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給靜打電話,照例先問她在哪裡。“我在地裡!”她說,“我在地裡摘薄荷!”她爽朗的口氣真的如同農婦,“明天給你帶一些。”多年前,他們夫婦就在郊區租了一小塊地,先生在地裡養盆景樹,她則在樹的空隙間種各種各樣的時令蔬菜和農作物,茄子、黃瓜、蕃茄、豆角、東北黏玉米、蕃薯、大豆……還有薄荷。其中薄荷最多,也是最好養的。今年是孤零零的一棵,明年就是綠茵茵的一片。摘回家後泡水喝,拌涼菜吃,都很好。“每天孩子帶水杯上學,我就在她的杯子裡放幾片薄荷。”在我們的城市裡,居然還有這樣的孩子,她書包側袋的水杯裡,居然泡着幾片新鮮的翠綠的薄荷,一想到這裡我就會感動莫名。我也喜歡薄荷。小時候,家鄉的小河邊,常常一叢叢地生長着薄荷,手指未至,清涼已來。采一片噙在唇間,那種芬芳和涼麻久久不散。噙着噙着,就忍不住将那一團軟碧吞了下去,直到晚間睡去,那種芬芳和涼麻還能浸入夢鄉。第二天,我赴靜之約,去她的機關取薄荷。春天的陽光也如薄荷一樣清新,而騎車時帶起的風也如薄荷一樣透爽,我忽然發現這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我是去取薄荷。在這個芸芸衆生都忙忙碌碌的早晨,在為名忙為利忙為生計忙為欲望忙的熙熙攘攘的人流裡,我的目标居然是一袋翠綠如玉的薄荷!
到靜的機關,簡單叙談,取到薄荷。因為前兩天都是大雨,薄荷葉上面滿是淺淺的泥點。靜說她還給同僚挖了幾株帶着泥根的薄荷,因為同僚受她的影響也喜歡上了薄荷……“我摘薄荷的時候很小心,很慢。當然得這樣,因為薄荷的生長程度不同,有的像小孩子還沒長成人,那就不能亂采,隻有已經成熟的,才能動它……”講述着薄荷的她神采奕奕,我忽然發現這個渾身散發着薄荷香味的女子,是那麼美麗。郊外的那片租地,靜每周去那裡兩次,開車半個小時。而我呢,騎車十五分鐘來她這裡取薄荷,為薄荷聊天半個小時。——不是大驚小怪的矯情,也不是故弄玄虛的小資,我們都是經曆過一些事情的人,唯其如此,在這滄桑的人世,這些薄荷,這些薄荷一樣美好的事,這些如薄荷一樣清香簡單的事,如音樂,如電影,如童年的山崗和少年的相思,都是我們的精神之肺。它的存在讓我們的心柔軟如棉,奔流如溪,靈澈如泉。也唯其如此,我才會因為薄荷——僅僅隻因為薄荷,而覺得格外歡欣和幸福。載着薄荷回家,如同載着一袋珠寶。可愛的薄荷,親愛的薄荷,心愛的薄荷啊,此刻,我願意賦予它一切激情的贊美——因它對我的珍貴悸動,如同愛情。
生命常常如此之美 作者 喬葉
每天下午,接過孩子之後,我都要帶着他在街上溜達一圈,這是我們倆都很喜歡的習慣。閑走的時候,看着閑景,說着閑話,我就覺得這是上帝對我勞作一天的最好獎賞。 每次我們走到文華路口,我就會停下來,和一個賣小菜的婦人聊上幾句,這是我們散步的必有内容。這個婦人臉色黑紅,發辮粗長,衣着俗豔,但是十分幹淨。她的小菜種類繁多,且價廉物美,是以常常是供不應求,我常在她這裡買菜,是以彼此都相熟。是以每次路過,無論買不買菜,都要停下和她寒暄。 客戶多的時候,也幫她裝裝包,收收錢。她會細細地告訴我,今天哪幾樣菜賣得好,鹵肉用了幾個時辰,西蘭花是從哪個菜市上買的,海帶絲和豆腐卷怎樣才能切得纖纖如發,而香菇又得哪幾樣料配着才會又好吃又好看。聽着她絮絮的溫語,我就會感到一波波隐隐的暖流在心底盤旋。仿佛這樣對我說話的,是我由來已久的一個親人。 而孩子每次遠遠地看見她,就會喊:“娘娘!”——這種叫法,是我們地方上對年齡長于自己母親的女人的昵稱。 那位婦人的笑容,如深秋的土地,自然而醇厚。
一天夜裡,我徒步去劇院看戲,散場時天落了小雨,便叫了一輛三輪車。那個車夫是個年近五十的白衣漢子,身材微胖。走到一半路程的時候,我忽然想起附近住着一位朋友,我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很想上去聊聊。便讓車夫停車,和他結帳。 “還沒到呢。”他提醒說,大約以為我是個外鄉人吧。“我臨時想到這裡看一位朋友。”我說。“時間長麼?我等你。”他說,“雨天不好叫車。”“不用。”我說。其實雨天三輪車的生意往往比較好,我怎麼能耽誤他掙錢呢? 然而,半個小時後,我從朋友的住處出來,卻發現他果真在等我。他的白衣在雨霧中如一盞朦朦的雲朵。 那天,我要付給他雙倍的車費,他卻執意不肯:“反正拉别人也是拉,你這是樁拿穩了的生意,還省得我四處跑呢。”他笑道。我看見雨珠落在他的頭發上,如凝結成團的點點月光。 負責投送我所在的居民區郵件的郵差是個很帥氣的男孩子,看起來隻有二十歲左右。染着頭發,戴着項鍊,時髦得似乎讓人不放心,其實他工作得很勤謹。每天下午三點多,他會準時來到這裡,把郵件放在各家的郵箱裡之後,再響亮地喊一聲:“報紙到了!” “幹嘛還要這麼喊一聲呢?是機關要求的麼?”一次,我問。 他搖搖頭,笑了:“喊一聲,要是家裡有人就可以聽到,就能最及時地讀到報紙和信件了。”
後來,每次他喊過之後,隻要我在家,我就會聞聲而出,把郵件拿走。其實我并不是急于看,而是不想辜負他的這聲喊。要知道,每家每戶喊下去,他一天得喊上五六百聲呢。 他年輕的聲音,如同銅鐘與翠竹合鳴的回響。 生活中還有許多這樣的人,都能給我以這種難忘的感受。滿面塵灰的清潔工,打着扇子趕蚊蠅的水果小販,雙手油膩膩的修自行車師傅……隻要看到他們,一種無原由的親切感就會漾遍全身。我不知道他們的姓名和來曆,但我真的不覺得他們與我毫不相幹。他們的笑容讓我愉快,他們的憂愁讓我挂懷,他們的甯靜讓我沉默,他們的匆忙讓我不安。我明白我的存在對他們是無足輕重的,但是他們對我的意義卻截然不同。我知道我就生活在他們日複一日的操勞和奔波之間,生活在他們一行一行的淚水和汗水之間,生活在他們千絲萬縷的悲傷和歡顔之間,生活在他們青石一樣的足迹和海浪一樣的呼吸之間。 這些塵土一樣卑微的人們,他們的身影出沒在我的視線裡,他們的精神沉澱在我的心靈裡。他們常常讓我感覺到這個平凡的世界其實是那麼可愛,這個散淡的世界其實是那麼默契,而看起來如草芥一樣的生命籽種,其實是那麼堅韌和美麗。 我靠他們的滋養而活,他們卻對自己的施與一無所知。他們因不知而越加質樸,我因所知而更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