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卫怀玉被废黜后,瞎了眼睛,东宫一夜失势。
只有我这个洗脚婢留了下来。
每当我伤痕累累地带回食物和药,他总是心疼地吻住我:「十一,待孤得势,余生必不负你。」
可他登基前夕,笑得残忍:「当初不哄着你,谁来照拂孤,怎么还真信了?」
我心如死灰。
趁着东宫走水之际,假死遁逃。
一年后。
我藏身的小渔村被卫怀玉找到。
他一剑挑开我的红盖头,声音微颤:「卫十一,与你拜过天地的,明明是我。」
1
「把太子眼睛治好的真是她?」
「就是她!听说当时东宫的人全跑了,只有她留下了。」
「哼,这洗脚婢一定是看准了太子日后会东山再起,真是心机!」
……
窗外婢女们的议论声被我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她们语气中鄙夷尽显,可我心中还是充满了欢喜。
今日晌午,圣上亲自将卫怀玉召走。
不仅复了他的太子之位,更是严令肃清当年陷害他的那帮党羽。
这宫里都说,太子玉重夺权势,以后只怕是荣宠更盛。
卫怀玉他一定很开心吧?
我不懂权术。
我只知道,他终于能在暖洋洋的宫殿里睡一个安稳觉了。
至于他曾经的许诺……
我悄悄摸了摸早已绣好的喜服,心里像撒满了甜甜的糖霜。
昨夜,卫怀玉动情之时忽然停住。
他用大掌丈量我的腰身,皱眉道:「怎么瘦了?
「那喜服到时候让宫人再做便是,何须你亲自动手,熬得眼睛都坏了。」
我蜷着脚趾,只觉得他在那种时候忽然停下细细打量,着实叫人羞愤难当。
便撇开脸小声回答:「与你成婚,我很欢喜,所以想亲手缝喜服。」
卫怀玉明亮的眸子笑意加深,他吻了吻我的嘴角,继续着腰间的动作。
这样想着,我又翻出针线,准备开始绣他的那件喜服,权当是等他回来打发一下时间。
谁料刚拿起花绷子,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宫中嬷嬷叉着腰立在那儿,视线落在我手中的大红丝线上,笑得前仰后合:「哟,十一姑娘,还真做起太子妃的美梦了?」
2
不等我说话。
她身后冲出两个膀大腰圆的宫女,扭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外拖。
「你们要做什么!」
「自然是为你验明正身。」
「十一姑娘,东宫的规矩你比我们懂,你应该知道,若非完璧之身,怕是连个侍妾都没得做吧?」
她们此番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我与卫怀玉在东宫没落之时相守两载,这期间早已有了夫妻之实。
此时他却不在场。
我若不讲出真相,就会成为失贞之妇。
可是,我若讲出真相,卫怀玉太子之位尚未稳固,会不会因为我这低微的身份落下旁人话柄?
我稳下心神,只想着先拖到卫怀玉回来。
「你们好大的胆子!
