孫世世代代都得這麼做。

“在我看來,這是一筆糟糕的交易,對你的族群來說,代價太過沉重。如果我是一隻山羊,我更願意在獅狼之口下求生。但我不是山羊,不知道山羊是如何思考問題的。也許山羊是這麼想的:或許我能躲過落在我父母和祖父母頭上的命運。也許山羊的思路便是活在希望之中。

“又或者,山羊的大腦并不運轉。我們必須認真考慮這種可能性,正如某些哲學家——人類的哲學家——所做的那樣。哲學家說,嚴格說來,山羊并不會思考。不管山羊有着怎樣的心理活動,假使我們可以進入其中的話,那對我們而言也是不可辨認、極其陌生、無法了解的。希望、期待、預感——山羊并不具備這些精神形式。看到刀具出鞘,山羊會踢腿掙紮直到最後一刻,這并不是因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快沒命了,而隻是對那強烈的血腥味,對抓住他的腿、摁住他的陌生人所做出的簡單的厭惡反應。

“如果你不是哲學家,當然很難相信一隻山羊,一個在諸多方面看上去都與我們相似的生物,能夠自始至終不假思索地度過自己的一生。由此帶來的一個結果是,一旦涉及屠宰場的事宜,我們這些文明的西方人總是竭盡全力推遲那山羊、綿羊、豬或牛發現真相的時間,努力不讓它受驚,直到最後,當他踏上那塊殺戮之地,看見那個身上濺有鮮血的、持刀的陌生人,才不可避免地驚恐起來。我們設想的理想情形是先将那牲畜打暈,讓它無力思考,這樣它就永遠不會明白正在發生的事。這樣它就意識不到償命的時間到了,履行那項包含它在内的古老交易的時間到了。這樣它在大地之上的最後時光就不會充滿懷疑、惶惑與恐懼。這樣它就如人們所言,死得‘毫無痛苦’。

“在豢養的家畜中,我們習慣将公的閹掉。不打麻醉閹割要比割喉痛得多,疼痛持續的時間也長得多,但沒有人會為閹割表演歌舞。那麼,是什麼讓我們覺得死亡的痛苦是無法接受的呢?更具體地說,既然我們打算弄死對方,為什麼又希望對方能免于痛苦?除了死亡本身,我們無法接受的那種緻死的痛苦是什麼呢?

“英語裡有個詞叫神經質的(squeamish),我的西班牙語詞典将其譯為敏感的(impresionable)。在英語裡,神經質的與心軟的形成了一組對比。一個不願意看到甲蟲被踩碎的人可以被描述為‘心軟’或‘神經質’,這取決于你是欣賞那個人對甲蟲的同情,還是認為這種念頭很蠢。屠宰場裡的勞工讨論那些關注動物福利、主張動物臨終前應當沒有痛苦和恐懼的人時,用到的詞是‘神經質’,而不是‘心軟’。他們大多蔑視這些動物權利保護人士,橫豎都是死,屠宰場的勞工說。

“你希望滿是痛苦和恐懼地度過自己生命中的最後時刻嗎?動物權利保護人士質問那些屠宰場勞工。我們不是動物,屠宰場勞工則回答道,我們是人類。這不是一回事。”

他将日記放到一旁,開始翻閱其他檔案,大部分看上去都是評述不同作家的書評或随筆。最短的一篇名為《海德格爾》。他從未讀過海德格爾,但他聽說他的書極其晦澀。關于海德格爾,他母親會說些什麼呢?

“談到動物時,海德格爾察覺到它們進入世界的途徑是有限的,甚至是被剝奪的,他用到的德語詞彙是arm,也即‘貧乏的’。這種貧乏是絕對意義的,并不是與我們人類相比才顯得貧乏。盡管海德格爾是就一般意義上的動物而言的,但有理由相信,當他做出這一評述時,他想到了諸如虱子和跳蚤這樣的生物。

“借由貧乏的一詞,他似乎想要表明與我們的世界經驗相比,動物的世界經驗必然是有限的,因為它們不能自主行動,而隻能對刺激做出反應。虱子的感官也許可以運轉,但隻能對特定的刺激有反應,比如空氣中的臭氣或地面的顫動(這表明有恒溫動物靠近)。而對于世界的其餘部分,虱子的反應可能是既聾又啞的。這便是為什麼在海德格爾的術語裡,虱子是貧乏于世的,即缺乏世界的。

“我又如何呢?我可以将自己的感覺方式代入狗的存在,或者說我相信我可以。但是我能代入虱子的存在嗎?當虱子竭力去聞、去聽它所渴求之物的臨近時,我能分享其意識中的那份緊張嗎?我是否想要跟從海德格爾的指引,在虱子那有着刺激而專一的精神強度的意識與我那不間斷地從一個物體滑向另一個物體的分散的人類意識之間做一番比較?何者更好?我更喜歡哪一個?海德格爾本人又會偏愛哪一個呢?

