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塘的雨是我見過的世界上最肮髒的雨了,可稱為“黑雨”。雨由天庭灑向大地的時候,裹挾了懸浮于半空的煤塵,雨便改變了清純的本色。烏塘人因而喜歡打黑傘。衆多的打黑傘的人行走在縱橫交錯的街巷中,讓人以為烏塘落了一群龐大的烏鴉。即便如此,雨過天晴,烏塘還是顯得清亮了許多。
周二聽說我想搜集民歌,就讓我到回陽巷的深井畫店去。他說畫店的主人陳紹純,最喜歡唱民歌了。不過他唱的歌有點悲,人們都說那是“喪曲”。他老婆不允許他在家唱,他就在畫店唱。回陽巷的商販,最不喜歡與他為鄰了。你這邊生意剛開張,那邊就傳來了他唱喪曲的聲音,誰不忌諱呢。是以毗鄰畫店的商鋪,從燒餅鋪到狗肉店再到理發店,已經幾易其主。如今與它相挨的,是家壽衣店。
周二嫂套上驢車,和蔣三生到火車站招攬生意去了。三生騎在家裡的屋頂上,周二嫂喊他的時候,他激靈了一下,差點一個跟頭從屋頂跌下來。周二嫂對我說,自從蔣百失蹤後,這孩子就不愛呆在屋裡,他除了喜歡到旅店玩,還愛坐在自家的屋頂望天。有的時候他在屋頂一坐就是一下午,似乎在張望他父親歸來。
蔣百是如何失蹤的呢?聽周二說,蔣百在小鷹嶺礦采煤,是個性情溫順的人。下礦歸來,他愛喝上幾盅酒,蔣百嫂因而練就了一手做下酒菜的好手藝。小鷹嶺是個大礦,一共有六個作業點,每個作業點都要有一到兩個班次在作業,而每班次是十人。礦井出事那天,蔣百早晨時離開家去礦上了,可他傍晚沒再回來。從蔣百所在的班次的事故工作面上找到了九具屍體,惟獨沒有蔣百的。礦長說,蔣百那天根本沒有到小鷹嶺,下井的是九個人。這麼說,蔣百那天是去别的地方了。他雖然幸免于難,但是形迹杳然,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大家對蔣百的失蹤有多種猜測,有人說他抛棄了蔣百嫂,尋他中學時的相好去了;有人說蔣百被人害了,行兇者早已将他焚屍滅迹。還有更荒唐的說法,說蔣百厭倦了井下生活,到深山古刹做和尚去了。蔣百嫂原先是個羞澀的人,蔣百失蹤後,她變了一個人似的,三天兩頭就去酒館買醉,花錢大手大腳的,人也變得浪蕩了,隔三差五就領男人回家去住。烏塘的許多女人因而敵視蔣百嫂,怕自家男人被她勾引了去。蔣百嫂原來受雇于一家事先串通的人所,給人看小孩子,蔣百失蹤後,她就到集市賣油茶面去了。
周二告訴我,派出所曾對蔣百失蹤的事,調查過一些人,問他們在礦難的那天是否見過蔣百?結果有兩個人見過他,一個是糧庫的退休勞工老周頭,一個是郵局的顧小栓,他們都說蔣百那天早晨穿着藍色的工作服,戴着礦帽,去汽礦站搭乘礦車。蔣百身後,還跟着他家的狗。它每天早晨忠心耿耿地把蔣百送上礦車,黃昏時再跑到礦車停靠地,歡天喜地地把主人迎回來。是以蔣百失蹤後,這狗就不入家門,依然在傍晚時去接主人。礦車一停下,它就湊上前,但下車的人總是讓它失望。它以前威風凜凜的,如今卻憔悴不堪,烏塘人因而喜愛這條忠實于主人的狗,一些飯館的老闆見它從街巷中走來,常撇一些香腸和牛肉給它。
