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作者是伊贺流的一位无名忍者大师。“伊贺流”这个名字源自他的家乡伊贺（位于今日本三重县）。这位无名作者生活在第十一代将军德川家齐统治时期（1787—1837 年）。其间，日本的锁国状态受到挑战，于是幕府将军在1789 年命人编写了《忍者秘宝馆》，作为训练忍者来保卫国家的的教科书。这部著作最初以手抄本的方式流传于世。1853 年佩里叩关，幕府匆匆制作了一套带插图的木版《忍者秘宝馆》。但人们很快意识到，古老的忍术在西方的坚船利炮面前毫无用处，《忍者秘宝馆》的出版陷于停滞。1891年，《忍者秘宝馆》的原版卷轴毁于大火。目前仅有一套木版印刷本流传了下来，被收藏在奈良县立图书馆。本文有助于我们理解历史上真实的忍者究竟是些什么人，到底在做些什么。因隶属于德川幕府，原文对幕府将军有许多肉麻的赞颂，编辑时删减了这部分内容。
一、抱歉，我们不是刺客
忍者是一群神秘的人。
“忍”字上“刃”下“心”，这提醒我们，忍者常常需要以身犯险。你可以看到，它由两个独立的汉字“刃”和“心”组成。“忍”字其实有两个意思。多数人可能知道，“忍”有“隐”的含义，忍者就是“从事秘密活动的人”，但“忍”也可以用来表示忍耐、耐心、坚韧等品质。这些都是成为一名忍者必备的素质，所以我们也必须把忍者看作坚韧之人，能够承受苦难，忍受痛苦和不适，能够在逆境中求存。“忍术”则可以被理解为暗中活动的技能或忍耐的能力。忍者既要学会如何忍受巨大的痛苦，也要学习如何爬入大名的居城。忍者必须学会如何靠少量食物维系生命，必须学会如何在寒冷的暴风雨中入睡，必须能够勇敢地面对死亡。
忍者的任务包括谍报和渗透。换句话说，我们从敌人那里收集情报，同时又要在敌人当中制造混乱。我们已经开发了许多技能，它们能帮助我们潜入防守严密的据点，在完成任务后顺利逃脱，并将我们获取的重要情报报告给上级。作为忍者，我们需要学习大量技能和知识——忍者必须能够随机应变，因为收集情报需要智慧！忍者还必须学会如何绘制地图，读写能力将使忍者获得更大的优势。忍者的视力和听力必须非常灵敏。年轻忍者还会到深山学习如何求生和保护自己，这样才能成为野外作战和野外生存的专家。当然，前提是他能在学习的过程中活下来。年轻忍者需要有良好的体能，要能长途奔跑（有时他们为了传递获取的情报需要跑很远的路程），还要能翻墙入城。忍者甚至可能还要学会如何把自己的关节弄脱臼，这样才能钻进窄口，或伪装成残疾人而不会引起怀疑。强大的肺活量也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忍者必须学会如何在水面下用竹管呼吸。
不过，也有人认为忍者不过是受雇的刺客。“你说忍者？他们不就是到处杀人的杀手吗？”有时忍者的行动确实会造成死亡，这令人惋惜。但是，真正的忍者不会接受暗杀任务。不幸的是，日本历史上确曾发生过一些可能引起误会的事件，比如刺客趁夜色（而且穿着黑衣服！）爬进某位声名显赫的官员的宅邸，暗杀了他。寻常百姓和一些无知的人会认为这些罪行是忍者犯下的。请注意，它们通常是受害者的熟人采取的个人报复行动，不是我们光荣的忍者组织的成员犯下的。忍者不是受雇的刺客。
忍者需要不断练习才能掌握忍术和武术。请注意，我对二者做了严格的区分。忍术指的是谍报、渗透的技术，目的是获取情报或在敌人当中制造混乱。武术指的是像普通武士一样用武器或赤手空拳与敌人战斗。可悲的是，一些骗子声称能够向人——向那些轻信他们的人——传授所谓的“忍者的武术”。这些骗子教的其实是使用武器的技巧和擒拿术。他们之所以要求学生穿黑色衣服，只是为了误导人。这些人都是骗子，不要上他们的当。
并不存在特殊的所谓“忍者武术”
二、什么人适合做忍者
能否成为忍者，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出身。
首先，请允许我对身份高贵的武士说两句。唯有武士享有称姓佩刀的特权，这两把刀象征着武士的地位和武艺。你的祖先在战场上英勇杀敌，赢得了巨大的荣誉，现在你竟然想放弃这些荣誉，成为一名忍者？
武士和忍者有一个很大的区别——你的祖先的战斗是公开的，他们的功绩得到了回报，他们的名字被人们牢记，他们的事迹代代相传。作为忍者，你的行动将永远不会被人知晓，因此你的名字既不会出现在军记物语中，也不会被歌人传颂。作为忍者，你必须秘密执行任务，而且即便在成功完成任务许久之后，你仍然不得不保守秘密。只有你和你的主人知道真相——爬上城墙、烧掉敌城的人正是你！任务成功后，你会得到一袋金币作为奖励，但这是否值得让你永远闭口不提自己的英雄事迹呢？没有人会知道你到底有多勇敢，你能接受得了这一点吗？