“當漢娜·阿倫特還是他的學生時,海德格爾同她有過一段衆所周知或者說臭名昭著的戀情。在那些殘存下來的他寫給她的信中,對于他們的親密關系,他隻字未提。盡管如此,我還是想問:如果不是為了在滅絕前感受意識将自身集中于那刺激而專一的精神強度的瞬間,海德格爾想通過漢娜或其他情婦尋求什麼呢?

“我嘗試公正地對待海德格爾。我試着向他學習。我嘗試了解他那深奧的德語詞彙和晦澀的德國思想。

“海德格爾認為,對于動物(如虱子)而言,構成世界的一方面是那些特定的刺激物(氣味、聲音等),另一方面則是所有那些不是刺激物,因而也可能并不存在的事物。基于此,我們可以認為動物(虱子)是受奴役的——奴役它們的不是氣味和聲音本身,而是對在靠近時會發出氣味和聲音信号的血的食欲。

“完全被食欲奴役顯然不符合進階動物的實際情形,它們對周遭世界的好奇心遠遠超出了使其有食欲的對象。但我想要避免談到進階和低級。我想要弄明白海德格爾這個人,我像蜘蛛一樣,朝他撒下了一張由我的好奇心織成的網。

“因為受其食欲的奴役,海德格爾說,動物不能在世界之中和世界之上行動,确切地說:它隻能表現,而且隻能在由其感官的限度、其感官抵達的範圍所限定的世界之内表現。動物無法将他者了解為自身,無法在自身之中了解他者;他者也永遠無法如其所是地向動物揭示自身。

“為什麼我每次(像蜘蛛一樣)撒出自己的思想、試圖了解海德格爾時,我都看到在符騰堡某個下雨的周四下午,他同他那血氣方剛的學生躺在床上,兩個人都光着身子躺在一床寬大的德國羽絨被之下?交配已經結束,他們并肩躺下,她在傾聽,而他喋喋不休,談論着對動物而言,世界要麼是一個刺激物,是地面的一次顫動或一股汗水味,要麼就什麼也不是,是空白或不存在。他談論,她聆聽,滿懷對其老師兼情人的真心,嘗試了解他。

“隻有對我們,他說,世界才如其所是地揭示自身。

“她轉向他,愛撫他,忽然之間,他又開始充血了。他對她欲罷不能,他不可抑制地想要吃掉她。”

沒了。他母親寫的論海德格爾的三頁文章就這麼戛然而止。他将那些檔案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第四頁。

他一時沖動給母親打了電話:“我剛讀完了你寫的論海德格爾的文章。我覺得很有趣,可它是什麼呢?小說嗎?還是某部棄稿的片段?我能拿它做些什麼呢?”

“我覺得你可以稱它為棄稿,”他母親答道,“它一開始是嚴肅的,後來就變味了。我現在寫東西總是會遇到這個問題。開頭講一件事,結尾卻岔到另一件事上去了。”

“媽媽,”他說,“你很清楚,我不是作家,也不是研究海德格爾的專家。如果你寄給我一則關于海德格爾的故事,然後希望我告訴你如何處理它,我隻能抱歉地說,我幫不上忙。”

“可是你不覺得那裡面有着某種思想的萌芽嗎?這個人認為虱子的世界經驗是匮乏的,甚至比匮乏更糟糕,他認為除了在等待血源到來時不停地嗅着空氣,虱子對世界沒有任何意識。然而,他本人卻渴求着那些将自己對世界的意識縮減至無、将自己迷失在無須思考的肉欲狂歡之中的銷魂時刻……?你難道沒看出這裡面的諷刺意味嗎?”