「我虽为奴婢,却也是太子落难之时近身伺候着的。如今东宫刚刚复宠,你们就敢越过太子擅自发落我?」
此话一出,她们果然有几分退缩,面面相觑,不敢再上前。
「她们胆子是小,可本宫胆子大着呢。」
不远处,响起一道娇媚慵懒的声音。
我顺着那方向看去。
3
孙凝秋。
如今后宫中的第一人,圣上的宠妃。
当年,孙凝秋和卫怀玉青梅竹马,却在他失势后断绝联系,转身就递了牌子,入宫擢选秀女。
卫怀玉被软禁在东宫整整两年。
孙凝秋从未帮衬半点,反而在暗中处处为难。
这些我没有对卫怀玉说起过,只怕他知晓人情冷暖后失去求生的欲望。
可我却记在心里。
「这宫里都说,东宫的洗脚婢发了失心疯,天天做着当太子妃的梦。
「你自认为功劳无匹,那本宫这个做母妃的先替太子把把关,有何不可?」
孙凝秋步步走近我,眼神冷酷得骇人。
「还是说,你已非完璧之身?」
搬出卫怀玉,或许嬷嬷们是怕的。
但孙凝秋是主子,盛宠不衰,我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必须回答了——
「有关奴婢一事,只要等太子回来,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话虽然含蓄,暗示却已足够清楚。
孙凝秋打断我,目光厌恶。
「你心虚什么?若你贞洁还在,为何怕验。
「东宫封禁两年,你竟还有法子偷男人?那无人之地倒是成全了你这小娼妇。」
她这番话引得旁边宫人小声嗤笑。
我看着地面,有几分委屈:「奴婢不曾。」
我倔强回嘴的模样令孙凝秋感到不快。
她柳叶眉微微挑起,话中有掩不住的醋意。
「难不成,你想说,你『偷』的人是太子?」
4
小院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我。
大家神色各异,有嘲弄,有鄙夷。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承认与否认之间,若有一字说错,叫旁人听了去,或许就会给卫怀玉招致祸端。
我低头跪在地上,只能重复着那句话:「奴婢……无可奉告。等太子回来,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孙凝秋笑不出来了。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听见怎样的答案。
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她今日必不会放过我。
「你如此嘴硬,本宫只好派人动手查验了。」
话音刚落,那几个宫人再度将我围住。
这次,她们直接将手伸向我的襦裙。
屈辱感漫过心头。
我死死抓住自己的亵裤,用尽浑身力气反抗着。
可仍是徒劳。
我被嬷嬷们死死按在条凳上,周身动弹不得。
没有任何退路了。
襦裙被毫不留情地扯下。
只剩下最后一道屏障的时候,我认命地闭上双眼。
就在这时,卫怀玉十分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院门口。
「参见贵妃娘娘。」
5
我惊喜地睁大双眼。
按捺着的泪水夺眶而出。
卫怀玉一出现,我就像有了靠山,忽然就不那么怕了。
「孤这东宫常年无人修缮,荒芜凋敝,竟不知何事引得娘娘踏足此地。」
孙凝秋脱口而出:「我来看看你……」
她自己也意识到失态:「来看看你这宫里,是不是真的要立一个洗脚婢为太子妃。
「这婢女有功劳不假,可你真的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吗?她甚至不懂礼数,处处与本宫针锋相对。」
「娘娘言重了。
「可这里是东宫,处置谁,如何处置,都由孤说了算。」
卫怀玉垂眸,叫人看不清喜怒。
那几个嬷嬷怯怯地收回手。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刚整理好裙摆,就听见卫怀玉对着新派遣过来的侍卫们淡淡道:「来人。
「东宫婢女十一,行事鲁莽,冲撞贵妃,关押至下人房思过。」
那道清冷的声线,一字一句重重撞击在我心头。
我难以置信地扬起双眼。
孙凝秋脸上却缓缓绽放出明媚夺目的笑容。
仿佛在说:看吧,你和我之间,他还是会选择我的。
6
入夜。
已经被关了一个下午的我,怔怔地站在窗边。
卫怀玉进来的时候,我还是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怎么冲撞了孙凝秋,又要如何反省思过。
见到他,我怯生生地撩开袖口,鼓起勇气说:「卫怀玉,我疼。」
此时我的胳膊上一片淤青,正是白天被嬷嬷掐出来的伤。
卫怀玉目光停留在那里很久,冷漠地开口:「以前倒是没见你这么娇气过。」
我愣住了。
卫怀玉为何又是这副态度?
许是他真以为我冲撞了沈凝秋?
