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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基礎設施的走廊,為何會與恐懼相連?

作者:Beiqing.com

從17世紀和18世紀的鄉村住宅和烏托邦社群,到改良後的維多利亞監獄、醫院和收容所,到“權力走廊”,再到官僚機構以及二十世紀莊園,走廊都是其中不可或缺的元素。走廊已經出現了300年,形式也經曆了多種變化。然而,存于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之間的走廊,無論是在建築類的專著,還是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都未能受到重視。

在建築曆史中,“走廊”于18世紀初出現在英語語言中。但有關于走廊的建築史,卻直到 1978年,羅賓·埃文斯(Robin Evans)才首次提到,而他寫到“走廊的曆史……尚未書就”。 在詳盡無遺的《風土建築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of Vernacular Architecture)中,保羅·奧利維爾(PaulOlivier)在一個小短篇中提到“在風土建築圖書中,‘走廊’是出現頻率最低的詞語之一,反映出人們對走廊及其通路功能的忽視”。

但在文學、影視作品和遊戲之中,走廊卻有着衆多功用,甚至成為恐怖的象征,如讓-呂克·戈達爾的科幻電影《阿爾法城》中辦公室的走廊、庫布裡克驚悚電影《閃靈》中的家庭走廊、馬克·z·丹尼爾斯基的恐怖小說《樹葉之家》等。

走廊既是克裡特島科諾索斯宮的複雜路徑,是《存在與虛無》中“他者凝視”的顯現之地,是監獄裡“分隔制度”實施的重要條件,也是《巴頓·芬克》酒店場景中的恐怖意象……我們通過走廊看到無盡的風景,而走廊本身,也是一道無盡的風景。作為倫敦大學伯克貝克英語和人文系教授的羅傑·盧克赫斯特,從文學、哲學、曆史、電影、藝術乃至遊戲等各個角度,全面回顧了走廊的現實發展、社會功能和時代意象。

本文節選自羅傑·盧克赫斯特所著的《走廊簡史:從古埃及聖殿到<閃靈>》,較原文有删節修改。

作為基礎設施的走廊,為何會與恐懼相連?

《走廊簡史:從古埃及聖殿到<閃靈>》,[英]羅傑·盧克赫斯特著,韓陽譯,東方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原文作者丨[英]羅傑·盧克赫斯特

摘編丨安也

我每天上班經過的地方主要是走廊,是典型的現代空間。短暫的旅程能讓人領略複雜的曆史——起點是現代主義集體住房,是共用走廊和公共生活的暗淡夢想;接着,我踏入維多利亞時代的運輸車廂,那是于19世紀90年代大張旗鼓首次引入的通廊列車;之後,我走進19世紀10年代作為全新商業空間出現的購物商場,最後到達20世紀處于理想主義、擴張主義階段的大學——這裡的走廊變成了孕育和傳播知識之地,是各學科彙聚交流的場所。

然而,說實話,這些空間僅僅是通道而已,是連通其他地方的通路。從家到辦公室的路上,走廊的部分是最不用擔心的,下意識地往前走就可以,幾分鐘和幾小時累積起來,逐漸變成習慣。毫無生氣的時間和波瀾不起的空間。

作為基礎設施的走廊,為何會與恐懼相連?

電影《閃靈》(The Shining,1980年)劇照。

人們為什麼會無視走廊?

建築曆史大抵可以印證。“走廊”于18世紀初出現在英語語言中,然而,直到1978年,羅賓·埃文斯(Robin Evans)才提到“走廊的曆史……尚未書就”。在詳盡無遺的《風土建築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of Vernacular Architecture)中,保羅·奧利維爾(PaulOlivier)在一個小短篇中提到“在風土建築圖書中,‘走廊’是出現頻率最低的詞語之一,反映出人們對走廊及其通路功能的忽視”。

法國實驗派作家喬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決定描寫我們不甚關注甚至不曾記得的現代日常空間時,開篇第一例就是“城鎮……或巴黎地鐵中的走廊以及公園”。此外,走廊在其《空間物種及其他》(Species of Spaces and Other Pieces)的前言中反複出現,但可能是因為出現頻率太高,佩雷克後來在這本書中未有關于走廊的隻字片語,仿佛這位挖掘被遺忘、被忽視内容的專家也對走廊視而不見。

