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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兴元将军的战争记忆12:老天爷成了最可怕的敌人

作者:玫瑰香溢

1946年底,在经历了"保什么,丢什么"的辽阳、本溪、抚顺、四平、通化等保卫战后,南满的辽东军区及其所属的两个纵队3纵、4纵,被国民党军队挤压在濒临朝鲜的长白、抚松、蒙江(今靖宇县)、临汀4个小县的狭窄地区。各路紧追不舍的敌人一路狂叫着:共军兄们,赶快投降吧!不投降,就把你们赶进长白山啃树皮,轰进鸭绿江喝凉水!

国民党的战略是"先南后北",即集中兵力首先解决南满,然后再进攻北满。

共产党的战略是"坚持南满,保卫北满",就有南满的"四保临江"和北满的"三下江南"。

这是东北解放战争中最艰难的时期。

艰苦卓绝的4次临江保卫战,在大雪飘飘中拉开序幕。

一保临江的战斗在1947年元旦打响。

敌52军、60军、新6军、新1军和71军的6个师,由辉南、柳河、桓仁、宽甸一线,分路向临江地区进犯。1月18日,52军195师584团由通化东进,3纵7师即迎敌而去,1连为前卫20团的前卫连。

这是一场预期的遭遇战,只是不知在何时何地遭遇。

1连在大雪中行军一夜,第二天中午时分进至小黄沟。这是个有70多户人家的山村。指导员兼连长赵兴元下令休息做饭,自己带领班以上干部看地形,布设阵地,进行警戒。

回到连部老乡家,已是两点多钟了。通信员王德海说,俺在锅里还给你热着碗豆腐脑呢。喝下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浑身从里到外这个舒服呀,就开始解绑腿。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走了一夜又半个白天,这腿脚都麻木了。这路还不知道要走多远,放松放松,活活血脉。那绑腿都冻住了,哗哗往下撕。一条腿刚撕下一半,就听村外响了一声枪榴弹。

枪榴弹是在西北青沟方向打的,响过后再无动静,村北枪炮声突然间炒豆般响起来。敌人先头一个排距村头不到300米了,后面的敌人也呈战斗队形展开,雪地上黄乎乎的。迫击炮弹一发发从头上掠过,在村子里炸起一团团雪雾。

赵兴元一边下令机枪占领阵地,一边指挥连队抢占东山制高点,同时派人向营里报告。

机枪班两挺机枪,一挺加拿大机枪一直叫得挺欢,那挺狮子牌天黑后打退敌人停了一会儿,就再也打不响了。热胀冷缩,撞针弹簧变短了,也是冻僵硬了,没弹性了。这是到东北后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哪里明白呀,还以为是出故障了。战后把枪都拆了,也查不出哪儿出了什么故障。有人说再放一枪试试。那枪在屋子里鼓捣时间久了,出去放一枪,真响。活见鬼啦?直到听说别的连队也是这样子,才想到这铁家伙是不是也抗不住这天气,冻坏了呀?

那人呢?

东山为当地制高点,可控制小黄沟村和通化至辑安的公路。从山脚到山顶两更多,不算陡。只是雪大,浅处没膝,深处及裆,坑洼处被雪漫平了,掉进去露出个脑袋,甚至可能没影了,或者被拉上来,或者自己掏洞钻出来。昨晚下大雪,白天出太阳,入夜后那雪盖冻得像冰一样结实。1连官兵爬山时,那层硬盖还擎不住人,却又挺硬,像层薄冰,就得破冰前进,有时还得手脚并用,特别吃力,爬上山顶,那人都出了身透汗。

到小黄沟一路行军,也没少出汗,进了老乡家。这回一身透汗,爬上的是无遮无拦的山顶。

山上稀稀落落长着些松树、作树,一人多高,两人来高,再就是半截子埋进雪里的榛柴棵子。那风呜呜叫,刮得雪粒子满天飞扬,那脸像刀割似的痛。

晚上10点来钟,林子里开始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赵兴元以为是敌人摸上来,碰断干树枝的声音,几次派人搜索。天亮后才明白,是树干冻裂发出的响声。

40军军史记载:"当夜零下40度奇寒。"