我缓缓收回手臂,尴尬地笑笑:「也是,以前冬天那会儿,我翻墙出去偷吃的,摔了一身伤都没喊过疼。
「左不过几个手指印,很快就会好了……」
他没说话,目光越过我望向窗外,有些不耐烦听下去的样子。
我便不再说了。
只好放软了姿态,小声请求道:「羲和,我在这里实在闷得慌,能不能把你的那件喜服拿来?我想绣完。」
卫怀玉仿佛听见什么笑话,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面带讥讽之色:「喜服?
「说娶你不过是哄哄你罢了,你还真信了。」
我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
却还是忍不住哽咽了:「可你昨天还担心我太辛劳,会累坏眼睛……」
我拼命寻找他说谎的证据。
卫怀玉接下来的话,打碎了我最后的幻想:「孤若是不那样演给你看,你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留下来呢?」
7
卫怀玉冷冷地看向我。
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随意丢给我。
「这样一来,你与孤就算两清了。」
里面大概是些财物之类的吧。
何其讽刺。
卫怀玉未曾想过娶我,却早早想好了如何跟我银货两讫。
难怪人们总说,瞎子复明的第一件事,便是丢掉藤杖。
我用手背擦干眼泪,不肯接过那枚锦囊。
卫怀玉皱眉:「如此惺惺作态,不会显得你有多清高。」
他铁了心与我划清界限。
这次,我没有拒绝。
弯腰拾起锦囊,泪却不争气地掉落下来。
一来一回间,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能离开这里就好了。
我抬头看着卫怀玉的眼睛问道:「既然太子殿下无意,十一也绝不是痴缠之人。如今我收了你的钱财,你我二人,前尘旧账,一笔勾销。」
那双漆黑的眸微微怔住。
8
卫怀玉离开的时候,我抱住膝盖,蜷缩在床上,近乎是哭着睡过去的。
可梦里越来越热。
我猛地睁开眼,才发现外面早已火光冲天。
「怎么忽然走水了!快逃!」
「死人了,烧死人了!救命啊!」
不知是谁在哭号。
屋外吵成一片。
我惊慌地跑到门前,发现门被锁上了,看守我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只好尝试着用屋内的椅子去破开窗扇。
在十指疼到快要断裂之际,终于砸开了。
我欣喜若狂,直接手脚并用翻了出去。
趁着浓烟滚滚,我混入东宫仓皇逃窜的人群中。
望着黑森森的宫墙之外,逃离的念头愈发强烈。
随卫怀玉被幽禁的这两年,我曾在地窖里发现了一条极其隐秘的小道,通向宫外。
这条小路极其难走。
从前怕卫怀玉担心,我从未提起过,现在竟然误打误撞成了我的保命符。
我抓起泥土朝脸上抹去。
一咬牙,猫下身子,跑向跟人群相反的方向。
9
乌飞兔走疾如梭,一年时光弹指而过。
我压低帷帽,拐进花柳巷。
几个龟奴的议论声落入耳中。
「你们听说了吗,新皇登基当日连下三道敕令。这第一道,竟是宫中每逢初秋不燃灯烛的禁火令。」
「这是为何?」
「东宫走水那一遭,死了好多人,大抵是圣上慈悲,有心告慰亡灵?」
「更吓人的是那第二道敕令!你可知那先皇贵妃孙氏?她与先皇……」
久违的名字,让我有片刻失神。
那几个龟奴却噤了声,立刻激动地迎上来。
「晴大夫,您可叫我们几个好等!」
「那絮娘方才接客的时候,拿簪子刺伤了贵客,又划了自个儿手臂,您快去看看罢!」
他们将我引至一处房间。
女子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双眼空洞地看着床帐。
我大概知道,这名叫絮娘的女子被京城的夫家休弃后,便流落至此。因为身无分文,只好把自己卖入花柳巷。
在游仙村,医馆之间斗争严重。可无论是大夫还是郎中,都嫌这里脏,不愿踏足此处为她们瞧病。
龟奴便找上了我这个回春堂的小学徒。
我打开药匣子坐下。
余光看见屏风后似乎坐着一个人,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想来就是那名受伤的贵客了。
