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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非]库切:玻璃屠宰场

作者:草根练剑

资讯摘自网络;[南非]J.M.库切 经典文学作品分享 甘肃

宇宙由故事构成,而非原子。

[南非]库切:玻璃屠宰场

玻璃屠宰场

10974字

[南非]库切:玻璃屠宰场

[南非]J.M.库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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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他被电话铃声吵醒。是他母亲打来的。他现在已经习惯这些深夜打来的电话了:母亲有着奇怪的作息时间,便以为世上其他人的起居时间和她一样异乎寻常。

“建一个屠宰场,约翰,你觉得要花多少钱?不是那种大型的,就造一个样板间,演示用的。”

“演示什么呢?”

“演示屠宰场里发生的事,也就是屠杀。我忽然想到,人们之所以能容忍对动物的屠杀,只因为他们从未见过任何宰杀现场。从未见过、听过、闻过。我忽然想到,要是有一间开在城市中央的屠宰场,里面的一切人人都能看见、闻见、听见,那么人们也许会改变他们的态度。一间玻璃屠宰场,有玻璃墙面的屠宰场。你觉得怎么样?”

“你是说造一间真正的屠宰场,真有动物在里面被宰杀,遭受真正的死亡?”

“是的,全程都是真的。作为一种演示。”

“我觉得你拿到建造这个东西的许可证的机会几乎为零。且不提人们并不想知道餐盘上的食物来自何处这一事实,你如何处理血的问题呢?切开动物的喉咙后,血会喷溅出来,又黏又脏,还会招来苍蝇。没有哪个地方当局会忍受他们的城市血流成河。”

“不会血流成河啊。那只是一间用作展示的屠宰场。每天都只杀几个动物。比如一头牛,一头猪,六七只鸡。可以同附近的餐馆合作,现杀现卖。”

“别想了,妈妈。你这个想法是不可能落地的。”

三天后,他的邮箱里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有一大堆纸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一些复印件;一个贴有母亲手写的标签的日记本,标签上是“日记1990-1995”;一些装订在一起的文件。包裹上有一则简短的说明:“你有空的时候帮我瞧瞧这堆东西,然后告诉我你有没有觉得可以用这些东西做出点什么来。”

其中一份文件题为《玻璃屠宰场》。文章以一则引文开头:

在中世纪和近代社会早期,城市的管理者尝试禁止在公共场所屠宰动物。他们将屠宰场视为一种令人不快的滋扰,并且多次尝试将它们全都赶到城墙外。

——基思·托马斯

令人不快的滋扰这几个字下面画有横线。

他浏览了一下这份文件。它包含了一份附有布局图的屠宰场设计计划书,比母亲在电话里提到的要更详尽。订在布局图上的是些衣架状建筑物的照片,这些建筑估计就是现如今的屠宰场。中景的位置有一辆运送牲畜的卡车,空着,没有司机。

他打电话给他母亲。他这边是下午四点,母亲那边是晚上九点:一个对两个人来说都合情合理的时间。“你寄的文件已经到了,”他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处理它们?”

“寄文件时我正处于恐慌之中,”他母亲说,“我突然想到要是我明天死了,某个从农村来的无知的清洁女工可能会把我书桌上的东西全都扫走,一把火烧掉。所以我决定把它们打包好寄给你。你可以不用管了。我已经不再恐慌了。人上了年纪后,恐惧感忽然来袭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妈妈,你是说没有什么问题,没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事?这一切只是一阵恐惧感来袭?”