人們為什麼會無視走廊?現在,大部分辦公室的工作都是在開放式的辦公室中完成。這種辦公室于20世紀50年代出現,是展現戰後現代、高效的典型空間。目前,很多辦公人員的工作環境,與維多利亞時代頗受歡迎的家裝環境一樣:内牆已經拆除,室内空間寬敞明亮。自20世紀80年代,對舊城區工業空間進行重組的浪潮過去之後,中産階級接觸到的生活雜志就一直在宣傳沒有内牆、沒有走廊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時尚先鋒和紳士并非這種開放式設計的唯一閱聽人。在建立成的醫院中,我們可以坐在寬敞的開放式玻璃房中,不必如之前一樣在走廊中候診。每年冬天,英國醫療機構都要承受巨大的壓力,受困于過渡空間無疑是人們最可怕的就醫噩夢:“中風患者要在走廊裡待上54小時。”這是反走廊的時代。

作為基礎設施的走廊,為何會與恐懼相連?

如今,走廊已被視為基礎設施,即世界各處的基礎服務元素。這些元素有的太過巨大,有的埋藏太深,有的甚為無趣,是以不值得費心評論。基礎設施“很少能引起人們注意,隻露出毫無特征的底材,隻為日常生活的基本方面服務”。排水溝、電纜、通風口、輔路、變電站——還有走廊,都在此列。

20世紀60年代,室内走廊逐漸消失之際,其在比喻意義上的延伸逐漸出現,這就是生态走廊。其實,會深入研究大型貿易及運輸走廊或設計生态廊道的不是建築師,而是工程師。確定建築遵守健康和安全規則的,例如確定現代建築背景空間消防通道符合《國際建築規範》,也不是建築師,而是工程師。各種規範中,疏散走廊是連續、暢通的外出道路,将建築物的某一部分與公共道路相連。它們必須滿足的最小寬度要求是約兩個肩寬,一半用于疏散人群,一半用于接引消防人員。當然,這些技術細節也并非建築師的工作範圍,應由工程師負責,是以斯蒂芬·特魯比(Stephan Trüby)才敢說,走廊是“非建築部分”。

作為基礎設施的走廊,為何會與恐懼相連?

如果你買過流行建築指南,比如《讀懂房屋》或《讀懂建築》,就會發現其中根本沒有關于走廊的内容。加斯頓·巴切拉德(GastonBachelard)的《空間詩學》(The Poetics of Space)精彩地論述了家庭中“所有親密空間的吸引力”,但說到“角落和走廊”時,卻隻是一筆帶過。我們想了解的是房間帶來的共鳴,而非各個房間之間的通道。

大量文獻和曆史作品都描述過門廊和門檻重要的象征性共鳴:丹尼爾·尤特(Daniel Jütte)通過對作為象征的門進行調查研究,在精彩的《窄門》(The Strait Gate)一書中提出,從最初的文化印記看,“通道和過渡空間這一想法,是發現和汲取新知識的重要範式”。

走廊已經出現在數千部恐怖電影和電腦遊戲中

然而,走廊逐漸從室内空間退出的同時,我發現,其在電影院、電視節目和電腦遊戲中反而無處不在。每次我跟别人說自己正在寫一本關于走廊文化曆史的書,幾乎每個人都會不約而同地提到斯坦利·庫布裡克(Stanley Kubrick)的電影《閃靈》(The Shining,1980年)。電影中,小男孩丹尼騎着兒童三輪車穿梭在眺望旅館的迷宮。他一邊在讓人眼花缭亂的空間中繞圈,一邊畫下讓人看不懂的字元。這一短暫出現的畫面之是以會讓人牢記在心,是因為此前觀衆并沒有見過相似的場景。

庫布裡克使用了當時相對較新的發明攝影機穩固器(Steadicam),将之倒轉,放在貼近地面的地方。從這個角度看,走廊就變成了令人畏懼的陰森空間。此外,順暢的滑動過程營造出一種氛圍:仿佛有誰的目光跟在這個小男孩身後——并非人的目光,且充滿惡意。

作為基礎設施的走廊,為何會與恐懼相連?