我对这种寻花问柳的男人没什么好感。
便冷冷地白了那影子一眼,先坐到了絮娘身边查看伤势。
可她不配合。
我索性将包扎的麻布一放,开始编故事。
「絮娘,我知道你心里苦。
「不瞒你说,我们处境很像。当年我也是被京城的夫家休弃,才来到游仙村。但那白眼狼更为狠绝,不仅联手小青梅欺负我,还将柴房反锁,想纵火烧死我。」
果然,絮娘眼皮微动。
我忽然掩面哭泣,故事也逐渐添油加醋。
「我帮他治好眼疾,陪他寒窗两载,却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姐姐你说,我惨不惨?」
絮娘红了眼眶。
她终于肯开口:「妹妹,我竟不知……别哭了,都过去了。」
我立刻趁机劝说:「是啊,都会过去的。
「我已经想开了。不吃饭不吃药,伤害的只能是自己。而那负心汉身处京城坐拥如花美眷,绝不会管我们死活。
「付出真心并没有错,错的是不懂得珍惜的人。我们又何必为他们自苦呢?」
絮娘动容地看着我。
良久,她还是低下头,小声啜泣。
「可是……我已经在这里了。
「我身无分文,没法给自己赎身,这日子还不如死了。」
「只要你答应我好好活着,赎身的事,我有办法。」
我坚定地抓住絮娘的手。
此时,屏风后面那个稳坐如松的男人突然开口了——
「你为她赎身,那我的伤又怎么算?」
10
糟了!
竟然忘了这一茬儿。
「自是由我一并负责。」
我嘴上这样回答着,却莫名觉得那人声音很耳熟……有点像卫怀玉。
但嗓音低沉中透着几分沙哑,分明有所不同。
也对。
游仙村位置偏僻,卫怀玉又刚刚登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面前的公子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并未露面,而是从屏风后伸出手臂给我看伤,忽然又问:「你刚刚讲的那个故事,我很感兴趣。不知你那夫君……后来如何了?」
「回公子的话,我不知那人如何,也并不在意。」
我自认为回答还算得体。
可男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静默了一瞬,视线似是落在了我手上。
「手指上的疤是怎么来的?」他又顿了顿,「疼吗?」
我低下头,依稀看见当年为了扒开那窗子十指鲜血淋漓的自己。
如实回答道:「为了活命,不记得疼不疼了。」
抬眼间,我发现那公子手臂上竟然有烫伤。
「这方子您带回去,可以淡疤。」
我正从药箱里取出纸笔。
却听见身后那道声音艰涩地说:「我手上的疤,是为了寻人。」
我有些纳闷。
给他开药方,不过是存了讨好的心思,怕他为难絮娘。
这人怎的还解释起来了?
可我只在意另一个问题。
「公子,您能否高抬贵手饶过絮娘一次?
「她身世凄苦,独自一人已是不易。若需要赔偿什么的……」
屏风后的公子打断了我。
「我可以不追究。但我的伤,你要负责到底。」
看伤事小,絮娘事大。
我喜笑颜开地谢恩。
可我不知道的是——
等我走后,屏风后的高大男人霍然起身,大步追至门口,却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直至背着药箱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他目光中的缱绻渐渐冷却。
对房门后闪出的暗卫,哑着嗓子道:「跟着她。」
11
最近几日,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
在回春堂跟师父说起这事,她便打趣我。
「你与祝夫子后日就成婚了。这几天他去镇上采买迟迟未归,你是不是想他了,总觉得是他在你身后呢?
「既然如此,那今日便给你放个假。」
我脸上一红,赶紧摆手。
当初我逃到游仙村,整个人狼狈不堪,连鞋都走掉了底子。
晕倒在路边后,是祝千里用驴车将我送到回春堂。
他是游仙村的夫子,为人温润和善,每逢休沐就会到镇子上去教书。
半个月前,我本打算离开游仙村。
可祝千里红着脸求我别走。
他在月色下拦住我,说知道我曾被辜负,他很心疼我,想攒钱给我开一个小医馆。
他还说,他想娶我。
娶我?
