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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議黃季剛先生有沒有說過“八部書”

作者:南方周末
再議黃季剛先生有沒有說過“八部書”

國學大師黃侃。

拙作《黃季剛先生轶事辨正》(《南方周末》2024年6月13日21版),其一辨“八部書外皆狗屁”固非黃季剛先生所言,以為黃季剛先生也沒有說過“八部書”,并感歎“黃季剛先生的一些後世傳人對此也深信不疑”。宋一石先生因作《黃季剛先生究竟有沒有說過“八部書”》,認為黃季剛先生是說過“八部書”的,有程千帆先生的《詹詹錄》為證。我敬仰程先生,讀過閑堂老人全集,并非不知道這一條材料,隻是持謹慎态度。以拙文所辨原是針對“八部書外皆狗屁”,故未涉及程先生所言。既蒙宋先生質疑,不能不鄭重對待。

我注意到程先生緻傅傑先生信中有一句話,“假如我沒有記錯的話”。閑堂老人當時已年屆古稀,數十年前事有沒有可能“記錯”呢?

姑舉一例。

程千帆先生《勞生志略》四:“我和四川的關系,除了我爸爸的老師是四川人,或者黃季剛先生的父親是四川人,在四川做過官以外,沒有任何關系。”章太炎先生《黃季剛墓志銘》雲“季剛諱侃,湖北蕲春人也”,“黃氏出宋秘書丞庭堅,自徙蕲春至季剛如幹世。考諱雲鹄,清四川鹽茶道,署按察使事”。是以季剛先生的父親不是四川人,隻是在四川做過官。顯然,程先生記錯了。

關于黃季剛先生讀書或開列書目,他的老師章太炎先生在《黃季剛墓志銘》裡說他“為學務精習,誦四史及群經義疏皆十馀周,有所得,辄箋識其端,朱墨重沓,或塗剟至不可識”。

他的同門友汪旭初先生《蕲春黃君墓表》說“其為學,嚴定日程,貫徹條理,所治經、史、國小之書,皆反複數十過”。

他的侄子、弟子黃耀先(焯)先生《季剛先生生平及其著述》說先生“為學務精習。先生閱書,必施圈點,雖卷過數百,必點完始已”,并引季剛先生戊辰五月三日日記雲“平生手加點識書,如《文選》蓋已十過,《漢書》亦三過,注疏圈點丹黃爛然,《新唐書》先讀,後以朱點,複以墨點,亦是三過,《說文》《爾雅》《廣韻》三書,殆不能計遍數”。

他的弟子、女婿潘重規先生《黃季剛先生遺書影印記》說:“先師首命圈讀《十三經注疏》,故得過錄先師圈點十三經白文”,“又以治經學、通古今必以國小為始基,因授以手批許氏《說文》《爾雅義疏》,命規迻錄”,“談經之馀,課以《文選》,并命迻錄手批本”,“其他重訂《唐韻考》、手批《經籍舊音辨證》,皆以課馀過錄”。

他的弟子黃席群、闵孝吉先生《量守廬講學二記》記黃先生講“基本書籍”,有“《十三經注疏》《大戴禮記》《荀子》(不讀《荀子》,不能明禮)《莊子》(不讀《莊子》,不能明理)《史記》《漢書》(不讀《史》《漢》,不能治經,反之亦然)《資治通鑒》(不徒事實詳贍,文亦極佳)《通典》(不讀《通典》,不能治《儀禮》)《文選》《文心雕龍》《說文》《廣韻》。以上諸書,須趁三十歲以前讀畢”。

還有不少材料,茲不贅引。然則,程千帆先生也是黃季剛先生的學生,他在《詹詹錄》一文中說:“要精讀幾部書,打下根底。黃季剛老師主要在八部書上下功夫:《說文》《爾雅》《廣韻》《詩經》《周禮》《漢書》《文選》《文心雕龍》。每部書都非常精熟,觸類旁通,就成為一代大師。”因為程先生所列“八部書”和周作人所列稍有不同,傅傑先生寫信向程先生請問,先生答曰“我是在一九三四年(或一九三五年)跟黃先生學習時聽他老人家親口說的”。這是很明确的說法,為什麼我仍持謹慎态度呢?

黃季剛先生的大弟子劉博平(赜)先生《師門憶語》回憶黃季剛先生對其所言“倘欲及門,吾所願也”,因曰:“今既在校受業,不已為先生弟子乎?”季剛先生曰:“今之講堂中學生,未可遽以弟子相待。”于是“再拜成禮,喜出望外”。

季剛先生弟子楊伯峻先生《黃季剛先生雜憶》說:“一九三二年春天,季剛師又全家來北京”,“我叔父(按:楊樹達先生)叫我去拜他為師。禮節是,到他家,用紅紙封套裝十塊大洋,還得向他磕個頭。我本來不願意磕頭,但是先叔說:‘季剛學問好得很,不磕頭,得不了真本領,你非磕頭不行。’我出于無奈,隻得去季剛師家。季剛師一聽我去了,便叫到上房裡去坐。我把紅封套取出放到桌上,說明拜師的誠心,跪下去磕一個頭。季剛師便說:‘從這時起,你是我的門生了。’他又說:‘我和劉申叔,本在師友之間,若和太炎師在一起,三人無所不談。但一談到經學,有我在,申叔便不開口。他和太炎師能談經學,為什麼不願和我談呢?我猜想到了,他要我拜他為師,才肯傳授經學給我。是以,在某次隻有申叔師和我的時候,我便拿了拜師贽敬,向他磕頭拜師。這樣一來,他便把他的經學一一傳授給我。太炎師的國小勝過我,至于經學,我未必不如太炎師,或者還青出于藍。我的學問是磕頭得來的,是以我收弟子,一定要他們一一行拜師禮節。’”

程千帆先生《我與黃季剛先生》裡也說:“十餘年前,在校讀季剛先生日記時,我偶然發現,季剛先生對門下從學之士或稱弟某某,或隻謂學生若幹人,不知是何緣故。後反複思忖,方恍然有悟:凡稱弟某某者,必定是正式行過拜師禮節的,而僅稱學生者,則沒有行過這種禮節,雖然他們也同在課堂上聽老師講授,在課下向先生請益,甚或時相過從,叨陪末座。”經“反複思忖,方恍然有悟”,是不是說明程先生當時就沒有行過拜師禮呢?程先生為出版季剛先生《日記》做出過巨大貢獻,但他本人并沒有像季剛先生一衆弟子一樣出現甚至反複出現在這部《日記》裡。我不是說程先生是以就不能得到真傳或“教外别傳”,而是說,季剛先生當初向申叔行拜師禮是為了向他學習經學。治經,一部《十三經》就不止八種書啊。

季剛先生對門下士随宜指點,不同時候根據學生不同情況,各自強調須讀某些書,不求面面俱到,這是可能的。但我們不能是以就把某次強調的幾種書作為“定本”或“定數”。綜觀季剛先生著述、平生緻力所批校書,以及日記所載和弟子回憶,确實沒有發現“八部書”的記錄,程先生所憶其實是一條孤證。

是以,綜合講,季剛先生說的“吾國書籍之要者,不過二十馀部:《十三經》而外,益以《國語》《大戴記》為十五,言國小益以《說文》《廣韻》為十七,言史益以《史記》《漢書》為十九,言諸子益以《荀子》《莊子》為二十一,言文學益以《文選》《文心雕龍》為二十三”,這才是一個包含經史子集的最基本的讀書要目,也是季剛先生平生精力所萃。

戴建華

責編 劉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