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已为人母的银娣来讲,从前的月亮仿佛比现在的还要再大一些、圆一些。
清光皎皎,河汉悠悠。这不禁让她回忆起那缠绵的夏夜,以及年少之时恼人的情思。
那是她这辈子最风光的一段日子,然而只因一桩错误的婚姻,大好韶华便如同打湿了的纸船,就这样打着旋儿的沉寂了下去。
那个时候的她还是麻油铺里的麻油西施,父母去世了,她便在哥哥嫂子的店铺里帮衬。
因为弯弯的柳叶眉以及掐得极细的腰身,免不了是镇上单身青年的觊觎对象。
银娣就像是街头巷尾一个美丽的传说,被男人们惦记着,经常有二流子假借买油的名义来骚扰。
似乎像她这样美貌且未出嫁的姑娘总是会有这样的烦恼,只是美人就好像水果,虽然经常会吸引无数苍蝇,但是总有不新鲜的时候。
于是哥哥嫂嫂空闲的时候总会跟她提起婚姻的事情,“你啊,是时候嫁人了”。
银娣知道,他们不过是想要丢掉她这个包袱,顺便再捞一笔礼金罢了。
说到自己的终身大事,其实她的心中已经有了爱慕的人,那便是对街药店里的伙计小刘。
他长得斯文俊俏,银娣免不了少女怀春,心中对他生出几分爱慕之心。
小刘对银娣也有意,便委托媒人跟银娣的外公外婆说了。
二老又告诉了银娣,他们都是家中长辈,心中只是为了银娣好。
只可惜小刘家境贫寒,银娣虽中意他的样貌,却免不了有些挑剔,于是暂时将这件事情搁置了下去。
谁知晚间便有媒婆上门来给银娣提亲,对方还是富甲一方的姚家的二少爷。
这媒婆一张嘴啊,总是能将坏的吹成好的,三分吹成十二分。
她满口夸赞着二少爷一表人才、相貌英俊,只是有点眼疾。
银娣听完,心中不禁有些心痒难耐,对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渴慕了起来。
于是她最终还是选择忘记小刘,接受了这桩婚事。选定了吉日之后,银娣很快就嫁了过去。
不久就是回门的日子,哥哥嫂嫂置办酒席大宴宾客。
邻里街坊都围在街上,争相看着热闹。
这可是山窝窝里飞出了个金凤凰啊,只是不知那二少爷生得怎样一副清俊样貌。
鞭炮声响过后,众人凝神屏气,新娘款款下轿,却是满面愁容。
新郎很快也下了轿,只不过是被奴仆背出来的,只见他眼歪口斜,背驼如斗,脸色惨白好似一副痨病鬼的光景。
四周瞬间鸦雀无声,众人见了这副场景,都觉得很是尴尬。
哥哥嫂嫂也觉得脸上无光,而那个没良心的媒婆也早已借故溜走。
虽然新郎跟媒婆嘴里说的天差地别,但是回门的仪式还是要进行的。
祭完祖宗之后,两位新人便坐在一起听着喜娘说吉祥话。
银娣心里满腹委屈,仪式结束后,她再也受不了众人刺探嘲笑的目光,于是便借口身子不爽利,一个人悄悄地走到楼上休息。
此时,银娣的脚上还套着金铃铛,随着步行,铃铛一阵阵轻摇,发出清脆的声音,倒像是黄金打造的枷锁一样,让银娣逐渐感到了沉闷和窒息。
不久之后,嫂嫂也上楼来劝慰银娣,如今事已至此,只好委屈姑娘忍耐些。
然而银娣却只感到难堪,从楼上窗子往下望去,俊俏的小刘还好生生的站在街对面,然而从此后,她和他便是两个世界的人,彼此将再无交集。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更是充满了幽怨。她怨媒婆,怨哥嫂,但是更怨的还是自己。
银娣禁不住暗暗哭泣,就这样,她怀着一股幽怨嫁进了姚家。
只是像姚家这样的大家族,从外面看上去富贵荣华,令人艳羡,实际上内里的烦难之处却很多。
不仅生活犹如死水一般沉闷,妯娌之间还要勾心斗角。
比她早进门的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都是有头有脸的千金大小姐,只有银娣是穷人家的女儿。
何况银娣的丈夫还是个残疾,于是她们都不大看得起她。
在姚府中,上下尊卑很是分明,就连每天早起烧水的事情都要讲究个先后。
老太太的下人享有优先的权利,而银娣的下人婆子往往是最受排挤的那一个。
因为出身卑贱,为了稳固自己在府中的地位,于是银娣便不得不每天燕窝鱼翅地好生将自己的丈夫伺候着。
然而她的这残疾丈夫,因为强烈的自卑心态,一年四季竟都没几次下床的时候。
整天不是躺着发呆就是抽大烟,饿了有人传饭,渴了有人递茶,小小一张床就是他的整个世界,而他就是养在床上的一个畸形的怪物。
