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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若明镜,何须言证——观红楼品古今之二十三

作者:大漠孤烟光影
心若明镜,何须言证——观红楼品古今之二十三

正月二十一,宝钗过十五周岁生日。生日过得热热闹闹,有酒宴可以享用,有戏曲可以赏听,心情欢娱。可也正是这次生日,引发了一场风波。风波虽不大,却令人沉思。

风波因凤姐的一句话而起。凤姐说那做小旦的:“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只有史湘云愣愣地说了出来:“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怕她惹祸,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了个眼色。

即便这样,还是惹了祸。最直接的祸因倒不是湘云的那句话,却是宝玉丢给湘云的眼神。这眼神得罪了两个人——

一个是湘云。湘云命翠缕收拾衣包,准备“打道回府”,并气呼呼地说:“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脸子!”

宝玉赶忙向湘云解释:“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她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她岂不恼你。 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别人,哪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宝玉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呈给湘云看,证实自己是颗好心还是坏心。

可湘云偏不领情,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使不得!”越说气越大,自轻自贱的话都出来了。看这情势,她生着黛玉的气,更不想原谅宝玉。

宝玉急了:“我倒是为你,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脚踹!”他自我诅咒起来。宝玉急于向湘云证实自己——化成灰、遭万人脚踹又何妨?自己的清白名声是大事。他要证实自己是一心为湘云妹妹好的。

越是急于证实自己反倒越成了坏事。湘云的火气更大了:“大正月里,少信着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歪话!你要说,你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地躺着去了。宝玉倒好,证来证去,越证湘云的气越大。

另一个是黛玉。湘云这边没能证实得了,宝玉又在黛玉这边捅了娄子——给湘云使眼色的缘由还没有向黛玉解释,他证实给湘云的话又全让黛玉听去了。黛玉不理他了,连门也不让他进了。任凭他在窗外“好妹妹”“好妹妹”地叫,黛玉就是一个态度——置若罔闻。现如今,宝玉该如何向黛玉证实自己,他又将证实自己的什么呢?

后来宝玉好歹进了黛玉的门,遭到的却是黛玉的冷言奚落:“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着我比戏子。”黛玉能开口就好办了,宝玉先向黛玉证实自己:“我并没有比你,也并没有笑你,为什么恼我呢?”这一证实没有力度,黛玉驳斥了他:“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此刻,在黛玉面前他不知道如何证实自己。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她和我玩,设若我回了口,那不是她自惹轻贱?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好心,只是那一个不领你的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人。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我恼她,与你何干?她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呢?”

看来,宝玉犯的不是一宗“罪”,这连珠炮的数落,让他无从招架。他根本没有证实自己的机会,也不知道从何处入手去证实。他想到了《南华经》中的句子:“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自己牵挂的太多,一边是湘云,一边是黛玉。自己聪明一时,想为两个人都好,痴心地对待她们,宁肯多思多虑、辛苦劳碌,可到头来反被聪明误,两个人都得罪了。“谁知我心”,到头来无从证实自己。又想到《庄子》中说的“山木自寇,源泉自盗”,自己就是那长成材的树木,活该招人砍伐;自己就是那甘美的源泉,活该惹人盗饮。做个无挂无碍的人就那么难吗?为什么偏偏两个都要牵挂?宝玉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如今不过这两个人,尚不能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想到这里,决定不再去分辩,也没有必要去证实自己什么,转身回房了。

黛玉见宝玉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的,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便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了,也别说话。”看来,宝玉的这一举动更加惹恼了黛玉。搁在往日,宝玉会百般解释,以证实自己。然而今天他却理也不理,竟回房躺在床上,只是闷闷的。

袭人想拿别的事来引开宝玉的思绪,因笑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没成想宝玉却冷笑道:“她还不还,管我什么相干?”他决计要做无牵绊的人了。饱食终日,任兴漫游,多好。

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呢?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样儿了?”宝玉冷笑道:“她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他真的要做没有缆绳拴着的小船了,想自由自在地随水漂流。

袭人笑道:“她们既随和,你也随点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她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说到此句,不觉泪下。宝玉真的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吗?非也!他是牵挂的太深了;他是真的不再去证实自己了吗?亦非也!他只是苦于没有办法证实自己;他真的能做到自忘其能吗?更非也!自忘其能者没有苦恼,而现在的他却苦不堪言,以至于“不觉泪下”。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何等凄苦的惨境。宝玉细想这句话的意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边,遂提笔立占一偈云:“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彼此都想从对方那里得到情感的验证,可这种验证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能拿来看看吗?这种验证是什么味道的,能抓来闻闻吗?这种验证是能攥在手心里,还是能揣在心窝里?求验证,要证实,一个不行要两个,两个不行求更多,求来要去,频添烦恼。情灭了,意绝了,万事归空了,无须再验证什么,不用再证实什么。