“是的。”

当天晚上,他取出那本日记翻了翻。最前面几页是一篇题为《吉布提,1990年》的文章。他坐下读了起来。

“我在非洲东北部的吉布提,”他读道,“有一回逛集市,我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和这块土地上的大多数人一样,他的个头很高。他裸着上半身,怀里抱着一只漂亮的小山羊。这只纯白色的山羊平静地坐在男人身上,环顾四周,享受着骑乘。

“集市摊位后面有一块地方,其地面和石头都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几近全黑。那里成了不毛之地,没有一株杂草,也没有一片青草叶。那是个用来宰杀山羊、绵羊和家禽的屠宰场。而那个男人正要将他的山羊带进这个屠宰场。

“我没有跟着他们走。因为我知道会发生什么,我已经见识过了,不想再看一次。那个年轻人会冲其中一个屠夫招手,后者将从他的手中接过小山羊,紧紧箍住四条腿,将它摁在地上。年轻人则会从那把拍打着大腿的刀鞘中抽出刀具,干脆利落地切开山羊的喉咙,然后看着它全身颤抖、鲜血直流。

“当那只山羊终于不再动弹后,年轻人会砍掉他的头,切开他的腹腔,掏出他的内脏放到一个由屠夫端着的锡盆里,再从他的踝关节穿一根金属丝过去,挂到一边的杆子上,剥掉他的羊皮。接着,他会把他切成两半,带上这两扇羊肉和那颗睁着一双沉滞眼睛的羊头,朝集市走去。运气好的话,羊的遗体可以卖出九百吉布提法郎或是五百美元。

“买肉的人把它带回家后,两扇羊肉会被切成小块放到煤炭上烤,羊头则会被放进大锅里煮。不能吃的主要是骨头,会扔给狗吃。而这就是他的结局。那只山羊生前度过的那些骄傲的日子将无迹可寻,就仿佛他从未存在过一样。除了我——一个在他赴死的路上碰巧看见他,也被他看见的陌生人——没有人还会记得他。

“那个至今都没有忘记他的陌生人,现在想对他的鬼魂问两个问题。首先:那天早上被抱去集市的路上,在主人的怀里,你都在想些什么呢?你真的不知道他要将你带向何处吗?你闻不到血腥味吗?你为什么不尝试逃跑呢?

“而第二个问题是:你觉得那个年轻人在带你去集市的路上都在想些什么呢——毕竟从你出生的那天起,他就认识你,毕竟你是他每天早上都要带出去觅食、到了晚上又带回家的羊群中的一只?他有没有为将要对你做的事低声道歉呢?

“我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呢?因为我想了解你和你的兄弟姐妹怎么看待你们的祖先在许多世代以前同人类达成的交易。根据这项交易,人类许诺保护你们不受狮子、豺狼等天敌的侵害。作为回报,你们的祖先则答应,时间一到,他们就会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保护他们的人吃掉。而且,他们的子孙世世代代都得这么做。

“在我看来,这是一笔糟糕的交易,对你的族群来说,代价太过沉重。如果我是一只山羊,我更愿意在狮狼之口下求生。但我不是山羊,不知道山羊是如何思考问题的。也许山羊是这么想的:或许我能躲过落在我父母和祖父母头上的命运。也许山羊的思路便是活在希望之中。

“又或者,山羊的大脑并不运转。我们必须认真考虑这种可能性,正如某些哲学家——人类的哲学家——所做的那样。哲学家说,严格说来,山羊并不会思考。不管山羊有着怎样的心理活动,假使我们可以进入其中的话,那对我们而言也是不可辨认、极其陌生、无法理解的。希望、期待、预感——山羊并不具备这些精神形式。看到刀具出鞘,山羊会踢腿挣扎直到最后一刻,这并不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快没命了,而只是对那强烈的血腥味,对抓住他的腿、摁住他的陌生人所做出的简单的厌恶反应。