官兵穿戴基本都是在山东渡海前的那一套。一顶毡帽头,两侧有块瓦片似的护耳。那棉衣棉裤,比东北人的差不多要薄一半,那时又没有衬衣,就那么一件空筒子棉衣裤。没有手套。个小的就显出优越性了,袖子长呀。大个子就弄块布,在袖口上接出一块,像清朝官员那马蹄袖似的。裤子短,裤腰没辙,裤脚也像袖口那样缝上一块,不缝也行,就用绑腿裹住。都是单鞋,那种露脚背的敞口布鞋。都知道"关东山,三宗宝,人参貂皮乌拉草",把苞米窝子用梳子梳或乌拉草,绑在行李上,随时取用,往鞋里塞。那时都有袜子,或是裹脚布。每班舍出条毯子,剪成一块一块的,当裹脚布,把脚面、脚脖子都包上,绑在绑腿里。

所谓行李,就是条毯子或是被子,或是大衣,有这样就没那样。当时南满有两个纵队,4纵要到敌后打游击,3纵每个班拿出3件"行李"支援4纵,时称"两个纵队,一套被装"。

国民党兵都是南方人,广东、湖南人最多。按说,从四季如春的南方来到冰天雪地的东北,他们更难适应这种气候,可人家装备好呀。第二次临江保卫战,1连在大牛沟缴获敌人的鸭绒被,人钻进去,拉链一拉,雪地里照样睡大觉。

一年后的文家台战斗,也是零下40度,却未觉得怎么冷。头上或者狗皮帽子,或者毡绒帽子,手上棉手套(东北人叫"手闷子"),脚下棉大头鞋(北满部队大都是乌拉)。棉衣裤厚厚的不说,每人还有件棉大衣,或是老羊皮袄。更重要的是,讲起如何防止冻伤,每个人都是一套一套的。

上得山来,赵兴元立即指挥大家用雪堆筑工事,挡不住子弹,却能隐蔽,还能防风,御寒。忙活完了,汗湿的空筒子棉衣贴在身上,风一吹,透心凉。

天黑后气温骤降,半夜时分已达零下40度左右。那时那人没有"天气预报"、"今天气温 xx 度"的概念,不管多冷,用东北话讲都叫"嘎嘎冷"。同样的血肉之躯,若是今天,这般穿戴,让人在那山上待上一夜,活不了几个。那时那人抗折腾,那也不行呀?

许多人披着毯子、被子,偎靠在工事里。不行!赵兴元大声喊着:不许坐下,起来,都起来!活动活动,跺跺脚,搓搓手,揉揉鼻子和耳朵。

马上召集班排长会议,说明营里给1连的任务就是在这东山上警戒,监视敌人。今天晚上,不怕敌人来攻,就怕老天爷把人冻坏,造成非战斗减员。告诉大家,你不想冻死,不想冻残,就得活动。要不停地活动。你们当班排长的,要带领大家活动,要看好每一个人,落实到每个人头。谁也不许坐下、躺着,更不能睡觉,睡着那人就完蛋了。特别是岗哨,要勤查勤换,保证有大衣穿。

敌人不时朝山上打炮,天黑后有时还派出几个人,摸半山腰打几枪,骚扰你,怕你跑了。那时敌人傲得很,但它也打怵这天气,特别是天黑后,更知道自己攻不动。雪那么深,穿的又多,行动笨拙,爬上来只能当靶子,就让你在山上冻着,让老天爷收拾你。

前沿阵地的士兵还击时,那手碰上枪的金属部分,立刻就被"咬"住了,一拽粘下一层皮。那挺加拿大机枪的副射手用装弹机往弹匣里装填子弹,就那么咔咔两下子,那手就冻白了。

人冻伤,初时皮肤呈红色,继而紫色,后变成白色,白褐色。紫色时还能觉出疼痛,白色后就开始麻木了。深紫色、白色尚可治愈,白褐色就难了。

晚上看不清颜色,有经验的班长会问疼不疼。不怕疼,就怕不疼。不疼,就得赶紧用雪搓,直到感觉出疼了再罢手。

有的班长组织大家继续修工事,一举两得。有的带领大家连蹦带跳,嘴里喊着"跺跺脚,搓搓手,揉揉鼻子和耳朵"-﹣在东北那3年,一到冬天,当班长的就得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隔上几分钟就得喊上一嗓子。耳朵是软骨,又薄,是最易冻伤的部位,不常揉揉,活动血脉,一拨拉就掉了。这次小黄沟战斗,1连就有两个掉耳朵的。