宝玉写毕,自己虽解悟,却恐人看此不解,于是又填一支《寄生草》,写在偈后:“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世界上原本空无一物,哪有你我?任凭谁不理解自己好了,哪有什么悲愁喜、亲疏密?看样子宝玉是彻悟了,可实际上他还落脚到“理解”上,他渴望得到湘云的理解,特别是黛玉的理解。他渴望得到黛玉她们感情上的亲近,而不是疏远。当渴望变成失望,甚至是绝望时,自然就招来了悲愁。

宝玉写罢,自己又念一遍,觉得无挂碍了,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宝玉似乎“渐入佳境”,其实就是一种自我欺骗,他并没有彻悟,离“万事皆空”还有十万八千里。他提笔占的那一偈是什么?他在偈后面写的那一支《寄生草》又是什么?不都是一种“证物”吗?他还是想证实自己什么,他现在还入不了“空门”。

第二天,黛玉、宝钗、湘云三人见了宝玉,黛玉笑问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他如何回答?他虽有“尊贵”的家族,有“尊贵”的身份,他是贾家的一“宝”,特别是贾母手中的“宝”,可他不是至贵者,至贵者何需向别人证实自己?他不能矢志不移地去做一件事,特别是在女孩子面前,他往往会朝三暮四,见异思迁,他不是至坚者。既不是至贵者,又不是至坚者,如何是“宝玉”?他如何去证实自己就是“宝玉”或者不是“宝玉”?证来证去,自己竟不是自己了。

黛玉为宝玉的那一偈又续了两句:“无立足境,方是干净。”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那才叫真正的干净。宝玉的“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追求的仍是“有”,是“立足”之地,虽然他说的是“无可云证”,希望的却是有验证,只是苦于找不到证实而已。而黛玉的续里说的是“无”,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不是“干净”了吗?宝玉到不了这个“干净”的境界,所以也不能“彻悟”。  

禅宗北派创始人,即北宗六祖神秀,有一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宝玉忙于向湘云解释,又向黛玉解释,是不是“勤拂拭”?忙于去证实,是不是“勤拂拭”?他可真够辛勤、劳苦的!目的是求他和湘云之间不染“尘埃”,他和黛玉之间不染“尘埃”。愿望往往与现实背道而驰,“尘埃”也往往“拂拭”而不去。那一刻,宝玉和湘云、宝玉和黛玉之间的芥蒂更深了。  

中国佛教禅宗的实际创立者,即南宗六祖慧能,也有一偈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宝玉和湘云、宝玉和黛玉之间,如果本就不存在着什么,还求什么验证?还需要劳心费神地去找证实吗?本没有什么,就是“无”,宝玉达到不了这一境界。  

其实,每个人与周围的其他人都存在着一种关系,或夫妻关系,或父子父女母子母女关系,或兄弟姐妹关系,或亲戚朋友关系,或同学同事关系,或上下级关系,或合伙人关系,等等,有时几种关系交织在一起,错综复杂。有各种关系在,就有各种感情在。关系要顺畅,感情要畅达。不顺畅、不畅达就要理顺、就要梳理。理顺关系需要证实,梳理感情需要验证。于是宝玉就向湘云去证实自己,“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于是宝玉就向黛玉去证实自己,“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有笑你。”

我们大多是俗人,入不了“空门”,到不了“彻悟”的境界,不能将万事看作皆空。该理顺的关系还需要去理顺,该梳理的感情还需要去梳理,那么必要的解释就得去做。做了解释和验证,就没有必要纠结在对方的反应上了——一是对方的反应有个过程,再就是如果对方一直没有反应,更多的解释和验证也不会有太大效果,那就不如不去作进一步的解释和验证。只要自己心里坦然无愧就好了。

宝玉这边,苦于无从验证自己,劳心伤神,想了那么多,以致去“参禅”;而黛玉和湘云这边呢,睡了一夜,她俩什么事也没有了,反倒会同宝钗将“参禅”的宝玉拉回到正常状态中。

事实上,“解释”和验证的方式未必只靠语言,实际行动的证实更有力量。所以,不单要听你怎样去说,更要看你怎么去做。

一个人活在世上,他的言行时时刻刻在证实着自己;可一个人却不能一心为证实自己而活着。只要自己认定是对的,心里坦荡无愧,就不存在着验证不验证的问题。一如既往,大胆地向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