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冬青老人回忆金毓黻:过去搞金融业的有三个等次,最低的叫钱庄

作者:读书有味聊忘老

金毓黻是辽阳人,生长在农村,父亲是一个私塾教师,所以他小的时候,受的是私塾教育。读书到十六岁,因为家里穷,就学做买卖。做了几年,兴趣不在买卖上面,又转而读书,读小学、中学,二十七岁才考取北大,这个年龄已经相当大了,一般人二十几岁大学已经毕业。金毓黻二十八岁时,黄侃到北大任教,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他与黄侃的关系,比和范文澜的关系还要好,因为范文澜是一个学者类型的人,早年的四部著作都是学术类型,会做诗但他不做。金毓黻就今天来看当然也是个学者,但是他喜欢做诗写文,所以跟黄侃在性情上更相近。黄侃实际上是一位文人兼学者型的人,诗文都很好。

从北大毕业,金毓黻已经三十出头,先是在银号里做事。过去搞金融业的有三个等次,最低的叫钱庄,比钱庄高的是银号,这两种是传统旧式的,以后西洋的形式来了就是银行,银行最高。银行一起来,钱庄、银号就逐步消亡了。北大毕业去银号做事并不稀奇,范文澜刚毕业也在上海的实业银行里做事,那个时候在学校里找工作更不容易,太小的学校不行,大学里总共才几个教授,不像今天一大串人。而银行当时是铁饭碗,待遇非常好,最近我在研究钱锺书,他有一个朋友叫王辛笛,清华大学毕业,英国留学生,回来做银行。那时候钱锺书在上海,很穷,就经常到他家吃饭。银行比较稳定,钱多,一年可以拿到十八个月的工资,所以过去银行里有很多学者。举个例子,搞秦汉史很有名的陈直,就是中国银行的文书。银行当然也很难进,但进银行并不需要很大的本事,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人要可靠。

金毓黻在银号做职员的同时,也教书。后来又做官,在九一八事变之前,做到辽宁省政府秘书长兼教育厅长。金毓黻和范文澜是不同类型的人,他很会做官。九一八事变,没有逃得出去,被日本人关了起来。关了三个月,由当时的一个大汉奸臧某保了出来。金毓黻做辽宁省政府秘书长兼教育厅长时,这个姓臧的是张学良手下的辽宁省省长,日本人来了,做奉天省省长,成为汉奸。金毓黻被保出来,就在这个姓臧的手下做事,等于是伪职了,做了四年,但他没有干坏事。这是他一生的心病。

金毓黻做的是奉天省图书馆的副馆长,借此机会就开始修志书,修《东北通志》。到一九三五年一月份,姓臧的去日本拜见天皇,金毓黻随行,这事和金毓黻一生有重大关系。他毕竟是个学者,到了日本后大概交结了一些日本学界的人,开始有心逃亡。第二年四月份,金毓黻借口进行私人学术考察,去日本并住了几个月,终于找了一个机会,坐日本到上海的轮船,逃到上海。到上海之后,第一个找黄炎培,黄炎培把他推荐给蔡元培,蔡元培是当时国民党中央研究院的院长。黄炎培入同盟会,是蔡元培介绍的,那个时候蔡元培是同盟会在上海的主盟,蔡元培后来到别处去,主盟就交给黄炎培,所以他们的关系是很密切的。金毓黻由此从上海到南京见蔡元培,蔡元培联合傅斯年把他推荐到中央大学。到中央大学后认识了柳治徵,柳治徵对他也很好,这样金毓黻就在中央大学做上了教授,时间是一九三六年秋,同时做了行政院参议,一九三七年五月,做安徽省政府秘书长,然后就是抗日战争,他从安徽到重庆,又做中央大学教授,兼当时在三台的东北大学教授、文学院长。冯沅君到东北大学,就是金毓黻请她去的。抗战胜利之后,做监察院的监察委员,同时还在中央大学任教。另外还代表教育部去东北接收,在东北也做了一阵子博物馆馆长之类。民国期间最后,他是国史馆的纂修。国史馆设在南京,馆长是国民党元老张继张溥泉,同时国史馆在北京设了一个办事处,金毓黻是主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国民党的国史馆北平办事处被撤销,并入北大,在北大成立了一个近代史的研究机构,由金毓黻负责。后来这一部分又并入近代史所,所以金毓黻这样才到的近代史所。