《閃靈》揭示了我們對走廊在情感上的後知後覺:這是空間在社會建構方面的簡單一課。《閃靈》上映之前,我們僅僅是通過對垂直樓梯、閣樓和地下室等空間的刻畫表現恐怖之屋,房屋本身的作用是修飾有意識或無意識思想的分層(比如在《驚魂記》中,偵探走上閣樓終不複返,諾曼的母親陳屍地下室,被其所害的人則倒在汽車旅館遠處的沼澤中)。然而,《閃靈》之後,恐懼感便史無前例地潛藏在了橫向走廊中,或許是某座無名現代酒店的遠景,或許是在公共建築平淡無奇的通道裡。

走廊已經出現在數千部恐怖電影和電腦遊戲中:走廊變成了一個從不間斷、無限鋪展的空間,不僅限制了角色的動作,且随着鏡頭的向前移動,來自畫面外空間的威脅也成倍增加。20世紀70年代最早的電子遊戲就是以迷宮為基礎,且20世紀90年代如《毀滅戰士》(Doom)及首版《生化危機》(Resident Evil)等極有創新性的著名電子遊戲,主要設計的都是在走廊中奔跑的場景。

作為基礎設施的走廊,為何會與恐懼相連?

根據《毀滅戰士》(Doom)改編的電影《毀滅戰士》(2005)劇照。

一瞥當代電影或電視劇,我們就會發現相機對走廊空間的利用:比如固定在《超自然活動》(Paranormal Activity,2007年)中卧室門外樓梯平台無人之地的閉路電視,比如系列電視劇《美國恐怖故事》(American Horror Story)中鬼屋、精神病院或酒店走廊中的突然襲擊,比如《生化危機》、《怪物奇語》(Stranger Things)和《西部世界》(Westworld)中軍工基地裡的主要空間——空無一人的實驗室迷宮等。這些作品均可歸入“走廊挑戰”這一子類别:主人公必須從走廊一端打鬥到另一端,與無數強大的反派對手交手,從《硬漢》(Hardboiled)到《老男孩》(Oldboy),從《僵屍世界大戰》(World War Z)到《突襲》(The Raid),再到網飛的《夜魔俠》(Daredevil),情節都是如此。

作為基礎設施的走廊,為何會與恐懼相連?

電影《僵屍世界大戰》(2013年)劇照。

馬克·達涅雷夫斯基(Mark Z. Danielewski)的《落葉之屋》(The House of Leaves, 2000 年)或許是近期最具影響力的恐怖小說。這本小說主要描寫的就是納維森家族小房子裡某條看似不可能存在的走廊:那裡确實空無一物,卻着實讓人戰栗。

講到這裡,一個有趣的問題不禁浮現在腦海:走廊為何會與恐懼相聯?這種聯系又是自何時出現的?或者說,如果說這種情緒不是恐懼(畢竟并非每條走廊都會出現幽靈般的雙胞胎、結隊而來襲擊的忍者或僵屍),那是焦慮、慌張或畏懼等不安情緒的基調嗎?

1968年,一群社群設計師和建築師宣稱,“一側有多個房間的長走廊其實毫無作用。人們不喜歡這種設計,因為它代表了官僚主義,且單調無味”。他們這一想法的前提是“長長的走廊是現代建築所有弊端的來源” 。這是一個轉折點嗎?人們會覺得公共建築或社會住房中的大型走廊設計具有破壞性嗎?是制式走廊縱深的單點視角下,自我進行的卡夫卡式的毀滅嗎?大約在同一時間,現代官僚主義帶有壓迫性的工具合理性借由讓-盧克·戈達爾(Jean-Luc Godard)的未來科幻作品《阿爾法城》(Alphaville)得以展現。

作為基礎設施的走廊,為何會與恐懼相連?