“如果你不是哲学家,当然很难相信一只山羊,一个在诸多方面看上去都与我们相似的生物,能够自始至终不假思索地度过自己的一生。由此带来的一个结果是,一旦涉及屠宰场的事宜,我们这些文明的西方人总是竭尽全力推迟那山羊、绵羊、猪或牛发现真相的时间,努力不让它受惊,直到最后,当他踏上那块杀戮之地,看见那个身上溅有鲜血的、持刀的陌生人,才不可避免地惊恐起来。我们设想的理想情形是先将那牲畜打晕,让它无力思考,这样它就永远不会明白正在发生的事。这样它就意识不到偿命的时间到了,履行那项包含它在内的古老交易的时间到了。这样它在大地之上的最后时光就不会充满怀疑、惶惑与恐惧。这样它就如人们所言,死得‘毫无痛苦’。

“在豢养的家畜中,我们习惯将公的阉掉。不打麻醉阉割要比割喉痛得多,疼痛持续的时间也长得多,但没有人会为阉割表演歌舞。那么,是什么让我们觉得死亡的痛苦是无法接受的呢?更具体地说,既然我们打算弄死对方,为什么又希望对方能免于痛苦?除了死亡本身,我们无法接受的那种致死的痛苦是什么呢?

“英语里有个词叫神经质的(squeamish),我的西班牙语词典将其译为敏感的(impresionable)。在英语里,神经质的与心软的形成了一组对比。一个不愿意看到甲虫被踩碎的人可以被描述为‘心软’或‘神经质’,这取决于你是欣赏那个人对甲虫的同情,还是认为这种念头很蠢。屠宰场里的工人讨论那些关注动物福利、主张动物临终前应当没有痛苦和恐惧的人时,用到的词是‘神经质’,而不是‘心软’。他们大多蔑视这些动物权利保护人士,横竖都是死,屠宰场的工人说。

“你希望满是痛苦和恐惧地度过自己生命中的最后时刻吗?动物权利保护人士质问那些屠宰场工人。我们不是动物,屠宰场工人则回答道,我们是人类。这不是一回事。”

他将日记放到一旁,开始翻阅其他文件,大部分看上去都是评述不同作家的书评或随笔。最短的一篇名为《海德格尔》。他从未读过海德格尔,但他听说他的书极其晦涩。关于海德格尔,他母亲会说些什么呢?

“谈到动物时,海德格尔察觉到它们进入世界的途径是有限的,甚至是被剥夺的,他用到的德语词汇是arm,也即‘贫乏的’。这种贫乏是绝对意义的,并不是与我们人类相比才显得贫乏。尽管海德格尔是就一般意义上的动物而言的,但有理由相信,当他做出这一评述时,他想到了诸如虱子和跳蚤这样的生物。

“借由贫乏的一词,他似乎想要表明与我们的世界经验相比,动物的世界经验必然是有限的,因为它们不能自主行动,而只能对刺激做出反应。虱子的感官也许可以运转,但只能对特定的刺激有反应,比如空气中的臭气或地面的颤动(这表明有恒温动物靠近)。而对于世界的其余部分,虱子的反应可能是既聋又哑的。这便是为什么在海德格尔的术语里,虱子是贫乏于世的,即缺乏世界的。

“我又如何呢?我可以将自己的感知方式代入狗的存在,或者说我相信我可以。但是我能代入虱子的存在吗?当虱子竭力去闻、去听它所渴求之物的临近时,我能分享其意识中的那份紧张吗?我是否想要跟从海德格尔的指引,在虱子那有着刺激而专一的精神强度的意识与我那不间断地从一个物体滑向另一个物体的分散的人类意识之间做一番比较?何者更好?我更喜欢哪一个?海德格尔本人又会偏爱哪一个呢?

“当汉娜·阿伦特还是他的学生时,海德格尔同她有过一段众所周知或者说臭名昭著的恋情。在那些残存下来的他写给她的信中,对于他们的亲密关系,他只字未提。尽管如此,我还是想问:如果不是为了在灭绝前感受意识将自身集中于那刺激而专一的精神强度的瞬间,海德格尔想通过汉娜或其他情妇寻求什么呢?