这两个字令我恍神。
来了游仙村后,我一直跟着师父专心学习医术。
只想着有朝一日也能自立门户,将治疗眼疾那方子发扬下去。
我对祝千里有感激,有敬重,却无男女之意。
更何况,经过卫怀玉,我早已不敢轻信承诺。
师父得知此事,狠狠数落我。
「你听着,咱们女人是要自强,可那不代表一定得断情绝爱。世界上男人那么多,这个不成,还有下个,人生得意须尽欢,有什么可怕的!
「你一辈子不嫁,岂不是给京城那位薄幸郎守一辈子活寡?他凭什么?」
或许是师父的话点醒了我。
我答应了祝千里。
守着自己的小医馆,寻一良人相守。
仔细想想,应该很不错。
我忽然有些期待那样的日子。
12
离开回春堂,我先置办了嫁娶一应物件,最后带着卫怀玉给我的锦囊去了当铺。
那锦囊我嫌晦气,从未打开过。
但摸着里面那物件,大抵是块玉。
既然是玉,总能换些银子。
毕竟人命可比玉牌值钱多了。
掌柜接过,对着玉上的花纹和字样端详了半天。
「晴大夫,这看着可不是游仙村能有的稀罕物。
「这么贵重的东西,您只开这么低的价格?」
我莞尔一笑。
「实不相瞒,这玉牌我原本是想丢了的。
「可现在我有所求之事,它只需要发挥足够价值即可,多的我不要。」
掌柜眉开眼笑地收下。
在我身旁,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人。
他好像在一旁听了很久,忽然开口道:「我看这玉很合眼缘,老板卖给我如何?」
掌柜为难地看向我。
我笑道:「没关系,这玉我没打算赎回去,掌柜自行处置便是。
「您今天就是在地上摔碎了听个响,都与我无关。」
那小厮垂下眸子,脸色微变。
临走前,我从竹篮里抓出一把饴糖,递给掌柜。
他有几分纳罕:「这是?」
「喜糖。」
我耳根微微发烫,有几分新嫁娘的娇羞。
见那素昧平生的小厮定定地看着我,便又抓了一把饴糖,大大方方递给他。
喜悦快从眼角眉梢溢出来似的,开心地说:「大家别嫌弃,一起沾沾喜气。
「我要成亲啦!」
他站在原地。
门外,一道清润的声音急急传来:
「阿晴!我回来了!」
回头望去。
一袭青衫的祝千里从驴车上纵身一跃。
他满面笑意,大步走来,一把牵住我的手。
掌柜立刻会意,连连道喜,夸我们登对。
唯有那名小厮目光逡巡在祝千里脸上,神色莫辨。
他收走那块玉,步履匆匆而去。
13
成亲当日。
我一身喜服坐在铜镜前,师父为我梳头。
她念念叨叨不停。
「阿晴,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你在京城一定吃了很多苦。
「要是那祝千里对你不好,你也别发愁,回春堂就是你家,师父给你撑腰!」
我眼眶发热,点点头。
刚到回春堂的时候,我只说自己是京城来的,刚被休弃,并没有说自己曾是东宫的婢女。
这里离京城虽然不远,却足够偏僻。
即便如此,我仍怕多说多错,给今后招致祸患。
然而正是当年给卫怀玉治好眼疾的药方,师父认定我是可塑之才,也给了我容身之地。
我是真的很感激她。
门外传来催促之声。
我踏上喜轿。
直到真正坐在新房中,才怔怔地摸着胸口,感受心头那股新奇的感觉。
原来,这便是嫁人的心情。
有些紧张,也有些忐忑。
只是等了很久,都不见祝千里回来。
我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喜婆安抚我:「娘子今天跟天仙似的,我见了都移不开眼,更别提祝夫子了。
「这盖头可要他亲自揭开才成,娘子不如再等等?」
我按捺着。
脑子却因为起得太早而逐渐昏沉,有些困乏。
我倚在桌子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我猛地惊醒。
我这才发现,屋内静悄悄的,陷入一片黑暗。
怎么会这样?