银娣看不惯这样的废物,她每天起得很早,然后便是梳头上妆,穿着花边繁复的袍子急匆匆地去给老太太请安。
只不过银娣出身贫贱,在老派贵族的眼里她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不过是起床早了一些,还要被老太太嘲笑是乡下人,起早起习惯了。
但即便是受了委屈她也不敢还嘴,生怕惹得老太太不高兴。
旧时有钱人的深闺生活向来是枯燥沉闷的,尤其是这些被关在金鸟笼里的女人们。
当男人们在外面花天酒地,整天不落屋的时候,大家便待在一起做做家务,说说闲话。
要不就是今天买了什么首饰啦,谁谁又生了孩子了之类的。
这天,妯娌几个聚在一起剥杏仁,闲谈中三奶奶聊起打麻将三缺一的事情,她故意想让银娣出丑,于是让她将二少爷叫出来凑一桌麻将。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嘲笑,银娣不耐烦听这样的话,于是径直走到一边无聊地用手拨弄风铃玩儿,却无意间瞥见三少爷远远的过来了。
三少爷是银娣丈夫的弟弟,生得一表人才,风趣又花心,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曾拜倒在他的甜言蜜语之下。
他径直上楼,对满屋的女眷竟然也不避嫌,仍旧嘻嘻哈哈的,银娣看他借鞋子之故跟打少奶奶调情,心里也是痒痒的。
于是也她也借故上前搭话,两人打情骂俏乱作一团,倒把这正室夫人气得丢下手里的东西就走了。
银娣跟三少爷便越发肆无忌惮,三少爷将银娣手指上戴的护甲偷偷顺走,非得让银娣唱首曲子才肯还,后者早已臊得脸颊通红。
最后还是有人返回,打断了两人间的暧昧气氛才算作罢。
有了三少爷的对比,银娣越发觉得自己嫁的就像个死人。
这天,她在灯下一边刺绣一边跟丈夫闲话家常,说是家里的开销太大,三少爷又老是去库房偷拿东西,可能姚府也快要败落了。
她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谁知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银娣最恨的就是丈夫这一副麻木的样子。
整天只知道抽大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什么都不管。
要不就是每天死守着佛珠,就好像是自己的宝贝一样。
说起这个,银娣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她故意欺负丈夫眼神不好,偷偷地拿了他的佛珠来一颗颗夹碎了,一边还阴险地笑着说自己在夹核桃。
虽然银娣每天都恨不得丈夫立刻死掉,但是到了每天晚上她还是得陪他睡觉。
一年之后,银娣怀孕了,头胎便生了个儿子。
她也算是母凭子贵,在妯娌间的地位也高了一点,老太太更是对她这个儿媳妇多了几分满意,赏了她很多金银首饰。
银娣享受着众人的吹捧和伺候,嫂子来探望的时候也不免啧啧称叹。
如今银娣的地位虽然水涨船高,然而仍有一件事情急需解决,那就是满月礼的问题。
哥哥嫂嫂很穷,拿不出上得了台面的满月礼,银娣迫于无奈只好从自己的盒子拿出首饰让他们当掉。
在姚家这样的富贵人家,将首饰头面拿去典当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如果逾期没法赎回,银娣直言自己真的要一根绳子上吊算了。
谁知几人商量的时候,早被丫鬟们听到笑了个半死。
银娣心中更是愤怒,为什么自己的哥哥嫂子这么的穷酸,连带着她也被人看不起。
所幸这件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佛诞,为了个银娣的儿子祈福,老太太带着府中的所有人去寺庙进香。
趁着众人打麻将的时候,银娣抱着儿子说要出去透透气,穿行在佛寺的走廊上,她一边走着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四周。
谁知却迎面碰上了三少爷穿着一身锦缎马褂,戴着西洋墨镜潇洒地向她徐徐走来。