“是的,媽媽。我看出了你的諷刺。可是你提出的觀點難道不是老生常談嗎?讓我給你講講吧。與昆蟲不同,我們人類有着分裂的本性。我們既有動物的欲望,又有理性。我們想過一種理性的生活——海德格爾想過理性的生活,漢娜·阿倫特也想過理性的生活——可有時候我們就是做不到,因為我們不時會被欲望征服。我們被征服時,選擇了讓步,我們投降了。随後,當欲望被滿足後,我們又恢複了理性的生活。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這得看情況,我的孩子,得看情況。我們,你和我,能不能像成年人那樣說話呢?我們都知道感官生活意味着什麼,不是嗎?”

“你接着說。”

“想想我們正在讨論的那些時刻,那些你與你真正的夫妻、你真正欲求的對象共處一室的時刻,再想想那結合的時刻。那一刻,你所謂的理性在哪兒?它被完全抹除了嗎?在那一刻,我們是否與吸滿血的虱子毫無差別?又或者,在這一切的背後,理性的火花仍在閃爍,仍未熄滅,它在等待時機,以期再次熊熊燃燒,它在等待你将身體從夫妻的身體上挪開并恢複你自己的生活?如果是後者,當身體不受控制、自娛自樂之際,那理性的火花對自己做了什麼呢?它是否急切地等着再次彰顯自己,還是說正好相反,它滿懷憂傷,想要熄滅和死去,卻不知道該怎麼做?因為——就像一個成年人會對另一個成年人所講的那樣——不正是那經久不息的小小的理性之閃光、合理性之閃光,在抑制我們通向頂點嗎?我們想要融入自身的動物本能之中,卻做不到。”

“是以呢?”

“是以我認為馬丁·海德格爾這個人,這個想要為自己是人類即ein Mensch而感到驕傲,這個告訴我們他是如何建造其世界,即weltbildend,而我們也能像他那樣weltbildend的人,實際上卻并不能完完全全肯定自己想要做人。在某些時刻,他也不由得懷疑,從更大的視角來看,是否做一條狗、一隻跳蚤,将自己交給存在之流會更好。”

“我已經跟不上你了。存在之流,那是什麼意思?解釋一下吧。”

“就是急流,洪水。關于這種存在之流的經驗是什麼,海德格爾有所暗示,但他選擇了拒絕。他甚至稱之為匮乏的世界經驗。在他看來,匮乏是因為那些經驗沒有變化。多可笑啊!他坐在他的書桌前寫啊寫。Das Tier benimmt sich in einer Umgebung, aber nie in einer Welt:動物在環境而不在世界之中行動(或表現)。他停筆了。有人在敲門。這是他寫作時一直留心在聽的敲門聲,他對這聲音很敏感。漢娜!我的夫妻!他把鋼筆扔到一邊。她來了!他的心肝來了!”

“然後呢?”

“沒了。我沒法把它再往前推進哪怕一步。我寄給你的所有東西都是這個樣子。我無法往下多寫一步。我心中缺少了某種東西。我以前總是能将想法往前推演,現在卻似乎失去了這種能力。齒輪卡住了,燈光正在熄滅。我過去曾依靠的那套将我帶向下一步的機器似乎已經不再運轉。不過不必驚慌。這很自然——大自然用這種方式告訴我是時候回家了。

“這是馬丁·海德格爾不曾想過要反思一下的另一種經驗:死去的經驗,在世界缺席的經驗。這是一種自成一體的經驗。如果他在這裡,我可以跟他講講這個——至少可以講講它的早期表現。”

一天後,他又翻開母親的日記本,這次他把目光停在了最後一則日記上,時間是1995年7月1日。

“昨天我去聽了一個人的講座,他叫加裡·斯坦納,講的是笛卡兒哲學及其對我們——尤其是我們中受過教育的人——思考動物的方式的持續影響。(人們記得,笛卡兒說過人類有理性的靈魂而動物沒有。由此可知,動物有感受痛苦的能力卻沒有受苦的能力。據笛卡兒講,痛苦是一種能夠引發哭泣或怒吼等自動反應的不愉快的身體感覺;而受苦則是另一回事,它更進階,是人類層面的事。)