这喜烛是不能灭的。
我有些着急,隔着盖头,忍不住出声道:「我听说这新婚夜烛火要是断了,新婚夫妻便不能长长久久,寓意不吉利。
「婆婆,你能帮我重新点上吗?」
——无人回应。
可我能明显地感受到,有人在黑暗中,凝视着我。
14
所幸这窘境没有持续很久。
灯烛再次被点亮。
那双黑红菱纹履靴出现在盖头下的视线中,我才稍稍安心了。
「祝……祝郎。」
不对。
如今拜过天地,我与他,是夫妻。
我深呼吸,双手紧紧绞住喜服的衣角,声音愈发娇羞怯弱:「夫君……」
祝千里身上一点酒气也无,更让我觉得他体贴。
那两个字也烫得我脸颊愈发绯红。
他不说话,我心跳如擂,手心渗出细细密密的汗。
「喜婆说,等你揭开这盖头,我们便能白头偕老了。」
我以为我的暗示已经足够明显了。
可祝千里仍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夫君?」我又唤了一声。
对面那人呼吸一窒。
不承想,下一秒眼前豁然开朗。
盖头被掀起,我彻底看清眼前站的到底是谁。
根本就不是祝千里。
卫怀玉英挺的脸庞尽是煞气。
他手中执剑,一袭红衣站在我面前,那装扮竟如新郎官极为相似。
我身上喜服颜色艳丽如火。
烧得卫怀玉眉眼间戾气愈发深重。
他轻笑着,喃喃念道:「好一个『白头偕老』,『久久长长』。
「卫十一,先与你拜过天地的,明明是我。」
15
「卫怀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朝着床帐内缩了缩身子,被凭空冒出来的卫怀玉吓了一跳。
他被我下意识的远离动作气红了眼。
卫怀玉丢掉手里的剑,弯腰上床,大掌擒住我一只脚踝。
我用力踢他,怒骂道:「哪里来的登徒子,你给我滚!」
卫怀玉浑然不觉,脸色阴沉,直到将我拖进怀里。
「连喜服都跟之前那件一模一样……他的那件也是你绣的?」
情急之下,我朝着卫怀玉小臂咬去——
拉扯间。
我看见上面的烫伤。
那天屏风后面的人居然就是他!
卫怀玉眉眼间杀气极重。
他不顾小臂上渗出的鲜血,竟直接用袖子大力擦拭我脸上的新娘妆。
快擦干净之际。
我终于用尽全身力气把卫怀玉推到外面。
「砰!」
门被我狠狠关上。
可卫怀玉双手紧紧扒住门板,随着我动作,他关节上已然压出一道血痕。
他不放手。
我又重重地关了一下。
卫怀玉闷哼一声,依旧没有挪动分毫。
正僵持着,我看见了地上那把剑有血迹。
「你把祝千里怎么了?」我急急追问。
一门之隔的卫怀玉语气森冷:「我把他杀了。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16
他的话宛如晴天霹雳。
「卫怀玉!你真是个疯子!
「他只是个书生!善良敦厚,甚至不会武功。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我声音颤抖,眼眶也发酸。
东宫的卫怀玉虽然落魄眼盲,心却清明,更不会是乱杀无辜之人。
时隔一年多未见,他竟然变得如此残忍可怖吗?
卫怀玉嗤笑一声。
他克制着怒火,冷冷地说:「卫十一……或者我该叫你,元初晴?