此外，作为忍者，你在执行任务时需要伪装。你不能像武士一样穿上好的丝衣，腰挎两把武士刀。相反，你得伪装成行商、游方僧人或者农民。因为你的主要工作是收集情报，若想获得重要情报，有时你必须与村民生活在一起，你必须模仿他们的生活方式，甚至还要养成某些你可能觉得难以忍受的习惯。路过的武士看到你可能会嗤之以鼻，然后把你踹到阴沟里去。再想象一下你的死法。战死沙场和光荣切腹都不是忍者的死法。你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获得的情报交给你的主人，你不能选择战斗，更不能像武士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你必须尽全力逃跑！而你的战友自然会因此将你视为懦夫。
你能忍受这些吗？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你有可能成为一名忍者。
现在，再让我对社会底层说几句。当然，我这里说的社会底层不是指种水稻的农民，也不是指商人、工匠、演员、神官和僧人。这些人不可能成为忍者。我的话是对所谓的“贱民”（被称为“秽多”或“非人”）说的，他们被排除在“士农工商”之外，是从事盗窃和抢劫勾当的盗贼。一旦被抓到，他们会被刺字，关入大牢，甚至被处以磔刑。然而由于天意，这些可悲之人拥有某些技艺和才能，这些技艺和才能经过适当的训练可以转化为有用的技能，使他们能够以忍者的身份为将军效力。
你很可能是那些“贱民”中的一员。你会溜门撬锁吗？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你有可能成为一名忍者。而且，请注意！和高贵的武士不同，没有人会知道你做了什么。一袋硬币是你能得到的唯一奖励。当你即将被处以磔刑，或被扔进装满沸水的大锅里时，“我曾经是忍者”的说辞不会为你赢得丝毫的同情，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你，你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你能忍受这些吗？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你有可能成为一名忍者。
伊贺能产生这么多忍者，与土地贫瘠有很大关系。其他地方的面积可能更大，土地可能更肥沃，更适合种植水稻，可能有大河滋养，有更适合运输和通商的道路，但小小的伊贺不是这样的。我们的河流过于湍急，我们的高山仅有很少适合耕种的区域。平原地区富裕安定的生活我们无福消受。我们的祖先或者依靠贫瘠的土地为生，或者靠在山中伐木，提供建造奈良寺院所需的木材讨生活。我们也必须承认，许多人由于贫穷确实做了一些不法之事。这些行为当然不合天意，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神明让伊贺的首领们意识到，像忍术这样的天赐之物不能被抢劫和偷窃这样的恶行玷污。忍术就这样得到了认可和重视。
盛产忍者的伊贺是个贫瘠之地
三、忍者的源头是间谍
忍者的大部分历史都是保密的，以后也不会公开。但我们可以从遥远的古代中国说起。
自远古时代起，日本就从中国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佛教、为政之道、赏樱和茶道，以及关于忍者和忍术的知识。许多个世纪以前，一位名为孙子的智者写了一部《孙子兵法》。王公贵族原本希望通过这本书来学习车战和野战的技巧，但这本书其实是要告诫人们，在真正与敌人交战之前就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孙子认为，明智的将军首先应设法使敌人的士气低落，在敌人的士气低落之前，不应鲁莽行事。如果敌人在交战前已经陷入混乱，那么将领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得战场上的胜利。在打算发动战争之前，最优秀的将领会先派间谍潜入敌营完成这项工作。他们会以各种方式潜入敌人内部并大肆破坏。执行这些秘密任务的人，就是现在所说的忍者。
忍者最初扮演的是间谍的角色，负责收集与敌人动向相关的情报，这样将军就能对敌人的计划了如指掌。每一件事，从粮食的收成到国君的受欢迎程度，都对了解敌人及其国家至关重要。与此同时，收集情报的间谍也会散布谣言，比如夸大本方的兵力或者谎称敌军内部出了叛徒，在敌军中播下怀疑和恐惧的种子。如果离间成功，敌国国君甚至可能除掉手下最忠诚的将领。
孙子称这些间谍为“间”，还将间谍分为五类——因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因间是当地的间谍，指的是临时雇用当地居民（通常是村民），让他们充当自己的眼线。内间是打入敌军内部的间谍，有时会直接从敌人当中招募。反间是双面间谍。敌人以为自己的间谍带回了可靠的情报，但他们得到的其实是为制造混乱而故意编造的假消息。死间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称呼，因为他们很可能被杀，但他们在酷刑下泄露的假消息可能已经起了作用。生间是活下来并送回情报的间谍，这就是早期的忍者。生间必须潜入敌营并带回宝贵情报，因此担任生间的多是机敏之人。他们有克服困难的能力和接近敌军核心人物所需的社交技巧。生间就是忍者的中国祖先。