“本來我覺得這個講座很有意思,斯坦納教授接下來卻講起了笛卡兒解剖實驗的細節,這忽然讓我感到再也沒法聽下去了。他描述了笛卡兒在一隻活兔子身上做的實驗,我估計那隻兔子是被綁到或釘在木闆上了,這樣它就不會亂動。笛卡兒用解剖刀切開了兔子的胸腔,一根根剪斷兔子的肋骨後再将它們挪開,露出那顆跳動的心髒。接着他在心髒上劃了一個小口子,這樣在心髒停止跳動前,有那麼一兩秒鐘,他可以觀察用以泵送血液的瓣膜系統。

“斯坦納教授的話我聽着聽着就聽不下去了。我的思緒飄到了别處。我很想跪下來,可那是一個演講廳,座位挨得很近,沒地方可以下跪。我一面對鄰座的人說‘借過,借過’,一面走出了講堂。在無人的大廳裡,我終于可以跪下來請求原諒了,代表我自己,代表斯坦納先生,代表勒内·笛卡兒,也代表我們所有這些謀殺犯。一首詩歌,一則古老的預言在我耳邊響起:

一條狗餓死在主人門下

預示一個國家的崩塌。

一匹馬在路上被虐待

呼籲天國以人血還債。

野兔被捕獵時的聲聲悲鳴

撕扯着腦中的每一根神經……

誰将一隻小鹪鹩傷害

誰就不該受人愛戴……

飛蛾不打,蝴蝶不殺

隻因最後的審判就在眼下。

A dog starved at his master’s gate

Predicts the ruin of the state.

A horse misused upon the road

Calls to heaven for human blood.

Each outcry from the hunted hare

A fibre from the brain does tear...

He who shall hurt the little wren

Shall never be beloved by men...

Kill not the moth nor butterfy

For the Last Judgment draweth nigh.

“最後的審判!笛卡兒的兔子,那隻在三百七十八年前的今天為科學事業而殉道,自其胸腔被剖開的那天起就身在上帝手中的兔子,會對我們顯現出怎樣的憐憫呢?我們應該得到怎樣的憐憫?”

他,約翰,作為那位于1995年7月下跪并祈求原諒,之後又寫下這些他剛讀完的文字的女人之子,取出了自己的筆。在其中一頁的底部,他寫道:“一個關于兔子的事實,已被科學證明。當狐狸的下颚靠近兔子的脖子時,兔子會陷入休克。大自然就是這麼安排的,或者說上帝——如果你更願意談論上帝的話——就是這麼安排的,這樣狐狸就可以撕開兔子的肚子,靠吃它的内髒過活,而兔子卻什麼也感覺不到,完全沒有感覺。沒有痛苦,也無所謂受苦。”他在一個關于兔子的事實這幾個字下畫了線。

他母親尚未透露打算要回自己日記的迹象。可是命運難測。也許他會比他母親先死,比如過馬路時被車撞死。如果是這樣,作為交換,她将不得不讀到他的想法。

母親寄來的檔案中最厚的一份與瑪麗安·道金斯寫的《動物為什麼重要》(Why Animals Matter)一書有關——是一篇書評或書評的草稿。

“書名中的重要一詞令人困惑,”他讀道,“理論上講沒有什麼是重要的。理論上講,要麼大家全都是重要的,要麼全都不重要。而道金斯想表達的意思其實是,為什麼動物對人類是重要的。

“書裡所寫的是道金斯的研究中的一個例子,關于動物的思想、人類的思想(動物的問題隻是人類思考的衆多問題之一,而且必然不是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動物有沒有真正的思想,她問,像我們這樣的思想?我們怎樣科學地回答這樣一個問題?

“她的回答是:要科學地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科學地提出這個問題。而後者需要我們記錄我們意圖解釋的行為,然後在思想的理性架構内探索可能解釋這類行為的一系列假設。

“而我将自己放在道金斯所審判的動物的位置上。你下定決心想要知道我是有理智呢,還是相反,隻是一架生物機器,一架由血肉組成的機器?為此,你要讓我經受一場由你來規定形式的實驗。這将是一場科學實驗,特點是理性,有懷疑精神,采用假設檢驗法等。我被假定是沒有理智的,除非我,這一受審的對象,能夠證明并非如此(而事實上隻有你代表我的利益行事,才有可能證明這一點)。如果你能為我實驗期間的行為方式(其實隻是你觀察到的我的行為方式)提供兩個備選的假設方案,在遵循你的科學方法之下,你會選相對簡單的那一個。

“我想問的是:在這個性命攸關的問題上,有這麼多對我不利的因素,我還有什麼希望能讓你相信我是有理智的?”