「我知你不想见到我。
「但你再帮祝千里多说一句话,我便把他的尸体切碎了喂狗。」
我吓得捂住嘴巴。
可那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明日晌午我会亲自来回春堂接你。
「你若还想替祝千里收尸,就记得赴约。」
17
夜里,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我想不通卫怀玉为什么仍然执着于我。
唯一一个解释就是——
因为我曾是他的女人,哪怕是他不爱我,也不能放任我就这么逃离宫中。
也或许我的存在就像提醒他,他曾经在东宫那样屈辱地生活过。
第二天,卫怀玉果然按时出现在回春堂。
他行至后院,见到我一身缟素地站在那里,不由得微微一怔。
我平静地凝视着卫怀玉漆黑的眼眸。
然后,跪了下去。
「皇上,奴婢自知私逃有罪,请您降旨责罚。」
卫怀玉是皇上。
如果他打定主意刁难我,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也是走不掉的。
现如今,没准还会牵连到游仙村的人。
「或是皇上觉得曾经在东宫的那段时日不光彩,想抹杀奴婢这个污点,奴婢也毫无怨言。
「可祝千里无辜,回春堂无辜,游仙村亦无辜。」
我长拜不起,也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能不能请皇上看在奴婢曾经为您医好眼睛的份上,放过他们。」
18
卫怀玉久久不语。
院中只有我们二人,透着诡异的安静。
「你觉得,我追到游仙村,是想杀你?」
他声音很轻。
我仍是纹丝不动跪在地上,恭敬回道:「当年奴婢和孙……贵妃的争辩,您罚奴婢在下人房面壁思过。那晚起火之时,奴婢屋内被反锁。或许在那时候,奴婢就该死了。」
我没有明说,却暗示那场大火就是卫怀玉授意。
卫怀玉嗓音喑哑,艰涩地说:「可若我说,我没有呢?」
心底涌出一丝恼意。
我被反锁是真,他杀祝千里也是真。
我只相信我眼睛所看到的。
他又在辩驳什么呢?
见我无动于衷,卫怀玉急了。
就连声音也有些发颤。
「当年父皇表面上将我复位,实则是孙家生了反心,才不得不将我这个儿子重新搬出来当靶子。
「出去前,我没想过会如此腹背受敌。若有一招不慎,你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故意在孙凝秋面前说出那番话,是想瞒过父皇在东宫的眼线和孙家。那晚我没有放火,更不曾让人反锁屋门。
「假意争吵时给你的那块玉……是太祖留下的免死玉牌。它原是我留给自己的最后退路。将它偷偷给你,是怕有朝一日旁人对你动手,那玉可保你无虞,也换我自己安心。」
那块玉?
我微微发怔,从未想过,那块玉里面是这样的渊源。
我以为自己听见迟来的真相会很开心。
他撂下身架,这样待我,或许我也不该再怨他。
可是,没有。
内心没有一丝波动。
卫怀玉大步走来,撩起衣袍,跪坐在我面前。
这下,我不得不抬头看向他。
面前的人眼尾泛红。
他抓住我的手,不再似昨天那副浑身戾气的模样。
卫怀玉的嗓音愈发像是被火烧过似的破败,哀求地看着我。
「十一,你恨我厌我,是我用错了方法爱你,全是我活该。可我追到游仙村,不是为了杀你,而是希望能求你回心转意。
「你对我怎样打骂都好,唯独不能嫁给祝千里。」
祝千里的名字,让我内心一闪而过的动容,瞬间荡然无存。
我一点一点抽回自己的手。
面无表情地说:「皇上言重了。
「可奴婢已经不是十一了,你哄哄我的话,我也不会再当真了。」
他眼眸中似是有什么情绪轰然倒塌。
卫怀玉弓起身子猛咳起来。
那么高大的人,匍匐在地,有种莫名的狼狈感。
我没有伸手去扶他。
而是垂着眼,轻声询问:「所以,您能兑现自己的诺言,让奴婢将祝千里的尸首带回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