電影《阿爾法城》(1965)劇照。

文化想象中的走廊:

官僚主義單調的統一抑或哥特式的不安與恐懼

建築師約書亞 ·卡梅洛夫(Joshua Cameroff)和王格誠(Ker-ShingOng)以稍微不同的方式提出了現代建築中結構與基礎設施、開放式可見設計與封閉式不可見功能之間的辯證關系:

現代建築,如現代物體一樣,包含了數不清的孔洞。管道風、移動廢物和迷人的燈光——一切都嵌在家庭和辦公室的牆壁中。設計人員和建築人員對這些隐蔽的空間了如指掌,知道它們如何否定了固有的資産階級外觀。簡而言之,這種設計建築一團糟。為了使這種逐漸消失的行為繼續,現代隔斷被認為是複雜的膜元件,圍繞空地組織。重申一下,這是最近才出現的。前現代建築的牆壁中根本沒有不合時宜的内部裝飾。

作為基礎設施的走廊,為何會與恐懼相連?

他們暗示的答案可能是,表面上看,走廊似乎是在現代設計中消失了,但它作為一種被壓迫的事物卷土重來,不可避免地與恐懼相聯系。無論如何,即使是通體白到耀眼的建築物,排污管道、建築背後的服務通道和消防通道也必不可少。

人們對走廊不同尋常的情感,這背後隐藏着更悠久、更複雜的世系表譜。本書旨在追溯這段曆史,從走廊在西方建築中的首次出現到其特别的“來世”——既是被人忽視的基礎設施,也是被過度引申的隐喻。其實,這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建築曆史,而是文化曆史,畢竟為了捕捉走廊不斷變換的呼應關系,我們的資料來源跨越了建築環境、空間理論、公共政策、小說、繪畫及各類電影等各個方面。

走廊随着啟蒙運動而出現,作為合理的新提議,用于區分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我想表達的是,走廊的發展和變化本身就是對現代發展軌迹非同一般的記述。少數可用的史料通常将走廊作為階級區分和社會分化的工具:在地域上,這一點在北歐新教徒資産階級居住地展現比較突出;在時間上,這一點在19世紀時表現得尤為明顯。1824年,傑弗裡·懷亞維爾(Jeffry Wyatville)為喬治四世重建了溫莎堡,這是上述觀點的典型案例:新的分區以168米長的大走廊為主線,區分了各大禮堂、客房及私人家庭區域。

此外,《英國紳士之家》(The English Gentleman’s House)一書堪當19世紀60年代維多利亞莊園建築的試金石,其作者羅伯特·克爾(Robert Kerr)對走廊非常着迷。他将走廊看作一種工具,其将主仆的空間分隔開來,保證了中産階級生活的私密性。他忍不住要回歸走廊,因為那是狹窄逼仄的通道空間,等級分化由此得以确定,但也随時可能坍塌。

作為基礎設施的走廊,為何會與恐懼相連?

然而,還有一點也值得銘記:新式走廊這一概念剛剛出現時,充滿了理性改革和社會進步的思想。實際上,由于人們認為走廊是極具變革性的空間,是以一個多世紀以來,在很多關于公共空間烏托邦式的設想中,走廊都不可或缺:最初是查爾斯·傅立葉(CharlesFourier)的空想共産村莊,人們可以沿長廊居住,享受無盡的美滿幸福,還在1807年使恣意的男歡女愛成為可能;接着是1945年之後英國的社會主義城鎮規劃者沿着公共走廊建造的建築物——這些人相信監獄改革者、療養院建造者和蘇維埃集體主義者曾經的信仰,認為這種結構能夠重新定義自我。

20 世紀60年代之後,雖然空想主義前景的消沉使走廊黯淡失色,但仍舊確定了走廊存在于文化想象之中:這種空間不是帶有官僚主義單調的統一性,就是帶有哥特式的不安與恐懼。

簡明扼要地講,這就是我想呈現的故事。對這段曆史的回顧讓我第一次真正看到日常生活中平淡無奇、為人忽視的種種——我們花費大部分時間從中通過的基礎設施。

本文選自《走廊簡史:從古埃及聖殿到<閃靈>》,較原文有删節修改,小标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作者丨[英]羅傑·盧克赫斯特

編輯丨張婷

導語校對丨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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