开头敌人打炮,大家都躲,后来有的就不躲了,说打死算了,不遭这份洋罪了。有的蹦着跳着,就说冻死算了,死了享福。

说这话的不怕。冻得受不了,说明他还有知觉;还能发牢骚,说明那精神头儿还挺足。最可怕、也最需关注的,是那种蔫声不语的人。

2班士兵张家洪蹦着跳着就不声不响地倒下了。

班长张棉环大声叫着张家洪的名字,把他的脚抱在怀里,给他搓手。赵兴元喊了几声,赶紧从怀里拿出大饼子。他从连部跑出来时,顺手从锅里抓了个大饼子,揣在怀里也冻得石头蛋子似的,贴肉那一面还有层软乎的。用手刮下来喂一口,张家洪还吃了,赵兴元心里有点底了。喂下几口,立即命令张棉环,用两个人把张家洪架起来,在雪地里来回跑。

张家洪参军还不到一个星期,才17岁,年纪小,长得也瘦小。按说东北人抗冻,可他在家哪吃过这苦呀?昨天黄昏开始行军,到现在一天一夜未阖眼,那人也是又困又乏呀。人是有惰性的。今晚继续行军,夜到天亮,都能走。可在原地蹦跳,那人先自没了情绪。人又不是机器,按动开关就会转个不停。

若能燃起堆火烤烤,这漫漫长夜还能好熬点,可那不是给敌人炮火指引目标吗?

赵兴元把他那件灰被子的两个角拴上绳子,系在脖子上,腰间再捆上一道,那人就像裹在被筒子里似的。他逐个班排、岗哨走着,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看着,一刻也不敢停歇、怠慢。一是他必须督促班排长,让大家动起来。特别是下半夜,天更冷,人也更困更乏,意志稍微不坚定,"算了",放弃了,就危险了。哨兵打个瞌睡,只需十几分钟,那人就算有救,也是废人了。二是他自己也必须活动,这是眼下他和全连官兵御寒的唯一方法。就这样,他的两个脚后跟也在不知不觉中冻坏了。

见到他,有的班排长就问:指导员,有什么情况吗?

赵兴元知道他们是在问他:营里怎么还不把咱们换下去呀?

有的都问几遍了,到底也没人明说这句话。

赵兴元也想问问营里:这么冷的天,蹲一夜山头,这还不得把1连蹲垮了吗?

营部就在山后一个林子里,不到两里路,赵兴元和通信员去了两次。第二次算是下定决心了,可还是在那门口转哪转哪,又赶紧跑回来了。

天亮了,5连上山换班。赵兴元通知各排,下山后,不经过检查,谁也不准进屋。要仔细检查冻伤部位,用雪搓,搓到红了、疼了为止。脚冻坏的,要放到凉水里慢慢缓。

刚过村子,营里命令,马上开饭,准备对敌人发起攻击。

战后,1连161个人,就一个卫生员宋双龙没有冻伤,光截肢的就有7个。

从山东到东北,再打到海南岛,无论战斗,非战斗减员,这都是最惨重的一次。

掉耳朵的,掉指甲的,鼻子冻烂的。有人解绑腿快了,把皮肉撕下来的。有人脱下鞋来,哟,这脚指头哪去了呀?一看掉鞋窟窿里了。什么时候掉的都不知道,也未觉出疼,只是走路总跌跟头。

东北人形容天冷说,"这手冻得像猫咬似的"。像猫咬似的不怕,不知不觉中冻坏了,不觉得疼了,八成就废了。等到缓过来,有了知觉,一些人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

赵兴元这辈子也忘不了那场面。

他说:机枪那铁家伙都冻坏了,土生土长的树都冻裂了,你说那人,又是从未见识过东北的严冬的关里人,会怎样?

难得有人被猫咬,也就很难说清被猫咬是个什么滋味儿。负过9次伤的赵兴元的体会是,无论什么伤,也没有冻伤缓过来后的滋味儿难受,简直能把活人疼死,把死人疼活。

20多个重伤员留在小黄沟了,由团卫生队救治。截肢的大都是脚。皮肉黑了,往上蔓延、溃烂,只有截掉。其余的拄着棍子,或是互相搀扶着,去叫小岭子的村子,自己鼓捣治疗。比较重的放进大筐里,筐里铺上厚厚的乌拉草,上边盖几层被子,由村里出些民工抬着。