“我尝试公正地对待海德格尔。我试着向他学习。我尝试理解他那深奥的德语词汇和晦涩的德国思想。

“海德格尔认为,对于动物(如虱子)而言,构成世界的一方面是那些特定的刺激物(气味、声音等),另一方面则是所有那些不是刺激物,因而也可能并不存在的事物。基于此,我们可以认为动物(虱子)是受奴役的——奴役它们的不是气味和声音本身,而是对在靠近时会发出气味和声音信号的血的食欲。

“完全被食欲奴役显然不符合高级动物的实际情形,它们对周遭世界的好奇心远远超出了使其有食欲的对象。但我想要避免谈到高级和低级。我想要弄明白海德格尔这个人,我像蜘蛛一样,朝他撒下了一张由我的好奇心织成的网。

“因为受其食欲的奴役,海德格尔说,动物不能在世界之中和世界之上行动,确切地说:它只能表现,而且只能在由其感官的限度、其感官抵达的范围所限定的世界之内表现。动物无法将他者理解为自身,无法在自身之中理解他者;他者也永远无法如其所是地向动物揭示自身。

“为什么我每次(像蜘蛛一样)撒出自己的思想、试图理解海德格尔时,我都看到在符腾堡某个下雨的周四下午,他同他那血气方刚的学生躺在床上,两个人都光着身子躺在一床宽大的德国羽绒被之下?交配已经结束,他们并肩躺下,她在倾听,而他喋喋不休,谈论着对动物而言,世界要么是一个刺激物,是地面的一次颤动或一股汗水味,要么就什么也不是,是空白或不存在。他谈论,她聆听,满怀对其老师兼情人的真心,尝试理解他。

“只有对我们,他说,世界才如其所是地揭示自身。

“她转向他,爱抚他,忽然之间,他又开始充血了。他对她欲罢不能,他不可抑制地想要吃掉她。”

没了。他母亲写的论海德格尔的三页文章就这么戛然而止。他将那些文件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第四页。

他一时冲动给母亲打了电话:“我刚读完了你写的论海德格尔的文章。我觉得很有趣,可它是什么呢?小说吗?还是某部弃稿的片段?我能拿它做些什么呢?”

“我觉得你可以称它为弃稿,”他母亲答道,“它一开始是严肃的,后来就变味了。我现在写东西总是会遇到这个问题。开头讲一件事,结尾却岔到另一件事上去了。”

“妈妈,”他说,“你很清楚,我不是作家,也不是研究海德格尔的专家。如果你寄给我一则关于海德格尔的故事,然后希望我告诉你如何处理它,我只能抱歉地说,我帮不上忙。”

“可是你不觉得那里面有着某种思想的萌芽吗?这个人认为虱子的世界经验是匮乏的,甚至比匮乏更糟糕,他认为除了在等待血源到来时不停地嗅着空气,虱子对世界没有任何意识。然而,他本人却渴求着那些将自己对世界的意识缩减至无、将自己迷失在无须思考的肉欲狂欢之中的销魂时刻……?你难道没看出这里面的讽刺意味吗?”

“是的,妈妈。我看出了你的讽刺。可是你提出的观点难道不是老生常谈吗?让我给你讲讲吧。与昆虫不同,我们人类有着分裂的本性。我们既有动物的欲望,又有理性。我们想过一种理性的生活——海德格尔想过理性的生活,汉娜·阿伦特也想过理性的生活——可有时候我们就是做不到,因为我们不时会被欲望征服。我们被征服时,选择了让步,我们投降了。随后,当欲望被满足后,我们又恢复了理性的生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得看情况,我的孩子,得看情况。我们,你和我,能不能像成年人那样说话呢?我们都知道感官生活意味着什么,不是吗?”

