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许多作家将自己最新的创作理念和现实描摹演绎在中短篇小说之中，多年后它们会纷纷进入书籍，但第一时间承接这些故事的仍然是文学期刊。本报开启的“期刊微观”新栏目，从近期推出的文学期刊上的中短篇小说出发，为读者解读新作，以及变化中的文学创作趋势。
本期聚焦四位作家新刊发的中短篇新作，分别是牛利利中篇小说《光辉岁月》、索耳中篇小说《九月颱》、笛安中篇小说《喜悦之地》、阿乙短篇小说《转移支付》。
月下叹息与希望曙光
牛利利中篇小说《光辉岁月》，刊于《人民文学》2024年第4期
文 / 尹依璐
从黄土高原到秦巴山区，到噼啪作响的煤块，再到鸟儿停驻的核桃树树冠，在这部富有深度的现实主义中篇小说《光辉岁月》中，缠绕于角色与环境之间的是一个既具有哲理又带有人文情怀的故事。它探讨了乡村振兴的艰难与挑战，个人的成长与自我探索，社会责任与道德决断，城乡之间的深刻差异以及自然与人文环境的互动。作者牛利利通过一系列生动真实的细节描写，构建了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世界，其中乡村振兴的主题不仅是时代呼唤，也是人物内心追求的归宿。
小说以一位知识分子、第一书记叶书记的视角展开，描绘了他在元村的种种经历和努力，以及村民们在现代化浪潮中的迷茫与探索。叶书记作为主人公，是一位充满责任感和使命感的知识分子，他渴望为农村的发展贡献力量，面对困难和挑战时，他总是保持冷静和理性，努力化解冲突，促进和谐。石书记是一位务实的乡村领导，他对村中的事务了如指掌，虽然直言不讳，但也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人物。老田则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同志，他对农村生活有着深刻的理解，时常给予叶书记宝贵的建议。小云是一位年轻的工作队成员，他对农村生活充满好奇，但同时也面临着家庭的压力。小说提到“经济条件最差的是文军家、章月银家和杨德利家。三家都是脱贫户，各有名号：东懒、北蔫、西倒霉”。叶书记主要的工作也是围绕这三家展开。
对于主人公而言，在振兴乡村的同时，这一段帮扶旅程也是人物成长与自我发现的旅程。在与村民的交流和共同的劳作中，叶书记经历了自我成长和发现。从最初的陌生感到逐渐融入这个大家庭，他的变化是微妙且深刻的。通过这样一句话：“擦去灰尘的同时，陌生感似乎也被消除”，我们可以看出，叶书记在这个过程中不仅学会了如何与村民相处，更重要的是学会了如何去爱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小说中叶书记与村民的互动是他自我发现的重要部分。通过与村民的交流和共同努力，叶书记逐渐理解并融入了乡村生活，同时也反思了自己的价值观。
《光辉岁月》是一部深刻描绘乡村振兴、个人成长、社会责任、文化冲突与自然和谐的小说。它不仅仅是叶书记和元村的故事，更是一幅当代中国乡村在新时代背景下的生动画卷。这部作品使我们认识到，在这光辉岁月中，每个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月下叹息与希望的曙光。
当“新地”成为“故土”
索耳中篇小说《九月颱》，刊于《收获》2024年第3期
文 / 杨杰
广东作家索耳的中篇小说《九月颱》，以一位自小瘸腿、心绪敏感的南洋华裔商人章芳伯为主角，围绕槟岛这座城市观照了上世纪二十到四十年代间的风土人物和历史变迁。作者关注南来文人、老倌、苦力、船民、女性、海盗和出世者，带领读者了解华人在异乡的生活。
索耳借主人公章芳伯“半个峇峇”的独特视角，再现了南洋华裔群体呈现的“浮世绘”。章公的曾祖父来自闽南，娶了二代富家娘惹，延续至今，槟城于他来说早已不是“新地”，而是“故土”。从他与南来文人的交往中亦不难看出，他已“速忘故国”。由于自己的瘸腿和“无法启口的畸恋”，他更是不敢奢望能有“家”。章公为人懦弱，当日军轰炸槟城时，他第一个投降。但他却也乐善好施，看到乞讨卖花之人总会施以援手。他还慷慨资助华校办学，为抗日捐出大笔款项。作者以章公这一复杂的人物形象，揭示了扎根南洋的华裔群体内心的挣扎。与林陈源这位“后至的新客”相比，章公多了一份随遇而安的从容；与李词佣、陈少苏等纷纷投身抗日活动被迫害的华裔相比，章公少了一份家国之情。故事舍弃了全知视角，以章公的第三人称视角为主，虽然没有全部呈现章公的内心活动，但读者却也可以细细揣摩他的心理状态。
《九月颱》不止于虚构的故事，紧贴历史背景，详略得当地串联起了诸如北伐战争、1928年济南惨案、1929年开始的世界经济危机、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偷袭珍珠港后占领大半个东南亚等事件。除了真实的历史背景，真实的人物也在小说中不断客串，伍连德在哈尔滨组织鼠疫防治、郁达夫为摆脱婚姻危机携妻带子游南洋……这些真实人物的人生轨迹都自然地融入小说中。
小说的语言风格也极富南洋风味，予读者以阅读的惊喜。索耳的母语是闽南语里的雷州话，他也会讲粤语，他在《九月颱》中间歇使用粤语闽言，诸如“湿淰淰滑捋捋”“金烁烁”“霎眼娇”等，这些地道的方言词汇与南洋华裔的日常生活融为一体。
索耳一直对全球史、流动史、区域史很感兴趣，他试图捋清人物的复杂内心，重塑历史。在《九月颱》中，“新地”成为了“故土”，人们复杂的故国情感得以鲜明地表现出来。以章公为代表的南洋华裔，他们交融不同的文化，造就着新的、独属于这个群体的历史。
