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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观察|霸陵里会有汉文帝的另一副面孔吗?

2021年12月14日,国家文物局正式宣布,汉文帝刘恒的霸陵已被发现,位置就在陕西省西安市的白鹿原。

说起汉文帝,一般人们会想到“文景之治”,想到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然后浮现出一个仁厚爱民的皇帝形象。

这个形象,其实主要是司马迁塑造出来的。《史记·孝文本纪》大体可以视为一篇“汉文帝好事集锦”。这些好事包括:废除连坐的严酷律法;被缇萦上书救父感动后废除肉刑;颁布汉帝国的第一道罪己诏,不许“秘祝之官”将本属于皇帝的灾祸转移给百官;推行重农政策,减免田地租税;批评祠官祭祀上天时光给皇帝祈福不给百姓祈福;下诏与匈奴和亲,称匈奴侵扰边境是自己德行不够;在位二十三年没有增加“宫室苑囿狗马服御”;听说造一座露台要花费十户中等人家的资产,便取消了计划;后宫之中衣服不许曳地,帏帐不许文绣……

不过,这恐怕并不是完整的汉文帝。细查《史记》的其他篇章,刘恒还有另外一副面孔。

他本是自血腥斗争中熬出来的人物。吕后时代杀戒频开,三位赵王先后死于非命,惠帝之子前少帝(姓名不详)也死得稀里糊涂。刘氏皇族无不战战兢兢,代王刘恒也不例外,他是靠着隐忍才保全了性命。以周勃与陈平为首的军功老臣们血洗了吕氏家族,选择迎立刘恒,也是被他的隐忍所蒙蔽,觉得刘恒的母族无势力可言,不会构成威胁。

然而,即位的第二年,刘恒便走出隐忍亮出了手腕。他采纳贾谊之策推动“列侯就国”,顺利瓦解了军功老臣在长安城的势力,解除了他们对未央宫的威胁。

深观察|霸陵里会有汉文帝的另一副面孔吗?

按汉初制度,军功老臣们受封列侯后可以住在长安,不必前往封邑。这是军功老臣们能串联起来血洗吕氏的主因之一。刘恒抓住了这个关键,以列侯常驻京城劳民伤财(日常消耗需由封邑内的吏卒百姓千里迢迢运来)为由,下诏要列侯们集体回到封地,以减轻百姓负担,只有在朝中有职务者可以例外。皇帝把爱惜民力的道德制高点牢牢占住,军功老臣们无由反对。

稍后,刘恒又点名周勃,说他既然是百官之长,就该带头回到封邑,以支持朝廷的仁政。以让周勃有做榜样的机会为由,刘恒趁机解除了他的丞相职务。皇帝一箭双雕,周勃有苦难言,只能无奈就国。这位“诛吕安刘”时的风云人物,回到封地后便长期活在了恐惧之中。《史记·绛侯周勃世家》里说,听闻本郡太守与郡尉下来巡视,周勃便精神高度紧张,须身着盔甲带着全副武装的家丁,才敢去见太守与郡尉。周勃的恐惧,折射出了刘恒的老辣。之后处理诸侯王时,刘恒也用了相似的手段。

既能隐忍不发,也能杀伐决断,这样的刘恒与其说是宽厚长者,不如说更像汉武帝式的雄主——武帝整肃官僚,打击诸侯王,开征重税,出击匈奴,这些事文帝其实也全都干过。司马迁将刘恒的隐忍不发与杀伐决断,全放置在其他篇章,《孝文本纪》里只记录佳言好事,意味着他不愿突出刘恒“雄主”的一面。

司马迁这样做,与他所处的时代有关。《史记》写作时,正值武帝奢靡无度、征伐不断、对百姓极尽压榨之能事。司马迁有许多意见无法直接表达,只好将笔力放在《孝文本纪》里,让文帝的佳言好事与武帝的所作所为构成鲜明对比:武帝穷奢极欲,《孝文本纪》里则说刘恒自奉甚俭;武帝征匈奴无休无止,《孝文本纪》里则说刘恒征匈奴适可而止以和亲为结局;武帝任用桑弘羊大力剥削百姓,《孝文本纪》里则说刘恒轻徭薄赋;武帝以严刑峻法治国,《孝文本纪》里则说刘恒废除严刑峻法。

其实,“文景之治”的含金量有限,《孝文本纪》里的佳言好事也不能完全当真。贾谊曾对文帝说,“汉之为汉几四十岁矣,公私之积,犹可哀痛也。故失时不雨,民且狼顾矣。岁恶不入,请卖爵鬻子,既或闻耳矣。”可见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史记·佞幸列传》里也记载,文帝宠幸邓通,将一座铜山赐给他,允许他自行铸钱,以至于“邓氏钱”遍布天下。这与自奉甚俭的形象很冲突。

《风俗通义》里记载,汉成帝曾就“文帝的真实历史形象”一事多次询问刘向。成帝问:文帝做了天子之后“躬自节俭,集上书囊以为前殿帷”,“断狱三百人,粟升一钱”,真有这种事吗?

刘向回答“皆不然”:文帝虽节俭,“未央前殿至奢,雕文五采,尽华榱壁璫,轩槛皆饰以黄金,其势不可以书囊为帷。”世传的节俭形象,不属于真实的文帝。文帝多次出击匈奴,耗费巨大,加上灾荒,常出现“百姓饥乏”的情况,不会有“粟升一钱”这种事情。文帝时代“民重犯法”,仍是严刑峻法那一套,断狱仅三百人之说不可信。文帝还喜欢带大队伍外出游猎,贾山与贾谊均劝谏无效。他宠幸佞臣邓通,也是一个大污点。

成帝再问:后世赞美文帝简直可以与周成王相提并论,这形象是怎么来的?刘向回答“生于言事”,文帝仁德爱民的历史形象,主要来自他愿意善待提意见之人。无论官职大小,都可以向文帝提意见。采纳也好,拒绝也罢,文帝的态度多是褒赞,少有严惩。所以后世之人见到这类文件,便觉得文帝是一位仁主圣王。

刘向没有诋毁文帝的必要。他当时负责整理宫廷档案与藏书,如此评价文帝应该有他的材料依据。刘向能见到的材料,司马迁当然也能见到。他将这类材料减省挪移至其他篇章(如宠溺邓通),将《孝文本纪》做成佳言好事集锦,既是欲对现实有所批判,也是因为他手中并无其他批判手段。《史记·孔子世家》里,司马迁说,孔子奔波一生到了晚年,忧虑“吾道不行矣”,于是开始写《春秋》,寄望用这本书将自己的价值观传递给后世。这是司马迁对孔子的理解,也是他与孔子的共鸣——《孔子世家》的“太史公曰”里说,“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称赞孔子“可谓至圣矣!”;《孝文本纪》的“太史公曰”则援引孔子的话,赞誉文帝“德至盛也”“岂不仁哉!”,共鸣之意至为明显。《孝文本纪》,便是司马迁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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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村大墓墓葬

《孝文本纪》里说,刘恒很节俭,霸陵里放的全是廉价瓦器,不以金银铜锡装饰。刘向则说文帝奢靡,用黄金将未央宫前殿装饰得富丽堂皇。究竟孰是孰非,此次霸陵的发掘,或许可以提供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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