“你接着说。”

“想想我们正在讨论的那些时刻,那些你与你真正的爱人、你真正欲求的对象共处一室的时刻,再想想那结合的时刻。那一刻,你所谓的理性在哪儿?它被完全抹除了吗?在那一刻,我们是否与吸满血的虱子毫无区别?又或者,在这一切的背后,理性的火花仍在闪烁,仍未熄灭,它在等待时机,以期再次熊熊燃烧,它在等待你将身体从爱人的身体上挪开并恢复你自己的生活?如果是后者,当身体不受控制、自娱自乐之际,那理性的火花对自己做了什么呢?它是否急切地等着再次彰显自己,还是说正好相反,它满怀忧伤,想要熄灭和死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就像一个成年人会对另一个成年人所讲的那样——不正是那经久不息的小小的理性之闪光、合理性之闪光,在抑制我们通向顶点吗?我们想要融入自身的动物本能之中,却做不到。”

“因此呢?”

“因此我认为马丁·海德格尔这个人,这个想要为自己是人类即ein Mensch而感到骄傲,这个告诉我们他是如何建造其世界,即weltbildend,而我们也能像他那样weltbildend的人,实际上却并不能完完全全肯定自己想要做人。在某些时刻,他也不由得怀疑,从更大的视角来看,是否做一条狗、一只跳蚤,将自己交给存在之流会更好。”

“我已经跟不上你了。存在之流,那是什么意思?解释一下吧。”

“就是急流,洪水。关于这种存在之流的经验是什么,海德格尔有所暗示,但他选择了拒绝。他甚至称之为匮乏的世界经验。在他看来,匮乏是因为那些经验没有变化。多可笑啊!他坐在他的书桌前写啊写。Das Tier benimmt sich in einer Umgebung, aber nie in einer Welt:动物在环境而不在世界之中行动(或表现)。他停笔了。有人在敲门。这是他写作时一直留心在听的敲门声,他对这声音很敏感。汉娜!我的爱人!他把钢笔扔到一边。她来了!他的心肝来了!”

“然后呢?”

“没了。我没法把它再往前推进哪怕一步。我寄给你的所有东西都是这个样子。我无法往下多写一步。我心中缺少了某种东西。我以前总是能将想法往前推演,现在却似乎失去了这种能力。齿轮卡住了,灯光正在熄灭。我过去曾依靠的那套将我带向下一步的机器似乎已经不再运转。不过不必惊慌。这很自然——大自然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是时候回家了。

“这是马丁·海德格尔不曾想过要反思一下的另一种经验:死去的经验,在世界缺席的经验。这是一种自成一体的经验。如果他在这里,我可以跟他讲讲这个——至少可以讲讲它的早期表现。”

一天后,他又翻开母亲的日记本,这次他把目光停在了最后一则日记上,时间是1995年7月1日。

“昨天我去听了一个人的讲座,他叫加里·斯坦纳,讲的是笛卡儿哲学及其对我们——尤其是我们中受过教育的人——思考动物的方式的持续影响。(人们记得,笛卡儿说过人类有理性的灵魂而动物没有。由此可知,动物有感受痛苦的能力却没有受苦的能力。据笛卡儿讲,痛苦是一种能够引发哭泣或怒吼等自动反应的不愉快的身体感知;而受苦则是另一回事,它更高级,是人类层面的事。)

“本来我觉得这个讲座很有意思,斯坦纳教授接下来却讲起了笛卡儿解剖实验的细节,这忽然让我感到再也没法听下去了。他描述了笛卡儿在一只活兔子身上做的实验,我估计那只兔子是被绑到或钉在木板上了,这样它就不会乱动。笛卡儿用解剖刀切开了兔子的胸腔,一根根剪断兔子的肋骨后再将它们挪开,露出那颗跳动的心脏。接着他在心脏上划了一个小口子,这样在心脏停止跳动前,有那么一两秒钟,他可以观察用以泵送血液的瓣膜系统。