他把寫道金斯的文章放到一旁。時間不早了,他也累了,可他的目光卻被一份檔案吸引,這份檔案最上面一頁有“達斯頓”的字樣,以黑色粗體的大寫字母草寫而成。

“我不是一個愛動物的人,”他讀道,“動物不需要我的愛,我也不需要它們的愛。人類的愛已經足夠隐晦了。人類如何選擇愛的對象?我一無所知。為何它充滿沖突的謎語?我毫無頭緒。可見動物的感情對我們來說就更加難以了解了!不,我對愛沒有興趣,我隻關心正義的問題。

“盡管如此,我一直相信我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接近動物的——我該怎麼稱呼它?——内在世界。不是接近它們的思想,也不是它們的情感,而是其内在狀态的趨向、心緒,甚至可能不是相對于‘外在’狀态的‘内在’狀态,因為我懷疑對于動物,甚至對于我們而言,心理和軀體都不是彼此獨立的。但我始終相信我擁有去往其内在世界的通道,是以對待那些與我有交集的動物,我表現得就好像我擁有這一通道一樣。寫它們時,我當然也是這樣表現的。

“動物:這是一個何等混亂的術語!除了都不是人類,蚱蜢和狼有什麼共同點呢?狼更像蚱蜢,還是更像我呢?

“正如我所說,我相信我能夠接近狼、蚱蜢以及其他野生動物的内在世界。怎麼做到的?憑借同情之能力,以我非科學的觀點來說,這一能力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我們生來就有這種能力,我更願稱之為靈魂的能力,而非思想的能力。我們可以選擇培養這一能力,也可以選擇任其枯萎。

“這就要說到觀念史學家洛林·達斯頓了。最令我懷疑自己的那個人便是達斯頓。她給像我這樣的人——相信自己擁有能透過他人的眼睛去看待世界這一天賦的人——帶來了一個曆史的架構。

“概括地講,達斯頓的觀點如下:我們人類有能力将自己從自身抽離出來,并富有同情心地将自己投入他者的心靈——她稱之為改變視角的能力——而關于這一能力的信念根本不是天生的,也不是普世的,事實上這一信念最初起源于18世紀末的西方,一個在西方哲學史上似乎是将主觀性視為思想之本質的時期,起源于一個在當時被稱作道德科學的領域。這一視角的模式既有開端,也會有終結。

“針對達斯頓的這一觀點,我的回應是:思想、心理體驗的本質當然是主觀性。我思故我在:我存在是因為我認為我有意識,而不是因為有抽象的思想存在。我思考,而我的思考隻屬于我,它染上了我的個性、我的主觀性,它比思想更深入。還有比這更顯而易見的事實嗎?

“達斯頓的概念推論令我困惑的地方在于,她将天使引入了論述。她說,正如從前我們認為獸類的精神等級比人類的更低一樣,我們也認為神或天使的思想序列比人類的更高。在托馬斯·阿奎那的天使學裡,天使擁有一種直覺性的智力,能夠在一瞬間了解擺在他們面前的,由任意一組前提導緻的全部後果。這就像是在說,對天使的思維而言,全部的數學都延展在那不證自明的單一的光亮之中。

“與天使的思維相比,我們人類的智慧在一步步的邏輯推演中跋涉,且常常在半路上誤入歧途。即使有其自吹自擂的同情之能力的協助,次等的人類思維又如何能奢求擁有天使的智慧,承受天使的視角呢?

“天使存在嗎?誰知道呢?達斯頓提出的觀點并不以他們實際存在與否為依據。她是在說,很久以前,有一些像阿奎那這樣的人,他們能夠設想出其他類型的心靈,而無須假定人類擁有一種将自己投入他者的存在模式之中的同情之能力。

“達斯頓給我帶來了什麼特别的教訓?她讓我明白,借助同情、憐憫之能力,我能了解動物的心靈,而這一不假思索的假定卻不過是揭示出了這樣一個事實:我是自己所處時代的産物,生于特定視角的範式主宰的時期,而我對此太過無知,以至于無法擺脫它。這不失為一個可以引以為戒的教訓,如果我選擇接受這一論點的話。”

他不往下讀了。這時他這邊是淩晨一點,母親那邊是淩晨六點。她很可能還在睡覺。然而,他還是拿起了電話。

他準備了一段講話:“媽媽,謝謝你寄來的這捆檔案。我已經讀了一大半,我相信我也弄明白了你想讓我做什麼。你想讓我把這些雜亂的斷章錘煉成形,以某種方式将它們整合在一起。可是你和我一樣清楚,我沒有做這類事的天賦。是以告訴我吧,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是不是有什麼事不敢跟我講?我知道現在是大清早,對此我很抱歉,可是請向我敞開心扉吧。是出了什麼問題嗎?”