这一刻,银娣感觉自己的心都跳快了几分。
两人私下里相处,免不了又是一阵暧昧的明枪暗箭、话里官司,三少爷有意勾搭,银娣也没有抗拒。
两人越说越入港,到了后来三少爷直接将婴儿放在了蒲团之上,便要在佛前跟她做那样的事情。
银娣在正当青春的时候嫁给了残废,心中本就非常苦闷,现在有这么一个风流倜傥的少爷来勾搭,哪里有不上钩的。
两人正浓情蜜意,谁知三少爷突然顿醒似的走开了,她只知道自己着实苦闷,若是三少爷也要离她而去,她的生活便从此黯淡无光了。
看着情人决绝的背影,银娣的一颗心也逐渐枯死下去。
银娣没想到的是,一回家她的孩子就发了烧。
丈夫又一次的对她发了火,不仅如此,还用茶杯扔她,幸好被银娣躲开了。
银娣跟三少爷的私情丈夫多少是知道的,只恨自己是个残废,于是只能整天对着银娣发脾气,又打又骂。
晚上银娣披衣起身,月色冷凄,静静地涂抹在窗户上,倒是将人心中的寂寞愁思给勾了出来。
银娣最后再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想到自己的私情被揭发,情郎也弃她而去,推窗望月,心里只是想死。
于是银娣便搬了张桌子打算投缳自尽,谁知却被人发现救下,她还侥幸留的一条命在。
她是活下来了,可丈夫那边却不堪受辱趁人不备,自尽身亡。
丈夫一死,好比是压在心头上的大石头忽的一松,银娣终于自由了。随后不久,老太太也病死了。
姚家散了,族里的叔叔伯伯们争着分家产。
轮到银娣的时候他们欺负她没权没势,分给她的大多数是房产。这战争年代时局动荡的,房产又能值几个钱,况且她还带着一个儿子玉熹。
于是银娣哭着跑到老太太灵位前,让老太太给她做主,谁知那些族人竟然心肠冷似铁竟然径直去了。
时光匆匆,一晃就是很多年。银娣的儿子已经长大,而当初的美貌少妇已然老得多了。
如今的她早就搬了出来住在一栋分到的别墅里。
她的钱不多,不过比起一般的人家来说已经算是十分富贵。
这些年银娣深刻地意识到,只有金钱才是最能给她安全感的东西,于是她将自己的那份钱看得很紧。
银娣倚靠在窗边看着月亮的时候,管家来报,三少爷来了。
银娣喜出望外,她将自己好好打扮了一下才出来接客。
两人多年没见,彼此却都还带着一份别样暧昧的气氛,银娣甚至还拿出了玫瑰酒来。
说着话间,她觉得自己就像这风干的玫瑰花瓣一样,让人一泡又复活了回来。
两人正暧昧亲昵,谁知门卫却传来敲门的声音。
原来外面是几个泼皮,他们是来找三少爷让他还钱的。
从几人的话中银娣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三少爷来找她并不是来叙旧情的,而是盯上了她的钱。
眼见被拆穿,三少爷索性也不装了。
银娣将几个人都扫地出门,心里只是感觉空荡荡的。
于是她开始跟别家的富太太一样,每天都出去看戏,要不就是抽大烟。
某天她发现自己的儿子玉熹神秘兮兮的,问明了才知道,原来自打那日之后,三少爷心怀怨恨,于是整天带着玉熹出入烟花场所,还借高利贷给他,想把他带坏。
银娣知道后将儿子大骂了一顿,谁知后者却桀骜不驯,眼见儿子不服管教,回想过去种种,银娣心中怨恨突生。
她怨恨自己听信媒婆的谎言嫁了个残废,怨恨下人对她的无礼,也怨恨三少爷的薄情。
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她都抓不住,现在就连自己的儿子她也要失去管控,于是她一气之下,便故意哄骗儿子玉熹,让她学着自己的样子吸鸦片,好让他不要整天就往外跑。
知道他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还特意托媒婆想给他物色一个中意的新娘,好拴住他的心。
玉熹在银娣的主张下娶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芝寿。
媒婆将她的容貌说得天花乱坠,谁知婚礼当天,盖头掀开的一瞬间,众人却都哑然了。
如今这场景就好像是多年以前银娣回门的时候。
眼前的新娘相貌平庸且血盆大口,跟媒婆吹嘘的颇不一样,这下子倒把银娣气了个半死。
不仅自己上了媒婆的当,儿子也重蹈覆辙。
于是她便尖酸刻薄地当着众人的面说道,咱们这个新娘子么,嘴唇切切倒是够一大盘子。