做一个回乡的梦
笛安中篇小说《喜悦之地》，刊于《芙蓉》2024年第3期
文 / 章子叶
笛安的新作《喜悦之地》用现实和回忆的交错讲述了一个丈夫被杀的寡妇在北京生活，但一直沉浸回忆家乡的故事。她用熟悉的第一人称叙事手法，将读者带入到现实中的北京城，探察一个在北京生活的外乡人复杂而又感性的内心。
《喜悦之地》很好地继承了笛安的整体写作风格，同时也对“城市乡愁”的体系进行了进一步的改造和深化。小说开篇，“我”在童年时期的对话倏忽间映入读者眼帘。对男孩女孩话语的真实描写与对童真童趣恰到好处的把握，就好似把我们引回到曾经那个吃雪糕都要把冰棍舔干净的天真时代。而小说中，女孩孙橘南一转眼便成了一个刚刚丧偶的寡妇。她只能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对于家乡、对于家乡中的人和事的回忆之中。因此，当她在多次的接触中把罗滨逐渐与心中的祁连等同起来，她就陷入其中而无法自拔。纵使她知道这可能只是广告公司的骗局，却依然像中了魔法一样，选择了相信罗滨。讽刺的是，虽然她陷入的是一个情感和金钱的双重骗局，她依然成功地得到了救赎。
笛安将一个孤身在外，失去一切依靠的女人的心境描写得淋漓尽致。她在失去爱情、友情、亲情的依靠之后只能选择把情感全然地寄托在那个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的，几乎符号化了的故乡身上。正是因为她把情感都寄托在了“祁连”这个童年的重要回忆之中，她才会以被骗的方式，在讽刺的结局中获得了自身的救赎。她心甘情愿被骗，是因为她必须找到自己在异乡城市的寄托，而那个寄托只能是以祁连为代表的一连串符号化的乡愁。
这篇小说的语言、结构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对“城市乡愁”的延伸。陌生化的语言和新奇的表现手法，情感的交织和情绪的模糊化堆积让文章充满回忆色彩。回忆和现实交错的文章结构，让人似在乡愁的梦中，却又时刻被现实的片段拉回清醒的状态。笛安用奇妙的比喻和陌生化的手法营造出了回忆与现实交织的氛围。
在《喜悦之地》中，每个读者几乎都能在其中零零散散地找出一些自己生活的影子。不管是申请北京户口的跌宕起伏，房贷的压力，还是医药公司和“杀猪盘”，甚至便利店的名字，都让我们在一瞬间被拉入到现实生活之中。笛安将现实作为文章的基本架构空间，在远距离的小说情景中代入了真实的亲近感。这种形式上的创新，让她的“城市乡愁”观念又一次深化，变成了更贴近于日常生活的日常化乡愁叙事。
精神世界的转移法则
阿乙短篇小说《转移支付》，刊于《百花洲》2024年第3期
文 / 李涵秋
阿乙的短篇新作《转移支付》一如既往的真实与诚恳，语言极简，道出人性的幽微与变异。这个经历同名字一样丰富的男人，从乡村教师到杂志副主编再到上市公司，每一步都彰显着他的野心和能力。无论事业还是爱情，他都属于进攻型，他会抓住唯一的机会端着餐盘坐到孟总对面推销自己，他会向高级别的“金枝玉叶”表白爱情，这个多血质的男人充满了力量和热情，可潜伏在性格中的卑微与渺小却也如影随形。不幸、委屈，包括受鄙视的爱情，都堆积在情绪的炸药库中，不断搅动，不断翻滚，不断撞击，攒积起来的情绪“弹药”在抓到小偷后直接开炸了。隐忍与爆发、勇敢和懦弱、理直气壮与怀疑忐忑皆在一个人体内四处流窜，所有的委屈都找到了出口，如泥石流般倾泻而下。这个最早叫桂铜柱的男人将自己人生遭遇中的坏情绪转移给了与他擦肩而过的陌生小偷，以正义之名，却露出了人性深处的懦弱本质。
人性依旧是文章的灵魂，语言依旧带着卡夫卡式的克制，人物在命运的深渊中笑或者哭泣。从背靠山丘的小镇到熟练地切着整块牛肉，主人公走过了漫长的时光。向上青年的心路历程并不容易，忍受孤独，接受嘲讽，即便三百块钱被偷错在小偷，揍了小偷后，他依然午夜梦醒汗出如浆。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暴力者，生物链中的他只是其中一环，被别人踩踏，又去踩踏别人，只不过别人的借口是阶层，而他的理由是正义。
置身人群，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无奈，这是城市青年的告白。阿乙戳破了温情和美饰，直逼人性的幽微与变异。环境、地位、物质、遭遇的变化都会引来精神世界的飓风，平衡感和秩序感被破坏，思维模式和行为模式也会联动反应。阿乙并不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审判者，而是用平行视线去记录普通人物的人生轨迹，思考他们命运的走向和逻辑。冷峻的笔调不夹杂个人情感，他负责讲述故事，而冰山下的暗流则交予读者。
阿乙笔下的人物，总带着南方的潮湿和阴冷，这个看似强壮的男人也在某些方面呈现出无力感。文末阿乙解释道，“本质是转移。我发现我们人类有一种根本性的懦弱。这种懦弱使得我们去忍受那些我们对之无能为力的事，转而把怒火发泄往其他可以发泄的地方”。用自我防御去缓解内心的脆弱，用情绪转移去熨平满是褶皱的人生，这是人类的借口，也是人类的无奈。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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