回陽巷是一條幽長的巷子,深井畫店就在這巷子的盡頭,果然與一家壽衣店相鄰着。畫店很小,有一扇西窗,西北角的棚頂打着一個菱形木方,木方下垂下來幾條鐵鍊,鈎着幾幅畫。我見過的畫店,畫都是懸挂在牆壁或者是倚在牆角的,沒有像深井畫店這樣把畫吊在棚頂下的,這做派倒有些像肉鋪和洗染店了。畫店的東北角,是個一丈見方的櫃台,一個面容清癯的老人正俯在那兒畫着什麼。聽見門響,他皺了一下眉,但并未擡頭。我問他,您就是陳紹純先生嗎?他仍未擡頭,而是抽了一下嘴角,微微點了點頭。我湊到櫃台前,見他正在畫荷。那荷花沒有一枝是盛開着的,它們都是半開不開的模樣,嬌弱而清瘦。我隻能讪讪地自我介紹,說我想做點民俗學的調查,搜集民歌,聽周二介紹他民歌唱得好,特來拜訪。我說話的時候,他始終沒有望我一眼,是以我覺得是隔着竹簾與他講話。見他态度如此傲慢,我正想走掉,他突然放下畫筆,沒容我有任何心理準備,他一歪脖子,歌聲就如倏忽而至的漫天大雪一樣飄揚而起。我頭一回聽人唱沒有歌詞的歌,它有的隻是旋律。那歌聲聽起來是那麼的悲,那麼的寒冷,又那麼的純淨,太不像從大地升起的歌聲了。
他的歌聲起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當我還為着歌聲的那種無法言說的美而陶醉時,它卻戛然而止了。他低聲問了句,這樣的悲調你也想收集麼?如今悲曲上不了台面,你沒見電視中唱民歌的個個都是歡天喜地的?
我說,我喜歡這悲調。我的話音剛落,一個穿着肥大褲衩、着一件油漬漬藍背心的壯漢滿面流汗地推門而入。他胖得兩腮的肉直往下墜。他的腋下夾着一幅玻璃框風景山水畫。他一進來就嚷嚷,陳老爺,我娘嫌這牡丹不鮮豔,你再給上上色,多塗點紅啊粉啊的!
陳紹純擡起頭,對來人說,牛枕,你回去告訴你娘,牡丹塗紅塗得重了,那不成了猴子的屁股了嗎?我深井畫店就是這麼個畫法,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是不稀罕,我将畫收回,錢一分不少還給她,你看行不行?
牛枕将畫擺在櫃台上,撩起背心一角,揩臉上的汗。他粗聲大氣地說,哎喲,陳老爺,我娘就認你的畫,别人畫的她還不得意呢!她癱了三年了,整天看的是牆,我早就說要給牆挂上幾張畫讓她看,可她嫌礙眼、累贅,今年她是頭一回提出要看畫,點着名要看你畫的牡丹,她年歲大了,眼神哪比年輕人,常把貓看成老鼠,把人看成雞毛撣子。你畫的紅牡丹,她看成了粉的;粉的呢,又看成白的了!我又沒那兩把刷子,不然我就給牡丹上色了。陳老爺,求您了,改天我割一塊好肉來孝敬您!
陳紹純歎了口氣,說,再上色,可不就是糟踐了那些牡丹麼!你留下畫吧,明天上午來取。
牛枕像小孩子一樣興高采烈地拍着手,說,謝謝陳老爺!我娘看的牡丹,就得是歌廳中那些坐台的小姐,臉上得擦上二兩粉,頭發抹上二兩油,嘴唇塗上二兩口紅,濃濃的,豔豔的,不然她是不看的!
陳紹純說,我看你在集市賣了兩年肉,嘴皮子也練出來了。
牛枕說,我不學會吆喝,賣的就是天鵝肉,也得爛在攤床上,如今這世道,叫喚的鳥兒才有食兒吃呢。
陳紹純對牛枕說,明天來取畫,順便為他在集市買兩斤蔣百嫂賣的油茶面。
一提蔣百嫂,牛枕就眉飛色舞地訴說剛剛發生在集市的一件事,蔣百嫂把一個小媳婦的門牙打掉了,這是個來烏塘“嫁死的”外鄉女人。那女人買油茶面,蔣百嫂不賣給她,說她的油茶面不能給黑心爛肺的人吃。小媳婦很厲害,她朝蔣百嫂身上吐了口唾沫,說烏塘有一個爛貨,她男人失蹤後,她熬不住了,連撿破爛的老頭都能和她睡上一覺,這個爛貨怎配指責别人?蔣百嫂便大打出手,咣咣幾拳,将“嫁死的”打得鼻青臉腫,口吐鮮血,掉了顆門牙。小媳婦哭嚎着,打電話報了警。派出所的民警趕到集市後,見是蔣百嫂在惹是生非,就說她,你看烏塘哪個女人像你?鬧了酒館又鬧集市,還有一點做女人的樣子麼?!蔣百嫂一生氣,就把一碗剛沖好的油茶面潑到民警臉上,燙得民警跟挨宰的豬一樣嗷嗷叫。牛枕說完,哈哈笑了起來。
陳紹純說,蔣百嫂這回可闖了大禍了,那“嫁死的”小媳婦丢了顆門牙,還不得訛她個千兒八百的?
