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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马路广益小学的女同学丨到此的路程

作者:南方周末
大马路广益小学的女同学丨到此的路程

上学途中的孩子。(图文无关)视觉中国|图

从罗马回到歌乐山之后,最要紧的事儿就是尽快把中文学会,并以四川口音说出来。记得和爸爸谈洗脚的时候,我说洗“jiō”,爸爸改正我说“jiǎo”,我坚持说“jiō”,因为在学校里,老师和同学都说“jiō”,我就认为爸爸说错了。在整个歌乐山没听过别人说“jiǎo”。

早上我走过很多山径去上学。一开始,因为我的头发带着点红光,又是卷的,穿的又是来自意大利的外国衣服,一些爱国同学朝我扔石头,叫我“洋婆子”。我回家拼命用刷子和冷水尝试着把头发刷直、刷黑。但效果都是短暂的,讨厌的头发很快又卷了起來,在太阳下闪着红光。在罗马等了四年,现在终于回到遥远的古老祖国的怀抱里,我那小心灵获得了极大的安慰与归属感,却被自己的同胞同学闹着拒绝,我觉得人与人之间,怎么好像有着一堵看不见的墙,阻隔着我渴望了许久的拥抱及合一。回家后我想,这是因为我父母有问题吗?是德国妈妈使我长得那么奇怪、那么不能让同学接受吗?

第二年即1942年,父母给我转校,从山上古庙里那个小学转到下面大马路、中央医院对面那边的广益小学去了。那个学校比山上的大很多,老师们好像多一些,也更好一点儿。走路过去得经过停车场的警察局,再从它右边的山坡走小径一直下坡,还会经过一棵非常壮大的坚果树,上面结有我们有时能吃到的腰果。下山坡的路程大概要一个多钟头,所以我们都带着好几个大馒头上学,边走边吃早餐。吃不下的就喂给身边跟着跑的流浪狗群,这样每天边走边聊边吃边喂狗。大家平常都是很开心地上学。

广益小学的杨校长每个礼拜一早晨升旗后会跟我们说话。记得他很喜欢谈卫生。有一次他告诉全校师生他在英国的经验:

我在英国留学的时候,马桶是有自来水冲下去的。墙上有一个瓷制大水罐,水罐有一根垂下来的长铁链,你上完厕所,擦完屁股,站起来时,就把那个铁链拉一拉,那罐水就会哗啦啦地冲下來,把马桶里的大小便都冲出去,冲到地下的粪坑里面去了,马桶干干净净。你看英国多么先进啊!人是要非常干净卫生的。

你们每天晚上睡觉以前必须好好地洗脚(jiō)。洗脚不是个简单的冲水擦干就做完的事。大家每天必须好好地在每两根脚趾头之间把手指头伸进去,使劲地搓、搓、搓,把当中的泥土、脏东西都搓掉,懂吗?每天晚上这样好好洗脚(jiō)。

那天晚上爸爸正在木板隔出的浴室里,用那个木制洗澡盆洗脚。爸爸洗脚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头发也是有波浪的,不像妈妈必须烫卷的直头发。想起我在路上被骂洋婆子的事儿,就问了他:

爸爸,我学校里的中国老师、同学们的头发都是黑的,也都是直直的,他们一把头摇来摇去,他们的头发就都会亮亮地一起摇去摇来,像个闪亮的小珠子窗帘。爸爸的头发弯弯曲曲有波浪的。您可能是外国人吗?是蒙古人吗?

哇!这可不得了了!没料到这句话会让爸爸气得差不多快憋气了。他立刻站了起来,把整盆洗脚水倒到我头上,大声叹气,弄得我全身湿答答的,都快要着凉了。爸爸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把我吓坏了,但爸爸没有大声嚷,也没有说话。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这么生气。我俩彼此相觑,都被突然爆发而无言的愤怒吓愣了。我擦干了我的短头发、换了衣服就去睡觉了。如同有默契般地,我俩从此以后没有再和任何人提过这事儿。我发现,爸爸跟我一样,把我们的中国身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杨校长在礼拜一升旗时,喜欢讲日本人有多么讨厌。他们只挤在一个小岛上,人都非常矮、非常坏,他们本周又剁掉了我们东北一省。我心里想着:

日本人既然那么烂、那么蠢,他们怎么会每周都打赢我们如此庞大光荣的国家,怎么会又剁掉了我们东北边的一整个省呢?