在从1467 年到1600 年的战国时代，忍者的作用得到重视，地位大幅提升。第一位大量使用忍者的大名是织田信长。后来的丰臣秀吉与德川家康，也都懂得利用忍者来取得胜利。
两名忍者站在护城河旁谋划如何入城，他们手里拿着可以用来攀爬城墙的钩绳，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计划。
四、忍者主要针对哪些人？
当下，忍者存在的理由是敌人很可能正潜伏在暗处。我们可以把这些怀有敌意或误入歧途的人分为六类。
敌人一：外样大名。他们是关原之战前与德川家康同为大名之人。关原之战后被移封到了日本的偏远地区。其中一些仍心怀不满的大名不时威胁要发动叛乱，因此德川家光下令让他们的家人永久居住在江户。外样大名本人也必须定期拜访江户城。伊贺忍者会在他们往来于领地和江户的途中严密监视他们的动向，会调查他们并向幕府的老中报告。
敌人二：其他大名。1600 年支持德川家康的一些大名后来开始质疑他的统治是否英明。这些人的后代公然藐视幕府法度，擅自在他们的领地做一些诸如建桥修路之类的令人不齿的事。每个正直的人都知道，便利的交通是对将军的威胁。忠诚的大名应该生活在道路失修的地方，这样才能保证国家的安全。一些原本忠诚的大名也因为礼仪、婚姻关系等心怀不满，甚至不愿承财政义务。所以，幕府要派忍者去调查他们。
敌人三：基督徒。1549 年，葡萄牙将基督教传入日本。德川家康命令武士阶层不得再接受这些不合天意的异端邪说。虽然百姓当中仍有少数基督徒，但幕府一直对海岸严加监视，以防传教士偷渡入境，这样一来基督徒终究会从日本消失。搜寻传教士也是忍者可能接到的任务之一。这个任务的难度不大，因为传教士多是欧洲人，一眼就能分辨得出，当然有些时候你仍然需要花费很大气力才能找到他们。至于基督徒，忍者可能被要求突击搜查那些可能藏有十字架或圣像的可疑家庭，然后把犯人交给幕府，让他们接受适当的惩罚。这项任务不够体面，在一定程度上有损忍者的尊严，但我们必须尽全力保护神国。
敌人四：浪人。浪人是没有主人，四处流浪的武士，他们原来的主人或者已经过世或者因为犯罪被没收领地。无所事事的浪人是非常危险的，他们更倾向于反抗将军的统治。1651 年，一群浪人策划在江户城放火并推翻幕府，好在负责监视他们的忍者及时发现了他们的阴谋。1703 年，至少四十七名浪人一起谋杀了一位大名，仅仅是为泄私愤，这种行为完全违背了天意。他们的暗杀计划被严格保密，甚至连监视他们的忍者都被蒙在鼓里。潜入乱党之中，阻止此类暴行，可能是你作为忍者需要做的最重要的工作。
敌人五：反抗的农民。一些农民对幕府心怀怨恨，农村偶尔会爆发可怕的骚乱，开仓放粮。作为忍者，你的任务之一就是将这样的事件扼杀在萌芽状态。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可能需要穿得像农民一样，行为举止像他们一样粗鲁。这肯定算不上好差事，但必须有人来做。
有时，以耕田种地为本职的日本农民会揭竿而起，忍者会被要求伪装成农民，混入他们之中。
敌人六：外国人。第三代将军家光认为，日本应切断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因此，在过去的一个半世纪里，很少有外国人出现在日本。一些中国人和朝鲜人可以在长崎做生意，不过他们会受到严格管控，而且必须确保不会构成任何威胁。欧洲人被禁止进入日本，唯一的例外是忠诚的荷兰人，他们被要求对将军俯首称臣。香料岛有更多的荷兰人，此外菲律宾有西班牙人，中国澳门有葡萄牙人，说英语的人更是到处都有。除了友好的荷兰人，驻扎在这些地方的军队对日本构成了潜在的威胁，美国不知道哪天就会入侵日本。作为忍者，你可能被派往马尼拉或巴达维亚这样可怕的城市去监视他们，你必须严密监控他们的船只是否侵入了日本海域——几年前，纪州的捕鲸船队遇到了一些古怪的陌生人，他们说自己是美国人，也在捕鲸。我们的船长注意到这些愚昧之人在捕到鲸鱼后竟然丢弃了宝贵的鱼肉，只留下无用的油和骨头！美国人想必很不正常，我们没必要担心他们。
最后一类敌人是罪犯。鸡鸣狗盗之辈中的许多人领导着江户的犯罪团伙，从事着赌博、敲诈勒索等不法之事，甚至还会做杀人越货之类的勾当。忍者必须调查他们，阻止他们的犯罪行为。（来源：腾讯新闻）
本文节选自《忍者》，伊贺流无名忍者原著，由英国学者斯蒂芬·特恩布尔译为英文并做了注释，由江川自英文译为中文。后浪出品，广东旅游出版社2021年出版。原文较长，有删节，大小标题系编辑所拟。已获出品方授权。
作者简介：斯蒂芬·特恩布尔（Stephen Turnbull），英国利兹大学名誉讲师、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研究助理、日本国际教养大学客座教授，中古欧洲和远东军事史专家。著有《武士传奇》《最后的武士》《文艺复兴时期的战争艺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