“斯坦纳教授的话我听着听着就听不下去了。我的思绪飘到了别处。我很想跪下来,可那是一个演讲厅,座位挨得很近,没地方可以下跪。我一面对邻座的人说‘借过,借过’,一面走出了讲堂。在无人的大厅里,我终于可以跪下来请求原谅了,代表我自己,代表斯坦纳先生,代表勒内·笛卡儿,也代表我们所有这些谋杀犯。一首诗歌,一则古老的预言在我耳边响起:

一条狗饿死在主人门下

预示一个国家的崩塌。

一匹马在路上被虐待

呼吁天国以人血还债。

野兔被捕猎时的声声悲鸣

撕扯着脑中的每一根神经……

谁将一只小鹪鹩伤害

谁就不该受人爱戴……

飞蛾不打,蝴蝶不杀

只因最后的审判就在眼下。

A dog starved at his master’s gate

Predicts the ruin of the state.

A horse misused upon the road

Calls to heaven for human blood.

Each outcry from the hunted hare

A fibre from the brain does tear...

He who shall hurt the little wren

Shall never be beloved by men...

Kill not the moth nor butterfy

For the Last Judgment draweth nigh.

“最后的审判!笛卡儿的兔子,那只在三百七十八年前的今天为科学事业而殉道,自其胸腔被剖开的那天起就身在上帝手中的兔子,会对我们显现出怎样的怜悯呢?我们应该得到怎样的怜悯?”

他,约翰,作为那位于1995年7月下跪并祈求原谅,之后又写下这些他刚读完的文字的女人之子,取出了自己的笔。在其中一页的底部,他写道:“一个关于兔子的事实,已被科学证实。当狐狸的下颚靠近兔子的脖子时,兔子会陷入休克。大自然就是这么安排的,或者说上帝——如果你更愿意谈论上帝的话——就是这么安排的,这样狐狸就可以撕开兔子的肚子,靠吃它的内脏过活,而兔子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完全没有感觉。没有痛苦,也无所谓受苦。”他在一个关于兔子的事实这几个字下画了线。

他母亲尚未透露打算要回自己日记的迹象。可是命运难测。也许他会比他母亲先死,比如过马路时被车撞死。如果是这样,作为交换,她将不得不读到他的想法。

母亲寄来的文件中最厚的一份与玛丽安·道金斯写的《动物为什么重要》(Why Animals Matter)一书有关——是一篇书评或书评的草稿。

“书名中的重要一词令人困惑,”他读道,“理论上讲没有什么是重要的。理论上讲,要么大家全都是重要的,要么全都不重要。而道金斯想表达的意思其实是,为什么动物对人类是重要的。

“书里所写的是道金斯的研究中的一个例子,关于动物的思想、人类的思想(动物的问题只是人类思考的众多问题之一,而且必然不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动物有没有真正的思想,她问,像我们这样的思想?我们怎样科学地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她的回答是:要科学地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科学地提出这个问题。而后者需要我们记录我们意图解释的行为,然后在思想的理性框架内探索可能解释这类行为的一系列假设。

“而我将自己放在道金斯所审判的动物的位置上。你下定决心想要知道我是有理智呢,还是相反,只是一架生物机器,一架由血肉组成的机器?为此,你要让我经受一场由你来规定形式的实验。这将是一场科学实验,特点是理性,有怀疑精神,采用假设检验法等。我被假定是没有理智的,除非我,这一受审的对象,能够证明并非如此(而事实上只有你代表我的利益行事,才有可能证明这一点)。如果你能为我实验期间的行为方式(其实只是你观察到的我的行为方式)提供两个备选的假设方案,在遵循你的科学方法之下,你会选相对简单的那一个。

“我想问的是:在这个性命攸关的问题上,有这么多对我不利的因素,我还有什么希望能让你相信我是有理智的?”