長久的沉默。當他母親終于開口說話時,那聲音非常清脆,極為明亮。

“很好,我這就告訴你。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約翰。我出問題了,我的腦子出問題了。我變得很健忘。我無法集中注意力。我看過我的醫生了,他想讓我去城裡做一下檢查。是以我已經預約了一位神經科醫生。可是與此同時,以防萬一,我也在嘗試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我現在都沒法向你描述我的書桌有多亂。寄給你的隻是一小部分而已。如果我出了什麼事,清潔女工會将它們全都扔進垃圾堆裡。那裡或許是它們該待的地方。可是在人類虛榮心的驅使下,我堅持認為那裡面還是可以提煉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出來。這樣說回答了你的問題嗎?”

“那你覺得你出了什麼問題呢?”

“我不确定。就像我剛說的,我變得很健忘。我忘了自己。我發現自己站在街上,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那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去的。有時我甚至會忘了自己是誰。那種體驗太可怕了。我感覺我正在失去理智,這自然是意料之中的。因為作為物質,大腦是會退化的,而理智并不能脫離大腦,是以它也會退化。總之,發生在我身上的就是這麼回事。我無法工作,無法以更宏大的方式去思考。如果你認定你完全無法處理那些檔案,沒關系,把它們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就行了。

“不過既然你都打來電話了,就讓我跟你講講昨晚發生的事吧。

“電視上放着一檔和工廠飼養有關的節目。我通常不看這類節目,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關掉電視機。

“這檔節目報道的是一家孵化小雞的工廠——那個地方可以讓雞蛋統一受精,将它們人工孵化出來,并确定其公母。

“程式是這樣的:出生後的第二天,當這些小雞能用自己的雙腳站立時,它們會被放到傳送帶上喂養,傳送帶會帶着它們緩慢地經過勞工,而勞工的工作就是檢查它們的性别。如果檢查結果表明你是母的,你就會被轉移到一個箱子裡,送往産蛋工廠中的房間,你将作為一隻下蛋雞在那裡度過你多産的一生;如果你是公的,就會繼續待在傳送帶上。在傳送帶的盡頭,你會被倒進一條斜槽。斜槽的盡頭則是一對齒輪裝置,它們會将你碾成糨糊,随後予以化學消毒,将你變成牛飼料或是肥料。

“昨晚的節目裡,有一台錄影機跟拍了其中一隻小雞在傳送帶上前進的過程。是以這就是生活!你可以看見他在自言自語,令人困惑,不過到目前為止還不算太艱難。一雙手随後将他提了上去,分開他大腿間的絨毛,再将他重新放到傳送帶上。這麼多檢查!他對自己說,剛剛那一項我好像通過了。皮帶滾滾向前,他勇敢地騎在上面,直面未來以及未來所包含的一切挑戰。

“這組畫面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約翰。所有那些數以億計的小雞來到這個美麗的世界,在我們的恩賜下被允許活上一天,随後就被碾成肉醬,隻因為它們生錯了性别,因為它們不符合商業規劃。

“在很大程度上,我已經不知道自己相信的是什麼了。我過去的信念似乎已被我腦中的迷霧和混沌所取代。然而,我仍然堅守着最後一個信念:昨晚螢幕上的那隻小雞出現在我眼前是有原因的,他和其他微不足道的生命在通向各自的向死之路上,與我的路交叉在一起。

“就是為了它們,我才寫下那些東西。它們的生命太短暫,太容易被忘掉了。如果不考慮上帝的話,我是整個宇宙中唯一還記得它們的一個。等我走了,它們的生命便隻剩下一片空白。它們就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這就是我寫它們的原因,這就是我想讓你讀一下的原因。為了将它們的記憶傳遞給你。僅此而已。”

遠子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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