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横店，竖屏微短剧几乎在没日没夜地抢拍。视觉中国/图
四年时间，微短剧的市场规模已接近中国电影市场的七成。
根据艾媒咨询数据，2024年中国微短剧市场规模将突破500亿元。但这条2020年才开始起步的“短、平、快、爽”赛道，在2024年6月迎来了转折。
6月初，国家广播电视总局下发《关于微短剧备案最新工作提示》，要求未经审核且备案的微短剧不得上网传播。至此，原先并未纳入审核机制的微短剧市场正式步入“备案时代”。
此后，微短剧将依据投资额进行分层审核：投资额100万元以上的，由国家广电总局审核；30万元到100万元之间的，由省级广电部门审核；30万元以下的，由播出或为其引流、推送的网络试听平台履行平台内容管理职责。
有受访者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在微短剧市场中，投资额30万-100万元的项目占比最大，超过一半。新规对它们的影响也更大，具体变化取决于当地省级广电部门的审核力量。
由于审核相对简单，新规实施后，投资额30万元以下项目的占比会提升。此前，100万元以上的项目占比最低，此后也很难增加，因为审核周期拉长，投资方会更谨慎。
一位资深微短剧制片人观察到，新规颁布不足一月，行业里已听到不少要离开的声音。“审查后，分账的钱可能会被平台以各种理由扣住，‘一天写一部剧’的方式也将会被淘汰。”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为了生存，去拍短剧”
制片人罗进在影视行业从业数十年，院线电影、网络电影、微短剧等均有涉猎。在他看来，从2012年上映的电影《泰囧》到2020年，是中国电影发展的繁盛时期。2020年，疫情改变了受众的观影习惯，热钱随之离去，大批影视从业者面临失业危机。
“我身边的电影公司，大概倒了一半，腰部供应商都没活干。为了生存，大家开始去拍短剧。”以海外微短剧发行为主业的Dramabyte公司创始人Oscar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创业前，他也曾是电影行业的资深管理人员。
微短剧成了影视从业者的新出路。
与电影投资动辄上千万、票房破亿才能回本的长周期不同，微短剧投资成本低、周期短，风险可控。“一部剧，投资三五十万元，一周拍完。找几个小投资人和朋友就可以凑起来，因此这个行业有非常碎的民间资本在其中。”Oscar说。
如果说电影投资是豪赌，那么微短剧的赌注从成本上讲比较安全。“最早期，10万元可以拍100集微短剧。最起码在拍摄的七天里，参与者有工作，不亏钱。项目发行出去，就是利润。”罗进表示。
Oscar形容，“好莱坞是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发展起来的，困顿生活中花点小钱，买个口红、看场电影。微短剧本质是爽文转换为视频，花几十块钱看看霸总和屌丝逆袭，切中了一部分受众的情绪点。”
2020年被看作“网络微短剧元年”，这一年市场规模9.4亿元，随后高速增长，2022年101.7亿元，2023年373.9亿元，2024年有望突破500亿元。
有受访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行业规模不大的时候，监管懒得理你，300亿元以上就会开始管理。大量的剧本审查下，监管选择分层审核，由平台承担责任。”
受访者普遍认为，微短剧行业发展过热、过快，就像一个被拔苗助长的孩子，在经历了极短暂的发育期之后，直接进入了“畸形的”野蛮生长期。
“很卷，但回报率非常低”
2024年5月，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微短剧专业委员会成立。该委员会副秘书长赵瑞哲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曾多次去横店和象山影城考察。去年12月，影视城里80%以上的剧组是竖屏剧组。2023年国庆节期间，有八九百部短剧上线。今年4、5月，相关平台微短剧上线体量已经是去年的三到四倍。”
罗进将微短剧赛道分为三类：爱奇艺、腾讯、优酷等主流一线的视频网站短剧，8-20分钟一集，倾向于横屏，是一个完整的作品；其次是以抖音、快手为主的平台微短剧；第三类是微信小程序的竖屏短剧，作品时长一分钟。
“原来小程序赛道的短剧学聪明了，成立账号依附于抖音、快手等平台，将审核压力和责任转移，后者愿意接手，是希望可以抢占传统视频网站的市场份额。”罗进说。
多位受访者提及，爆火的微短剧赛道商业模式是“有问题的”。最为直观的是内容制作方成为了最底层和不赚钱的部分。
Oscar和他的创业团队观察了微短剧赛道一年多才决定加入。在他看来，微短剧的发行逻辑和电影完全不同，这是一个没有实体化的、完全依靠投流，但跑通了内容付费的文化产品。