牛枕說,蔣百嫂有那麼多男人供着,賠她個萬把的也不在話下!再說了,派出所這幫吃閑飯的找不到蔣百,愧對蔣百嫂,也不敢把她怎麼着!
看來在烏塘,蔣百嫂因為蔣百的失蹤而成了新聞人物,你走到任何角落,都能聽到她的消息。
牛枕走了,陳紹純依然畫他的荷花。他垂着頭,凝神貫注。也許在他眼中,我就是這畫店的靜物。我想也許他畫完荷花,就有與我談天的興緻了。
我走出深井畫店時,覺得帶着一身的雪花,是陳紹純歌聲中的音符附着在我身上了。太陽在厚薄不一的雲中徘徊,遇到雲薄的地方,它就淺淺微笑着,而到了雲厚之處,它就像一個蒙面的修女,一臉的肅穆。大地也是以忽明忽暗着。我不知道我的魔術師是否在雲層的後面,他仍如過去一樣在溫柔地注視着我麼?太陽與月亮之是以永遠光華滿面,是不是容納了太多太多往生者的目光?有一縷雲,輕飄疏朗得特别像一片鵝毛,它令我想起婚姻生活中那些美好的日子。每當假日時我垂着窗簾放縱地睡懶覺時,已經把早飯熱了不知幾遍的魔術師就會捏着一片雪白的鵝毛,輕輕地撩撥我的臉,把我叫醒。那片鵝毛是他變魔術的道具,他在舞台上,能用它變出手帕和棒棒糖。我被擾醒後,總是捏着他的鼻子不許他喘氣,嗔怪他斷送了我的美夢。魔術師就會旋轉着鵝毛,大張着嘴吃力地對我說,你睡了一夜,睫毛都是眵目糊,我為你掃一掃還不應該啊?他是把鵝毛當成了笤帚,而把我的睫毛當成了庭院前的栅欄了。他去世後,那片鵝毛被我插在他的指縫間,随他一起火化了,因為再也不會有其他男人用這片鵝毛叫我蘇醒了。
我在異鄉的街頭流淚了。隻要想起魔術師,心就開始作痛了。一個傷痛着的人置身一個陌生的環境是幸福的,因為你不必在熟悉的人和風景面前故做堅強,你完全可以放縱地流淚。
我哭泣着,漫無目的地走着。一些行人發現我滿面淚痕的樣子,現出怪異的神色。有兩個人還關切地詢問我,一個問我是不是丢了東西。一個問我是不是得了絕症。我回答他們的不是話語,而是綿綿不絕的淚水。我邊走邊看天,直到那片鵝毛般的雲蕩然無存了,才注意看腳下的路。過了回陽巷,是紫雲街。我很喜歡烏塘街巷的名字,它沒有那麼大衆的名字,比如很多城市都有的“前進路、中山路、勝利街、光芒巷、衛東巷”等等,烏塘街巷的名字,很像一個坐在夕陽底下飽經風霜又不乏浪漫之氣的老學究給起的,如青泥街、落霞巷、月樹街等。除了紫雲街外,我還喜歡月樹街的名字。月樹街上有幾家歌廳,我踅進兩間,問這裡可有唱民歌的。經營者便問我,你想點民歌?他們盛情地從KTV包房中取出點歌本,向我推薦《山丹丹花開紅豔豔》《走西口》《小放牛》《十送紅軍》《蘭花花》《趕牲靈》等歌,我說我想聽那種沒有被流傳下來的民歌,他們就像打量怪物一樣對我說,那你走錯地方了。
我确實走錯地方了。雖然歌廳的營業高潮還未到來,但偶爾飄來的絲絲縷縷歌聲,都是那些濫俗怪誕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有兩類最走紅,一種是聲嘶力竭地如排洩不暢地沙啞着嗓子吼,一種是嗲聲嗲氣地軟着舌頭跟蚊子一樣地哼哼。這樣的歌聲在我聽來就是人間的噪音。最後在一家名為“星星”的歌廳,總算聽到一首三十年代的老歌《陋巷之春》,才讓我獲得了某種慰藉。唱它的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女孩,雖然她模仿周璇的那種清純甜美有些誇張,但那旋律本身的美好卻像一條奔湧而來的清流一般,難以抵擋。我很喜歡它的歌詞:
人間有天堂,天堂在陋巷。春光無偏私,布滿了溫暖網。樹上有小鳥,小鳥在歌唱。唱出贊美詩,贊美青春浩蕩。
鄰家有少女,當窗曬衣裳,喜氣上眉梢,不久要做新娘。春色在陋巷,春天的花朵處處香。我們要鼓掌,歡迎這好春光。
我坐下來,在光怪陸離的燈影下要了一杯奶茶,聽完了這首歌。之後,又回到月樹街。
月樹街上的行人多了,黃昏已近,人們都在歸家,街市比先前嘈雜了。我到一家面館要了碗炸醬面,吃過後又進了一家茶館,喝了杯綠茶。茶杯油漬漬的,讓人覺得店主是開肉食店的而不是開茶館的。等我再回到月樹街時,天色已昏,歌廳的霓虹燈開始閃爍了,流動的商販也出現了,他們賣的貨色品種繁雜,有賣燒餅和牛肉的,也有賣棉花糖、頭飾、背心短褲、果品以及二手手機和盜版書籍的。我買了一摞燒餅,一塊醬牛肉,又到一家超市買了一瓶二鍋頭,朝回陽巷走去。我還想在這樣的日落時分聆聽幾首民歌,再沾染一身雪花的清芬之氣。
快到畫店的時候,我見與它相鄰的壽衣店走出來兩個臂戴黑紗的人,他們擡出一隻大花圈。那些紫白紅黃的花朵被晚風吹得那些紫白紅黃的花朵被晚風吹得響,使我想起魔術師的葬禮。也有很多人送了花圈給他,可我知道他最不喜歡紙花了,我差人将他靈堂所有的花圈都清理出去。我知道有我為他守靈就足夠了,我是他唯一的花朵,而他是這花朵唯一的觀賞者。
我推開畫店的門,見陳紹純正坐在西窗下打盹,櫃台上空空蕩蕩的,看來他已畫完了荷花。店裡光線虛弱,可他沒有開燈。從他蹙眉的舉止中,可看出他知道有人進來了,可他并未擡頭,仍舊眯着眼。我輕輕走過去,将酒菜擺在他腳畔,說,該吃晚飯了。
他睜開眼,微微擡了擡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酒菜,歎了一口氣,說,你就真想聽我唱的那些悲曲?我點了點頭。他再次沉重地歎了口氣,說,你搜集這樣的民歌,是沒有出頭之日的,誰聽這樣的民歌啊。
陳紹純啟開酒,喚我坐在他對面的小方凳上,直接對着瓶嘴飲起酒來。他對我說,他年輕的時候曾經曆過一次死亡,有一天他被一挂受驚的馬車掠倒,送到醫院後,昏迷了二十多天。他說自己蘇醒後,耳畔萦繞的就是凄婉的歌聲,那種歌聲特别容易催發人的淚水,從此之後,他就癡迷于這種旋律。那時他是一名中學國文老師,寒暑假一到,他就去鄉村搜集民歌,整理了很多,還投過稿,但是沒有一首能夠發表。因為那詞和曲洋溢的氣息都太悲涼了。陳紹純有一個朋友在文化館工作,他曾把民歌拿給他看,他大加贊賞。兩個人聚會時,常常悄悄吟唱那些民歌。文革中,這位朋友揭發了他,說陳紹純專唱資産階級的傷感小調,對社會主義充滿了悲觀情緒,陳紹純開始了挨批生涯。他被打折過腿和肋骨,他們還把他整理的民歌撕成碎屑,勒令他吃下去,讓這頹廢的資産階級的東西變成屎。他就得像一頭忍辱負重的牛一樣,把那些紙屑當草料一樣嚼掉。