感觉到自己这样想好像不爱国,但是,又不能不考虑这个严重却实在的问题。整个国家的责任,杨校长说,都在同学们的肩膀上了。国家现在是该我们来救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就是我们每个同学的责任了。我当时非常相信这个伟大的任务,也决定全心全意地往救国的方向努力。

那时我刚换学校,广益小学的同学和老师更多,不像山上古庙里办的那个小小的小学。我(跳到)三年级的那一班里女同学很多,甚至于分裂成敌对的两组。我完全不能明白。在意大利从幼稚园到三年级念了四年的小学从来没有丝毫负面情绪,没有任何同学虐待其他人,或者对老师不礼貌。一到了广益,就有一些女孩子把我拉到一边,跟我悄悄地讲话。说那一些同学们如何不好,不能和她们玩,因为某某怎么怎么,讲了很多我不想听的、不好听的,也马上忘了的话。没想到,另一批女同学也围着我,说出一样不好听的话,叫我别和“她们”相处。那阵子我进了课堂就非常难过,不知道坐在哪里好,就找到了个旁边没人的单独的位子。课间休息我就一个人玩儿,或者和男生聊天。我当时算高,比较像男孩儿,但是男生不像女生跟我要好,他们在回家的山径上突然跑过来攻击我、打我,想把我推倒。两个姓王的兄弟,又高又帅,想把我压到地上。刚好他们的妹妹看到了大声喊:

大哥二哥你们在干吗呀?停下来,不然我马上跑回家去告你们哦!

蛮勇敢、爱国的我也大声地说:

你俩比我高还要一起攻击我一人?来吧!你们一个一个来试试看我多强,敢不敢?

这可转变了整个局面。他们一个一个地过来,想把我摔倒,但是每次我都赢了,他们在地上,我站在他们头边,突然比他们高多了。从此以后回家的长路上再没有男孩子欺负女孩的这种事儿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我的祖国发现了负面情绪。这个小学是怎么回事儿啊?之前整整四年的罗马生活,除了宠爱着妹妹的法裔瑞士保姆,对我一直发脾气、骂我之外,我没有体会过任何负面的待遇。那一次Mademoiselle(瑞士保姆)把我关在楼上一个没开灯的大厅里不让我出去,后来把我忘掉了,一直到父母从外交宴会回家时发现我被关在那儿,才把我放了出来。除她之外,没有任何人(在我能听到的地方)说过任何负面的话。在罗马的眼泪都来自我外婆Oma念儿童故事给我听的时候,比如美人鱼,剪掉了自己美丽的头发,割掉了自己能发出甜美声音的嗓子,又放弃了游泳用的美人鱼尾鳍,终于走进了王子的宫殿,在角落的一边、很多在欢唱的人当中看到了她心爱的王子,没料到他正在庆祝自己和另外一个——属于人类的——公主的婚姻。美人鱼只能站在她疼痛的新的双脚上看着,不能说话,不能去碰她为之牺牲了一切、奉献出自己的对象——她心底的最爱:

记得吗,深爱的王子,您快淹死的时候我在您身边把您救活了。您双眼当时射进了我的双眼,爱上了我,说永远不会忘记我。这就是我呀,现在……在您身边。

美人鱼不能在那群宾客旁边,所以王子无法好好地看看她一眼,记起她是自己当时深深爱上的美人鱼。我每次听到这里就会哭。后来每次想到那位美人鱼也会悄悄地流泪。但是在广益小学的负面情绪使我感觉到他们带有一种仇恨的心态。这会是与战争有关的情绪吗?王家兄弟被我一一摔倒了之后对我一直非常佩服,我却感觉自己在学习为国家打仗。但是班上女同学们长久的分裂一直让我莫名其妙,觉得太奇怪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事儿?显然大家都差不多,没有什么两样,但彼此却划出了如此认真、互相讨厌的阵营。后来一天晚上我想出办法,必须报告上帝一声了:

亲爱的上帝,为了清理我班里的龌龊分裂,我明天要说个谎,首先要跟您报告,小虎要去说谎去了。

第二天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就拉着她们阵营里的一个同学,低声跟她说:

那位李同学告诉我,她觉得你非常好看。

其实没有那么一回事,故事是我编出来的。我又跟另一边的同学讲这边的张同学觉得她好能干,羡慕她总会回答老师的问题,等等。跟几位同学讲对方的某某同学觉得她多么多么好。这样说着谎,心里给上帝笑眯眯地打着招呼,希望这个方法会让她们放下对彼此的厌恶或憎恨。再过一天,我课间休息时出来,看到所有女同学都坐在地上,围出了一个大圈圈,正在玩丢手帕。我好开心,说谎策略大成功!我跑过去也想坐在她们圈子里,跟大家一起玩儿,没料到她们团圆了,但没有一个人给我让出个位子,没有女生理我了。

哎呀,怎么回事?惊讶、莫名其妙,也有点儿失望,我走回课堂一个人坐了下来。她们现在友好了,是开心的事儿啊,但是为何就都不理我了呢?太奇怪了。可能她们彼此发现都是徐小虎在说谎骗了大家吧?那天晚上跟上帝聊天的时候,我了解了一个真理:

亲爱的上帝,今天的事儿您都看到了。小虎现在想,爱国的原则就是,我们要为了大我牺牲小我。那今天的交易就非常值得了,不是吗?全班的女同学都开心而无厌恶了。只剩下小虎一个人,一个女朋友都没有了。这么算来,这个牺牲还是太值得了。我单独扛着,我能扛。为了她们的快乐,小虎非常愿意扛这个牺牲。

徐小虎

责编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