冻伤太多了。19团2连被炮火压在雪地上,就10多分钟工夫,一半人冻伤了。

也没什么药,都是些土方、偏方,就地取材。把大枣烂和大酱,敷在伤处,枣暖热,大酱能消炎、止痛。疗效最好的是把仙人掌和芦荟砸烂敷上,一般当晚就能睡个好觉。可那时又不像现在养花种草,哪有那么多仙人掌和芦荟呀?最方便的是把冬青熬水后洗泡,还有把山里红烤得半分热,剥皮将果肉糊在伤处包上。冬青山上就有。大雪封山,找到山里红树,把树下积雪扒开,山里红通红通红的,还好吃。

由于一会儿没闲着,也是精力过于集中,赵兴元一直没觉得自己会冻伤。到小岭子后住下了,才觉出两个脚后跟不大对劲儿,慢慢的还疼上了,越来越疼。那鞋和裹脚布冻在一起了,好不容易脱下来一看脚哪,右脚后跟一按一泡水了。

卫生员用剪子剪开个口子,淌出有一酒盅水。肉冻烂了,黏糊糊的,像鼻涕似的。

剪时没什么感觉,那脚后跟仿佛不是长在他身上。晚上可完蛋了,那罪遭的呀,比闯关东路上右手那伤难熬几倍,翻来覆去睡不着,把牙巴骨都咬疼了。

直到今天,不用冬天,秋风一凉,那脚后跟就又痛又痒的,让他想起小黄沟东山那一夜,看到那些冻伤的战友疼得在地上直滚。

骑着毛驴上战场

一保临江结束半个月,二保临江就开始了。

新6军207师3团(欠1营)孤军深入,进占三源浦镇。3纵7师、9师先后攻占周围的高丽屯、大牛沟、大铁炉、歪头砬子和三源浦西南山,天黑后将镇子团团围住。

赵兴元带1连从北边攻击。

新6军207师又称"青年军"、"学生军",是抗战后期为准备大反攻组建的,据说文化程度都在初中以上。论实战经验、水平,比那个"虎师"新22师差多了,可这些学生受国民党教育,正统观念很强,也挺顽强,炮火也猛。镇子外都是稻田,稻草一堆堆的被炮弹打着了,烈焰熊熊,如同白昼。

进攻受阻,1连拂晓前撤出阵地,到后边的周家屯开饭,准备饭后继续攻击。

滴水成冰。通红的高粱米饭,赵兴元从锅巴盛到缸子里时热得烫手,出门见到1排长高宝顺,说几句话工夫,表面一层已经结冰茬了。

刚吃几口,南边响起激烈的枪炮声。"集合!"赵兴元大喊一声,朝枪炮声奔去。

他想敌人是不是要突围呀?果然,白的雪野,黄的敌人,正向3连的方向冲去。

赵兴元一挥驳壳枪,带领1连斜刺里向敌人扑去,山野间雪花飞溅。

追上一道山梁,距敌人也就1里来远了。山坡下都是撂荒的梯田,被两尺多厚的积雪埋没着,官兵从那一级级田坎上飞跃而下,有人站不住,在雪地上连滚带爬地起来继续追。

赵兴元跳田坎儿时,左脚被根筷子粗的树楂子穿透了。一阵钻心般的疼痛,那人收拢不住,又滚下级田坎,那脚下雪已经红了,脚面上也渗出血来。

他穿双胶底布面五眼鞋,那鞋冻得硬邦邦的,系的活扣也冻成死疙瘩,无论如何也解不开。通信员王德海急得用牙去咬,赵兴元说刺,用刺刀挑。挑断鞋带,好歹脱下来,那树茬子折断了,脚面上露出个尖儿,脚底下有烟头大小一截。王德海一咬牙将它拔出来,赵兴元已把急救包打开了,没等血涌出多少,一下子就按上了。

急救包是缴获敌人的美国造,白色的,用防水纸包着。里面有块用药喂好的纱布,两边有带子,按到伤口上,几下子就包上了。还有几片口服黄胺,如今说黄胺类药有什么副作用,那时它是最好的口服消炎药了。战后打扫战场,特别注意收集急救包,这是救人救命的东西。过去没这东西,负伤了,有时就抓把土捂上止血。兜里揣个急救包,打仗心里也有点底,到时候真管用呀。而自与美式装备的敌人一交手,从枪炮弹药到吃穿用各类物品,就开始陆续装备起来了。