他把写道金斯的文章放到一旁。时间不早了,他也累了,可他的目光却被一份文件吸引,这份文件最上面一页有“达斯顿”的字样,以黑色粗体的大写字母草写而成。

“我不是一个爱动物的人,”他读道,“动物不需要我的爱,我也不需要它们的爱。人类的爱已经足够隐晦了。人类如何选择爱的对象?我一无所知。为何它充满矛盾的谜语?我毫无头绪。可见动物的感情对我们来说就更加难以理解了!不,我对爱没有兴趣,我只关心正义的问题。

“尽管如此,我一直相信我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接近动物的——我该怎么称呼它?——内在世界。不是接近它们的思想,也不是它们的情感,而是其内在状态的趋向、心绪,甚至可能不是相对于‘外在’状态的‘内在’状态,因为我怀疑对于动物,甚至对于我们而言,心理和躯体都不是彼此独立的。但我始终相信我拥有去往其内在世界的通道,所以对待那些与我有交集的动物,我表现得就好像我拥有这一通道一样。写它们时,我当然也是这样表现的。

“动物:这是一个何等混乱的术语!除了都不是人类,蚱蜢和狼有什么共同点呢?狼更像蚱蜢,还是更像我呢?

“正如我所说,我相信我能够接近狼、蚱蜢以及其他野生动物的内在世界。怎么做到的?凭借同情之能力,以我非科学的观点来说,这一能力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我们生来就有这种能力,我更愿称之为灵魂的能力,而非思想的能力。我们可以选择培养这一能力,也可以选择任其枯萎。

“这就要说到观念史学家洛林·达斯顿了。最令我怀疑自己的那个人便是达斯顿。她给像我这样的人——相信自己拥有能透过他人的眼睛去看待世界这一天赋的人——带来了一个历史的框架。

“概括地讲,达斯顿的观点如下:我们人类有能力将自己从自身抽离出来,并富有同情心地将自己投入他者的心灵——她称之为改变视角的能力——而关于这一能力的信念根本不是天生的,也不是普世的,事实上这一信念最初起源于18世纪末的西方,一个在西方哲学史上似乎是将主观性视为思想之本质的时期,起源于一个在当时被称作道德科学的领域。这一视角的模式既有开端,也会有终结。

“针对达斯顿的这一观点,我的回应是:思想、心理体验的本质当然是主观性。我思故我在:我存在是因为我认为我有意识,而不是因为有抽象的思想存在。我思考,而我的思考只属于我,它染上了我的个性、我的主观性,它比思想更深入。还有比这更显而易见的事实吗?

“达斯顿的概念推论令我困惑的地方在于,她将天使引入了论述。她说,正如从前我们认为兽类的精神等级比人类的更低一样,我们也认为神或天使的思想序列比人类的更高。在托马斯·阿奎那的天使学里,天使拥有一种直觉性的智力,能够在一瞬间理解摆在他们面前的,由任意一组前提导致的全部后果。这就像是在说,对天使的思维而言,全部的数学都延展在那不证自明的单一的光亮之中。

“与天使的思维相比,我们人类的智慧在一步步的逻辑推演中跋涉,且常常在半路上误入歧途。即使有其自吹自擂的同情之能力的协助,次等的人类思维又如何能奢求拥有天使的智慧,承受天使的视角呢?

“天使存在吗?谁知道呢?达斯顿提出的观点并不以他们实际存在与否为依据。她是在说,很久以前,有一些像阿奎那这样的人,他们能够设想出其他类型的心灵,而无须假定人类拥有一种将自己投入他者的存在模式之中的同情之能力。

“达斯顿给我带来了什么特别的教训?她让我明白,借助同情、怜悯之能力,我能理解动物的心灵,而这一不假思索的假定却不过是揭示出了这样一个事实:我是自己所处时代的产物,生于特定视角的范式主宰的时期,而我对此太过无知,以至于无法摆脱它。这不失为一个可以引以为戒的教训,如果我选择接受这一论点的话。”