过去做长视频和中视频的人，冲入短剧行业却发现，制作端是整个链条的最末端。从制作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很费力、很卷，但回报率非常低的行业。
“微短剧行业的产能，2024年大概要一万多部了。这导致产业链上，爆款的概率从最初的10%降至5%以下。”Oscar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微短剧有三个主要参与者：负责内容生产的制作公司、负责播出的平台方，以及负责吸引流量的投流方。
罗进说，目前除了平台方和头部制作机构，腰部及以下的公司几乎是不赚钱的。
从制作成本来看，演员片酬最高曾占到六成以上。“有些平台方提供的数据，最早演员一天酬劳800-1000元，到现在有的一天一两万，还请不到”。
以小程序微短剧来看，投资成本最早时8万-9万元每部(50-100集)，现在每部大概在30万-120万元之间，其中都市剧30万-80万元、古装剧80万-120万元。都市剧每部拍摄周期5-7天，拿100集来说，每天拍20集左右。古装剧每部拍摄周期7-10天。
在横店，竖屏微短剧几乎在没日没夜地抢拍。为了压缩成本，演员拍戏几乎都在一个场景里，譬如别墅、皇宫、酒店，怼着脸拍，演员也不用背台词，照着提词器念，做好表情就够了。
赵瑞哲也表示，“微短剧的商业模式决定它是流量生意，投流权重显著超越内容权重。”从成本上看，整个链条中，剧本成本可能3万-5万元，很少能达到10万元。根据调研，70%的微短剧制作成本在50万左右，广告投放成本在500万-1000万，广告成本占总成本的九成以上。
投流，指流量投放，也就是短剧的推广。微短剧研究平台DataEye发布的《2024年微短剧买量投流数据报告》指出，今年的市场规模预计达到500亿元，其中投流规模预计达到约420亿元。
“短剧自习室”平台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数据是，目前有投流的短剧企业超过百家，投放规模前二十的企业占了大半的投流金额。2023年的一份数据显示，投流排名前10%的短剧占了将近一半的投流金额。
花钱买来注意力，大量套路化的作品被推出。罗进认为，新规颁布前，微短剧行业的发展并不健康，只是资本的一场狂欢，他总结为“快钱温床、趁火打劫、一拥而上”，却是影视内容和行业的“灾难”。
“我们一直说内容是最重要的，对劣币进一步清理，行业才会有更好的发展。”赵瑞哲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监管并不希望微短剧像曾经的网络大电影一般，热钱热闹了一番，却很快没落。
新规之后
2022年11月，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办公厅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网络微短剧管理 实施创作提升计划有关工作的通知》，第一次将其纳入监管视野，表示它具有意识形态和文化产品的双重属性。
此次发布的《关于微短剧备案最新工作提示》，将其按照投资额分成三层审核。赵瑞哲表示，“分级分类管理是基于市场调研事实（做出的结果）”。考量微短剧产业的商业模式、内容题材、制作成本、演员薪酬等各方面。
赵瑞哲认为，微短剧作为一个新兴的蓬勃发展的产业，有很大的潜能，每一位从业者都有责任维护行业健康可持续发展，传递积极正向的情绪价值。
她表示，要更多关注微短剧的产业价值，尤其是微短剧+文旅的火爆出圈，给整个影视行业、地方政府带来动能，题材多样化、剧集精品化是必须要走的路线，地方文旅可借助微短剧实现流量和影响力的爆发。
新规发布后，罗进身边已有不少同行表示将离开行业。对于节奏快、周期短的微短剧，引入审查必然会降低发展速度。
在他看来，微短剧的投资方、制作方、投流方、平台方以及相关管理机构都将面临新的挑战。
“短剧自习室”主理人羊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新规一方面明确了网络平台的主体责任，要求其对内容进行审核把关与版权核定。另一方面在题材和内容上鼓励创作有创新、高质量的短剧。“同质化的内容未来恐怕难以过审”。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罗进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梅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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