穿不上鞋了,就把绑腿解下来,一层层缠裹上,成了"绑脚"。

王德海蹲在地上,把手向肩头一伸:指导员,俺背你。

赵兴元道:不能背,快走,追连队去。

开头还得王德海架着,慢慢的就自己走了,还能跑了。他必须使周身的血液活跃起来。刚才包扎伤口那会儿工夫,已经透心凉了。如果让王德海背着,这手脚八成就得截肢了。

走着跑着10多里,赶上连队时,那只"绑脚"血呀雪的,已经成个大冰坨了。

赵兴元真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因为一停下来,那伤就要疼了,这一夜又难熬了。

"房漏偏逢连阴天。"冻烂的右脚跟还未好,左脚掌又来个穿心透。如今,一提起头两次临江保卫战,赵兴元就会想起一句东北话:"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若是今天,那脚跟冻成那模样,卧床1个月,休息两个月,算是少的。那时那人抗造,耐折腾,那人也就是年轻,有活力,生命力旺盛。

还有,那时那人很少吃药,甚至从未吃过什么药,那药就特别好使、管用。像赵兴元那只穿心透的左脚,创口也没清洗,流那么多血,又冻得那样,也不感染。就想起差点儿毁了他的军旅生涯的那只右手,若有几片黄胺,闯关东一路也不至遭那么多罪呀?

他不知道急救包那纱布喂的药还有止痛作用,伤口疼得比以往差多了。可越是这样,听着前方隐隐传来的隆隆炮声,就越着急上火。

第四次临江保卫战要打响了,赵兴元去找教导员李洪奎。未等他开口,李洪奎就说:你给俺回去老实呆着,把伤养好了,有的是仗让你打。

第三次临江保卫战前,李洪奎来找赵兴元,说这次战斗你就别参加了,赵兴元说俺知道。二保临江和三保临江,就间隔8天时间,可现在已经40多天了,再待下去好人也憋病了。

兴元说:教导员,俺这脚没什么问题了,保证不会给连里添累赘。

李洪奎道:不会添累赘?你给俺跑一圈试试?当指导员成天给人家做思想工作,轮到自己就拉不开大栓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的任务就是养伤。别再啰唆了,俺没工夫。

这人说一不二,说也没用,赵兴元也不说了。回来告诉王德海,在村里找头毛驴。先别牵回来,跟人家说好,给咱准备着,随时可能用。

王德海是吉林白城子人,纺织工人出身,18岁,中等个头,圆脸,大眼睛,打仗勇敢,又特别机灵。原来的通信员杜吉衡,赵兴元挺喜欢他打仗的那股猛勇劲儿,可自那一嗓子"副连长开小差跑了",就发现这个通信员选错了,到东北不久就让他下班了。这个王德海,则是该说的一句不落,不该说的一句不说,是赵兴元最中意的通信员之一,后来抗美援朝当排长时牺牲了。

部队是拂晓前出发的,赵兴元骑着毛驴,和王德海在后边悄悄已经3月底了,白天雪化了,到了晚上,大地、山野又冻得硬邦邦的。毛驴骑上十几分钟,手脚就冻得不行,特别是那脚,更不能冻着,就下来拄着棍子走一阵子。身子骨活动热乎了,那脚也止疼了,就再骑上毛驴。天亮后被发现了,那也回不去了,就算归队参战了。

李洪奎见到他,又气又心痛:你这个赵兴元呀,叫俺怎么说你好呀?

第二天晚上急行军,赵兴元掉队了。那是头拉磨驴,每天转磨道不闲着,走不惯山道、冰雪道,又没被骑过,有点驴脾气,把赵兴元摔下两次。李洪奎急了,派人牵着他那匹坐骑回来找。那时编制,营长、教导员每人一匹马,副营长和副教导员是两个人一匹马。

第三天拂晓,部队赶到了指定的作战地域。

第四次临江保卫战,3纵和4纵10师采取"牵牛"战术,故意示弱,将中路全美械装备的13军89师诱至红石镇、油家街及其东北地区,予以全歼。1连的任务是从侧翼插入敌人腹地,占领106高地。

老远就见前边山上、田间都是火光。89师是刚从热河省(辖今河北省东北部、辽宁省西南部和内蒙古东南部地区,省会承德,1955年撤销)调来的,怕冷,不怕暴露目标,烤火取暖。后边二梯队那火也是一堆堆的,瞅着很是壮观,也真骄狂,不然它也不会孤军深人。