他不往下读了。这时他这边是凌晨一点,母亲那边是凌晨六点。她很可能还在睡觉。然而,他还是拿起了电话。

他准备了一段讲话:“妈妈,谢谢你寄来的这捆文件。我已经读了一大半,我相信我也弄明白了你想让我做什么。你想让我把这些杂乱的断章锤炼成形,以某种方式将它们整合在一起。可是你和我一样清楚,我没有做这类事的天赋。所以告诉我吧,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敢跟我讲?我知道现在是大清早,对此我很抱歉,可是请向我敞开心扉吧。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长久的沉默。当他母亲终于开口说话时,那声音非常清脆,极为明亮。

“很好,我这就告诉你。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约翰。我出问题了,我的脑子出问题了。我变得很健忘。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我看过我的医生了,他想让我去城里做一下检查。所以我已经预约了一位神经科医生。可是与此同时,以防万一,我也在尝试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我现在都没法向你描述我的书桌有多乱。寄给你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清洁女工会将它们全都扔进垃圾堆里。那里或许是它们该待的地方。可是在人类虚荣心的驱使下,我坚持认为那里面还是可以提炼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出来。这样说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那你觉得你出了什么问题呢?”

“我不确定。就像我刚说的,我变得很健忘。我忘了自己。我发现自己站在街上,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有时我甚至会忘了自己是谁。那种体验太可怕了。我感觉我正在失去理智,这自然是意料之中的。因为作为物质,大脑是会退化的,而理智并不能脱离大脑,所以它也会退化。总之,发生在我身上的就是这么回事。我无法工作,无法以更宏大的方式去思考。如果你认定你完全无法处理那些文件,没关系,把它们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就行了。

“不过既然你都打来电话了,就让我跟你讲讲昨晚发生的事吧。

“电视上放着一档和工厂饲养有关的节目。我通常不看这类节目,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关掉电视机。

“这档节目报道的是一家孵化小鸡的工厂——那个地方可以让鸡蛋统一受精,将它们人工孵化出来,并确定其公母。

“程序是这样的:出生后的第二天,当这些小鸡能用自己的双脚站立时,它们会被放到传送带上喂养,传送带会带着它们缓慢地经过工人,而工人的工作就是检查它们的性别。如果检查结果表明你是母的,你就会被转移到一个箱子里,送往产蛋车间,你将作为一只下蛋鸡在那里度过你多产的一生;如果你是公的,就会继续待在传送带上。在传送带的尽头,你会被倒进一条斜槽。斜槽的尽头则是一对齿轮装置,它们会将你碾成糨糊,随后予以化学消毒,将你变成牛饲料或是肥料。

“昨晚的节目里,有一台摄像机跟拍了其中一只小鸡在传送带上前进的过程。所以这就是生活!你可以看见他在自言自语,令人困惑,不过到目前为止还不算太艰难。一双手随后将他提了上去,分开他大腿间的绒毛,再将他重新放到传送带上。这么多检查!他对自己说,刚刚那一项我好像通过了。皮带滚滚向前,他勇敢地骑在上面,直面未来以及未来所包含的一切挑战。

“这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约翰。所有那些数以亿计的小鸡来到这个美丽的世界,在我们的恩赐下被允许活上一天,随后就被碾成肉酱,只因为它们生错了性别,因为它们不符合商业规划。

“在很大程度上,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相信的是什么了。我过去的信念似乎已被我脑中的迷雾和混沌所取代。然而,我仍然坚守着最后一个信念:昨晚屏幕上的那只小鸡出现在我眼前是有原因的,他和其他微不足道的生命在通向各自的向死之路上,与我的路交叉在一起。

“就是为了它们,我才写下那些东西。它们的生命太短暂,太容易被忘掉了。如果不考虑上帝的话,我是整个宇宙中唯一还记得它们的一个。等我走了,它们的生命便只剩下一片空白。它们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这就是我写它们的原因,这就是我想让你读一下的原因。为了将它们的记忆传递给你。仅此而已。”

远子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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