金毓黻自述,他先搞理学,由清陆陇其入手,上溯至宋濂洛关闽,转入朱熹。朱熹有《通鉴纲目》,遂由此转入史学。同时他又钦佩顾炎武,所以又搞小学。他的宗旨是一个人要通四学:理学、文学、小学、史学。金毓黻不大谈经,所以刘师培尽管也是他的老师,金毓黻却很少提到。他说所谓的国学,主要就是这四学。隐隐自负的是,他四门学问都懂,但无可讳言的是,他在哪一方面都没有达到最高峰。

金毓黻认为要以理学为基础,以理学为基础治史,则明晓是非,"交济其美"。他也讲究文学,做文章开始时相信桐城,后来转到《文选》《后汉书》,所以现在有的书讲他是桐城是不对的,因为他后来转了。黄侃也是这一路。范老跟我讲过,他也最崇拜《后汉书》,说自己一生最有得的就是《后汉书》。这事很奇怪,黄侃的几个学生都推崇《后汉书》,认为《后汉书》文字最美。最近我在看李详的文集,李详说汪中的骈文清代最好,这是没有疑问的,范老亲自给我讲过,说袁枚这些人怎么能和汪中比,汪中骈文乃清代最高。我有一次在博士答辩中提出这个问题,大家都认为是确论,结果答辩会不讲论文了,变成说汪中好、骂随园了。汪中骈文最高,不光是李详和我的老师这么讲,缪钺也这么讲。而李详断言,汪中正得力于《后汉书》。可惜,我没有很好地研究过《后汉书》,但《后汉书》确实值得重视。金毓黻诗也写得好,学过很多家,最后归宗于苏轼。字也不错,最喜欢的是米芾。

我怎么认识他的呢,这是个重点。金毓黻在民国时期,搞了一部书《民国碑传集》,是当时国史馆的公事之作,大家集体做的。此书没有出版,只是在国史馆馆刊上登载了目录,金毓黻另外作了篇序。我看到之后,很高兴。我搞的碑传集和他有所不同:一是我的重点是搞清朝末年的人,他的重点是搞民国的人;二是他着重在政治人物,我则注重在书画、印章、诗文、宗教、学术这些方面的人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他在北京大学近代史研究所,于是我就写了封信给他,说我也搞这个东西,想向他请教,他很高兴,就叫我去了。这时候柳治徵还未给我写信。当时见面的人,除金老和我外,还有一个人叫王会庵,桐城派大家王树枏的孙子,后来也成为同事。金毓黻在日记中写道,编《民国碑传集》,"然以是语人,喻者亦极少",意思是没有人知道其价值。又说:"近忽靓卞君孝萱发心撰《广碑传集》……,卞君年二十许,于公余手自抄校,期于一年内完成此编,此诚一世之显凤也。于举世不为之日而斯人独留意及此,岂非豪杰之士哉!"这是当时他对我的评价。但见过面之后,事情却停下来了。当时这种事被认为是为封建阶级树碑立传,弄出来后是没有可能出版的。两个人的书都不能出版,后来联系也就不多了,但是他还记得我。这个时候柳治徵给我来信了,在此之前,我在给金毓黻写信的同时也曾给柳治徵去信,请他介绍一位在北京能够指导我的人。柳治徵信中说他有一位老友,金君静庵,"留心斯事有年",不知道你们见面没有,如果没有见面,你拿这封信去跟他谈,"当能一见如故"。但收到信时我已经和金毓黻认识了,所以当时并没有把信给他看。