而玉熹对这个媳妇也不满意,哪怕娶了老婆也还是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
至此之后,银娣便对芝寿越发坏了起来,不仅处处为难她,还经常口出恶言,当着许多太太的面拿她的短处来取笑。
芝寿虽然貌丑,但是人不坏,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冷遇。
丈夫不爱,婆婆也总是虐待她,于是便很快忧思缠绵,生起了病,每天咳嗽不停。
大夫来看了一趟,只说是痨症,这可是要传染的病。银娣马上毫不留情地将芝寿赶到下人房里去住。
为了冲喜,还将府中的一个丫鬟冬姑娘扶成了小老婆。
鞭炮响起,热闹盈天,新夫人笑成了一朵花。
然而缠绵在病榻之上,脸色苍白的芝寿,还得强撑着笑意给新人送红包。
银娣对新的媳妇很是满意,回头再看芝寿,便越加不顺眼起来,总觉得她就跟自己那死鬼丈夫一样碍眼,巴不得对方早点死了才好。
于是银娣每天都端了个凳子,坐在芝寿门外,尽把一些尖酸刻薄、恶毒的诅咒话来说。
而玉熹却整天抽着鸦片,对芝寿被欺负的事情不闻不问。
一年之后,肚子争气的冬姑娘便给玉熹生了一个孩子,三个人在一起都是更像一家人。
芝寿虽然还是名正言顺的少奶奶,但是暗地里被欺负被排挤的事情数不胜数。
她的病没有将养好,反而越来越重,只能凄凉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别人欢声笑语。
某天晚上,她想起了从前做姑娘时的美好时光,于是便目光呆滞的走到客厅,嘴里说着疯话,说想去看马车。
银娣见不得这晦气的人,皱着眉头叫仆人将她赶回下人房里去。
谁知芝寿命不久矣,这次是回光返照,回去没多久便香消玉殒了。
见此惨状,玉熹和冬姑娘尚且心存一丝不忍。
银娣却将心一横,直接让人通知殡仪馆,来将尸体拉走烧了,好去去晦气。
时光流逝,冬姑娘给玉熹生了好几个孩子。
外面战事吃紧,而家中也越发艰难,银娣的哥哥嫂子也经常来他们家里借钱。
闲谈中说起如今的城中越发空荡荡的,因为战争的缘故很多店铺都关了门。
银娣却不管这些,只是躺在床上抽着鸦片,得过且过。
只是感慨往昔日子的时候,银娣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便是药店里的小刘。
她还记得他是属蛇的,只是从前的那段青春岁月,她做姑娘时的黄金时代,再也回不来了。
如果当初她选择了另一条道路,现在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
银娣只感觉哪怕到了她的这个年纪,她的心中仍旧是充满了怨气,回想往事便十分后悔。
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嫁过来,此后竟然是一步错步步错。于是银娣纵容着自己怨天尤人,尖酸刻薄,只是把自己的钱看得紧紧的。
她就好比是自己戴着一副黄金制成的枷锁,却还要将尖利的枷角劈向周围的人。她恶毒的对待自己的丈夫和儿媳芝寿,向周围人喷射毒汁,巴不得将自己的满腔怨气都发泄给周围所有的人。
于是玉熹成了鸦片的傀儡,芝寿凄凉死去,她自己也始终怨恨满满地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心理扭曲的恶毒的人。
就算逼死了丈夫和儿媳芝寿,她也毫无悔改之心。回过头来最为怀念的却是正当青春无忧无虑的时候,她这一生何其的不应该。
只说繁华落幕,道尽沧桑,人生不过是一袭华美而空洞的袍子,上面爬满了恼人的虱子。银娣被金钱和旧社会的陈规陋俗所束缚,最终也变成了心理扭曲的怪物,徒留一声感叹。
人的一生可能会遭到种种不幸,但是如若放纵自己内心的怨恨去刻毒地对待他人,无非也是损人不利己,人不妨学着看开点。
有网友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总是怨恨的人我同情他;总是爱的人,我不忍心伤他的心,因为做人,总要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