赵兴元望一阵子,发现唯独106高地没有火光。

他对连长郭玉山说:106高地没有敌人,机不可失。俺去带尖兵班,你指挥本队,咱们马上插上去。

郭玉山打仗勇猛,指挥果断,有主见。可他刚从6连调来不久,对1连情况还不大熟悉﹣﹣这也是赵兴元骑着毛驴也要来打这一仗的原因之一。

看到那火光,赵兴元周身的热血就冲动起来。

他让王德海把毛驴拴好,棍子也扔了,带领尖兵班就上去了。

自脚后跟冻伤后,他走路就一瘸一拐的。3人行军,一会儿骑毛驴,一会儿拄棍子,那冻着也疼,走多了也疼,现在不疼了。枪声一响,病就没了,伤也无所谓了。打仗治百病,但也有个度,如果"本钱"确实不行,逞一时之强,那就可能把老本都赔进去了。

106高地山脚下有个村子叫老烧锅,十几户人家。约一个排的敌人在村头燃起两大堆火,围着烤火,也在做饭。赵兴元让2班长张棉环兵分两路,从两侧包抄过去,他自己则径直朝敌人走去。

天蒙蒙亮了,火的光亮逐渐稀淡。敌人哨兵喝问什么人,赵兴元道是自己人。他穿件美式风衣,不走到近前真看不出不是自己人。闻到大米饭的香味了,两侧枪响了,赵兴元的驳壳枪也响了,手榴弹炸得火堆火星四溅。

上得山来,总攻击已经开始了。原以为插入敌人腹地,马上会陷入四面受敌的恶战,这一刻只听炮声隆隆,弹丸呼啸,树上积雪簌簌抖落,106高地就像风雨飘摇中的一只小船。

最近的炮声是从高地右后方的山后发出来的,赵兴元判断那是敌人的一处炮阵地。

1排和小炮班上来了,赵兴元命令排长高宝顺组织修筑工事,自己带着2班和小炮班向敌人的炮阵地奔去。

天亮了,背阴处的老林子里依然挺昏暗,都是一人来粗的红松。雪也厚,上面一层一指多厚的硬盖,像冰似的,挺滑。有的擎不住人,咔嚓一声陷进去,深处没腰。

炮弹一排排从头上掠过。炮声一响,山体一阵抖颤,树上积雪急雨般落下,灌进脖子里,冰凉。冰盖上有雪,更滑,下山时一屁股滑出老远。

这时主力部队都换发了挺厚的新棉衣,里子是白布,行军打仗都反穿棉衣,保护色。在冰天雪地中作战,那优越性就不用说了。

9门107毫米美式山炮排列在山下开阔地里,炮口火光一闪,炮阵地立刻就被雪雾淹没了,

小炮班长吴传恩指挥大家在山脚一片像柴棵子后边架好炮,那里距敌直线距离不到100米。3门"瓦子炮"一个齐射,炮弹在敌炮阵地上刚腾起烟尘雪雾,赵兴元已经带领2班冲了上去,在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中,大喊"缴枪不杀"。

敌人没想到背后会杀出这样一支队伍,举起手来还喊着"自己人"、"自己人",认定是打误会了。

这时,前边的敌人退下来了,像决堤的洪水似的涌过来。那9门山炮暂时还用不上,小炮班的3门"瓦子炮"又显威力,一发发炮弹在敌群中咣咣炸。

1连俘敌480人。

清点完毕,集合排队,赵兴元大声问这些俘虏:有搜你们腰包的没有?有丢东西的没有?有,举手。没人举手。又问一遍,仍没人举手,就把俘虏送交团民运队,打个收条:"收到1连抓获俘虏480人,秋毫无犯。"-﹣每次抓获俘虏都是这样,这是规矩。

还缴获许多马,都是蒙古马。清点俘虏前,他就告诉王德海找匹马,这回得骑马回去了。

打仗治百病,胜仗就更不用说了,可脚伤也开始隐隐作痛了。这仗还多着呢,现在他得好好关心关心这只脚了。

赵兴元将军的战争记忆12:老天爷成了最可怕的敌人

【赵兴元出生于1925年1月,山东人,1939年7月参加八路军,1940年6月入党,历任战士、班长、排长、指导员、营长、团长、师长、副军长,黑龙江省军区政委,旅大警备区副司令员、政委。1988年,赵兴元被中央军委授予中将军衔,1990年退役。2016年7月13日在辽宁大连去世,享年91岁。赵兴元曾当选第二、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九、十、十一届中央候补委员和第十二届中央委员,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