一九五六年三月,金老对范老说,他岁数大了,很多东西未能完成,需要找一位助手帮他。范老叫他提名,他就提出了我。所以我刚去近代史所的时候是做他的助手,当时叫助理。那个时候我也开始写点文章了,整理出闵尔昌家的东西在《近代史史料》上发表,范老也知道我这个人,所以就同意了。我先在人民银行,后来到中国民主建国会做黄炎培的秘书,近代史所就准备从民主建国会把我调去。民主建国会不放,纠葛了很长一段时间。到一九五六年七月,我写了篇文章《试论吴越国王钱镠的保境安民政策》。原来我都是写一些辛亥革命前后的史料性文章,很杂,从这时开始我转而研究五代。文章一万多字,一直到今天都没发表。当时我把这篇文章送给金先生看,他看了后很欣赏,在日记中说"颇能极运用史料之能事,不愧为新生力量之一,其长于写作,殊超出我所估计之外"。过去他认识我是因为编碑传集,此时他知道我在古代史方面也有些基础,所以调我去的心就格外强烈了。一直到现在,我对金老都是很感谢的,因为当时民主建国会就是不放,他们这边都是书呆子,而那边都是搞政治的,黄炎培表面上支持,但实际上反对,他说卞君我们也很敬重,你们要调,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而我的理由就是当时有号召,知识分子要归口,我搞历史,也已经有成果,而在这边的工作别人可以代替。从三月份开始调,到八月份才去。

那时候金毓黻在搞《中国地震资料年表》。因为全国要进行大规模的建设,担心地震,所以要测地震的力度,哪些地方是地震中心,哪些是地震边缘。这事由竺可桢总负责,范文澜则主要承担把中国地方志上关于地震的资料全部弄出来。范老不会亲自去做,就交给金毓黻,于是金毓黻带着手下一批人,天天看方志。我去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到尾声阶段了,所以我只是帮助校对。这个东西不能有错字,因为要根据这些资料,再加上现代科学的分析,最后制出一张表。金毓黻在日记中记道:"因有卞君孝萱为助,故进行甚迅速。"并在致黄炎培的信中说:"兹以卞君到所工作,将近一旬,其为公私之助,所裨甚大,感之忱,非可言喻。"

一九五六年八月,金老写了篇《北京古名简释》,其中引了白居易《长恨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认为渔阳就是范阳。而胡三省的《通鉴》注比白居易的诗更有权威性,他却没有引,我就告诉了他,他在日记中说:"现经卞君孝萱为我检出。"

我八月份到近代史所,十一月份,才把1950到1951年间柳治徵给我的信交给他看。他在日记中感慨道:"可谓精神相通,无间千里。"当时金毓黻在北京,柳治徵在上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很多古书、古董流出,柳治徵和谢稚柳、徐森玉在上海文物保护委员会,对抢救图书文物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金毓黻写书、写文章,常和我交流。他写了篇《唐代寺院经济》,和我谈过之后,当日写道:"立将困难一举而清之,可谓快事。"一九五六年十二月,金毓黻在日记中又记:"自卞君来所助余研史,极为得力,其头脑清楚,随时随地能抓住主要之点,此为青年中不可多得之才,故余极重之也。"有一些小事,我也替他做,他的一方"辽阳金毓黻校读之书"印,是我找杭州韩登安刻的。连石头、寄费,才花六块钱。当时没有人去找他们刻章,治印的都很穷。韩登安治印非常有名。

一九五七年七月七日,我和金毓黻两人一起去冒舒湮宿舍拜访冒广生,这是冒广生被毛主席接见的前夕。

到一九五七年十月,我帮他做了件大事,校对《中国史学史》,改正了一些错误。十一月,他生重病,范老去看他,他请范老把《中国史学史》二校转交给我,托我校订。他本来想在《中国史学史》上写我的名字,我辞谢了。