陳紹純說很奇怪,以前他并不能記住所有的旋律,可它們消亡在他體内後,他卻奇迹般地恢複了對民歌的記憶,那些歌在他心底生根發芽、郁郁蔥蔥,他的内心有如埋藏着一片芳草地,他常在心底歌唱着。隻是那些歌詞就像蝴蝶蛻下的羽翼一樣,再也尋覓不到了,是以他的歌是沒有詞的。而那樣的詞在那個年代,就像插在圍牆頂端的碎玻璃屏障一樣,雖然陽光把它們照得五彩斑斓的,但你如果真想貼近它,跨越它,就會被紮得遍體鱗傷。陳紹純說如果沒有這些歌,他恐怕就熬不到今天了。文革結束後,他又回到學校當教師去了,退休後,就開了深井畫店。他之是以開畫店,就是為了唱歌友善。家人不允許他在家唱,有一回他唱歌,家裡的花貓跟着流淚。還有一回他唱歌,小孫子正在喝奶,他撇下奶瓶,從那以後就不碰牛奶了,他隻得在外面唱歌。
天色越來越暗了,陳紹純的面容在我面前已經模糊了。他對我說,在烏塘,最愛聽他歌的就是蔣百嫂。蔣百失蹤後,蔣百嫂特别愛聽他的歌聲。她從不進店裡聽,而是像狗一樣蹲伏在畫店外,貼着門縫聽。她來聽歌,都是在晚上酒醉之後。有兩回他夜晚唱完了推門,想出去看看月亮,結果發現蔣百嫂依偎在水泥台階前流淚。
陳紹純的歌聲就是在談話間突然響起來的。他的歌聲一起來,我覺得畫店仿佛升起了一輪月亮,刹那間充滿了光明。那溫柔的悲涼之音如投射到晚秋水面上的月光,絲絲縷縷都洋溢着深情。在這蒼涼而又青春的旋律中,我看見了我的魔術師,他倚門而立,像一棵樹,悄然望着我。沒有巫師作法,可我卻在歌聲中牽住了他的手,這讓我熱淚盈眶。
我回到旅店時,天已經很黑很黑了。周二和周二嫂在吵嘴,原來周二嫂用驢車帶回了一個瘸腿人,此人是個農民,他老婆進城打工,一去兩年,音信皆無。他去尋,發現老婆已跟一家餐館的大廚厮混上了,他跟大廚格鬥,被打折了一條腿。他沒錢醫治腿,又沒錢乘車,就一路拄着拐回他的老家去。周二嫂在站前廣場遇見了這個衣衫褴褛、神情憔悴的人。她就把他扶上驢車,想讓他來旅店睡宿好覺,喝碗熱湯。不料周二對她的義舉大為不滿,說這個人病得快成灰了,萬一死在店裡,他的家人找來訛上我們,豈不是好心當成了驢肝肺?周二嫂覺得委屈,她說周二,我領回的要是個女人,你就不這麼吹胡子瞪眼睛的了。周二氣急了,他跺着腳說,你就是領回個天仙,我也隻和你睡!
我回到房間,洗了把臉,關了燈,躺在床上。我的枕畔放着一個電動刮胡刀盒,這是魔術師的。他在時,我常常在清晨睡意蒙?時,聽到他刮胡子的聲音。那聲音很像一個農民在開着收割機收割他的麥子。他永别我後,我将他遺落在枕畔的幾根頭發拾撿起來,珍藏在他變魔術用的手帕中。而這個刮胡刀槽蓋中,還存着他沒來得及清理的被碾成了齑粉的胡須。我覺得那裡仍然流淌着他的血液,是以也把它珍藏起來。我帶着它出來,就是想讓它跟我一起完成三山湖的旅行。對我而言,它就是一個月光寶盒。我撫摩着它,想着第二天仍然可以到深井畫店傾聽陳紹純的歌聲,便有一種傷感的幸福彌漫在周身。然而就在那個夜晚,陳紹純永别了這世界沉沉的暗夜,他把那些歌兒也無聲無息地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