此后不久,整风反右开始,他写了遗言,自杀,但没有死掉。金毓黻一生有两个心病,最大的心病是在伪满做过四年。在我们今天看来,这完全是能够谅解的,而且他后来冒着很大的危险弃暗投明。但当时不是这样,那时候连有个亲戚朋友在台湾都说不清楚,更何况这种事情!第二个心病,对此他自己一再地检查,就是一方面做官,一方面做学问,不是像其他人一样一直是做教授,而且他做官又做的很大,做过辽宁省政府秘书长、安徽省政府秘书长,做过监察委员。触发点是荣孟源,荣孟源搞近代史,是从延安来的,被打成右派,金毓黻与荣孟源比较接近,关系也好,大家在批荣孟源的时候就捎带上了金毓黻。本来反右什么的和金毓黻关系不大,他老先生一个,既没有大鸣也没有大放,但就是因为他和荣孟源关系接近,批判场合中就涉及到他。提起旧事,金毓黻心里极难过,所以吃安眠药自杀。被发现后送到医院,差点死掉,我在医院陪了很多晚上,他昏迷了很长时间,后来慢慢才救活。此事官方不好对外明说,只是说"服安眠药过量"。读他的遗嘱,就知道他为什么自杀了,遗嘱中说:"我在中年时,不幸遭遇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当时以受日寇拘囚威胁,不能以死自矢,平生引为憾事。经过四年,走许多弯路,逃回祖国。"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不能以死自矢"这句话,他和我说过,古人慷慨以死,他未能做到。实际上,他当时没有必要去死。遗嘱中还有一条:"范老命我助理修订《中国通史简编》,未能完成任务,使我十分抱歉","孝萱同志年力富强,头脑甚好,定能完成助理任务,望范老时时指示裁成之。"本来是他做范老唐代方面的助手,结果就变成了我,他的推荐是非常关键的。遗嘱最后,他要求树一个墓碑,墓碑正面,题"中国史学工作者金毓黻埋骨处",背面是铭辞:"嗜书如命,生死书丛。殚力文史,劳而少功。年逾七秩,说非考终。委心安卧,长在梦中。呜呼!果吾之精神不灭兮,又何恤乎骸骨永闷于幽宫。"又"请卞君孝萱为我书石刻之"。当时他是预草遗嘱,"只求速死",结果却没有死成,遗嘱上的交代也就没有办成。他实际上是到1962年才去世的,据说是又服了一次安眠药。

金毓黻的学问很好。老实讲,现在搞历史的人,像他这样还有那么好的文学修养,是没有的。他最有成就的有几个,最大的是东北史,大家公认他是中国东北史研究的奠基者。东北的文人比较少,内地人往往也不去研究东北史,而他是东北人,有乡情,同时他又有个愤慨,日本人研究东北史比较好,我们反而不如日本人,所以他一生主要研究东北史,做了《东北通史》,印了《辽海丛书》《渤海国志长编》,另外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大家都说金毓黻、于省吾、高亨是东北三大才子,实际上高亨算是他的后辈,于省吾原来是张作霖手下管税务的一个官,后来张学良办书院,于省吾被命为提调,由此转向做学问。金毓黻由于研究东北史,又衍生到辽金史,陈垣请他去辅仁大学教书,教的就是宋辽金史,所以后来他有一本书《宋辽金史》,是当时国民党的部定大学用书,他的《中国史学史》也是部定大学用书。他提倡"三勤":一是眼勤,要多看书;一是手勤,要多写;一是脚勤,要去田野考古。他还认为,做学问先要看《通鉴》,所以我治唐史入门,就先看《通鉴》,一页一页地看。我觉得唐史入门就两部书,一是《通鉴》,一是《全唐诗》《文》。《全唐诗》《文》我也是逐页通读,都做有卡片。

遗憾的是,我跟他的时间太短,大约只是一年多一些。

冬青老人回忆金毓黻:过去搞金融业的有三个等次,最低的叫钱庄

【卞孝萱(1924—2009),江苏扬州人。自号“冬青老人”,室名“冬青书屋”。中学毕业后在银行工作,曾于立信会计专科学校进修,业余自学文史。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国人民银行、中国民主建国会任职,业余仍从事文史研究。1956年到中国科学院近代史所工作,1976年到扬州师范学院任教,1984年到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撰有《刘禹锡年谱》《元稹年谱》《唐代文史论丛》《刘禹锡丛考》《冬青书屋笔记》《唐传奇新探》《唐人小说与政治》《郑板桥丛考》等30余种著作,发表论文200余篇,主编《中华大典·文学典·隋唐五代文学分典》等。】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