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吴泽源
对各大媒体年终十佳片单有关注的影迷，大概都会注意到《第一头牛》的频繁出现。这到底是一部怎样的电影？凯莉·莱卡特是谁？为什么有这么个古怪名字的作品，会成为评论界的宠儿？
这个问题让人迷惑，就如同导演凯莉·莱卡特的名字会让人们陌生。即便她已经凭借《温蒂与露西》《夜色行动》《某种女人》等一系列佳作，成为了法国《电影手册》钟爱的导演，和当今美国最杰出的导演之一，甚至不必加上「女导演」这样的无谓前缀。
《电影手册》新刊为莱卡特策划了数十页的大专题
但莱卡特的电影多数设定在荒芜的美国西北内陆（蒙大拿、俄勒冈）；它们虽然时有明星加盟（米歇尔·威廉姆斯、克里斯汀·斯图尔特、杰西·艾森伯格），却始终游离在好莱坞商业体系之外，而莱卡特本人也没有迎合这一体系的意愿。这让她的声名与艺术成就极度不匹配。
不过有一件趣事，可能会让你对莱卡特的气质有一个大体认知。2010年，她的反类型西部片《米克的近路》在威尼斯电影节首映，但当届主席昆汀·塔伦蒂诺认为风格极简的本片无聊透顶，甚至将其列入了他的年度烂片名单。
九年后，昆汀携大作《好莱坞往事》角逐戛纳金棕榈。猜猜这届评审团中有谁出现？凯莉·莱卡特。《好莱坞往事》最终颗粒无收，而莱卡特也在事后接受访谈时火力全开：
「我没法理解这部电影里的大男子主义：白人男子脱掉上衣在屋顶秀肌肉、白人男子胖揍李小龙、白人男子放火烧死他们眼里的『臭嬉皮士』……为什么当下还有人如此热衷『白男拯救世界』的叙事？我觉得这现象很有趣，但我完全不理解。」
《好莱坞往事》
通过这场隔空对垒，我们能对莱卡特的偏好与个性略知一二。她拒斥好莱坞的宏大叙事；她认为一群大男子主义者为了面子好勇斗狠，是件很无聊的事。也正因如此，作为一部发生在美国边疆开拓时期的西部片，《第一头牛》却极其温柔、私密。莱卡特或许性情倔强，但她的作品关心的不是具有侵略倾向的成功者，而是安静、羞怯、善良、内省，并与自然产生着种种关联的小人物。
《第一头牛》的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两个小人物之间的友谊，这段友谊因「第一头母牛」的来临而加深，却也因此陷入危境。1820年，日后会成为俄勒冈州的地区，刚刚开始被移民们染指；由棚户房构成的临时小镇，成了各色人等交易商品的大集市。
绰号「小厨」（Cookie）的白人厨师随狩猎团队来到小镇，意外中遇到了被仇家追杀、仓皇逃亡的中国人景禄，并好心收留了他一晚。等到性情内向的「小厨」被狩猎队伍抛弃时，已逃离困境的景禄则投桃报李地收容了他。
《第一头牛》
作为想要在新大陆创业的机会主义者，景禄一直在与「小厨」商量发家大计。而镇上富商订购来的第一头母牛，彻底改变了两个小人物的命运——在景禄的鼓动下，两人一起偷取母牛的奶，用来制造新大陆没有的黄油饼干。他们的饼干立刻成了畅销品，镇民们排队加价，只为一饱口福；就连被偷窃的富商也对饼干赞不绝口，将两人邀至家中，订做甜品。
从「小厨」与景禄友谊的建立过程中，我们就能发现莱卡特的大师笔触。她的镜头从不欲盖弥彰，她只是用镜头直视真相，并在构图与叙事的框架中留出缺口，等待意外的来临：
「小厨」首次来到景禄的杂乱住所。后者去屋外砍柴，前者则替景禄的地毯抖落灰尘。
镜头一转，「小厨」溜出画框，不知去处，而景禄则回屋烧火。画面中出现了两个空缺——一个显眼的空缺，为双人镜头准备的构图此刻只剩景禄一人；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空缺：景禄屋内的置物架上留出一片空白，等待着被填补。
几秒之后，「小厨」回屋。显眼的空缺得以被填补。而他从室外带回的，是一小束刚采摘的鲜花，他将它放进置物架空置的方格，房间内不易被察觉却同等重要的空缺，此刻也得到了填补。
景禄对「小厨」说，有了花的点缀，房间看起来一下子便不同了。而两人之间的友谊，也正是在这些精心布置的细节，微妙的失衡，以及重新获得平衡的互动关系中建立。莱卡特的导演技法自然功不可没。
简单朴素的一束花，也展现了「小厨」对自然与美的感知力。莱卡特式主人公对自然的亲近，是他们拥有的共通魅力。如《昨日欢愉》中进入深林度假的一对老友，和《某种女人》中养马为生的印第安女孩一样，莱卡特的主人公或者在精神上与自然合一，或者在行动时能自如地没入自然，躲避在最完美的保护色中。
「小厨」属于这两种人里的前者。他与自然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关系。他熟悉作物，很少杀生，与母牛用很短时间便建立了默契联系，这正是他与景禄生意的基础。
而与景禄联系最密切的生物，是树。他首次出场时躲在树下，当「小厨」挤奶时，他在树枝上放风。至于两人的生意收入，则被他藏进了树洞。如同寓言故事中足智多谋的枝头猫头鹰，机敏的他借着层出不穷的点子，让自己和朋友愈发接近成功彼岸。
然而小人物的美国梦，注定要被巨头碾碎。当母牛的主人发现饼干背后的真相时，「小厨」与景禄也被迫逃亡。他们在逃亡中失散，等到重聚时，彼此都对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这场在某种程度上因利益而起的关系，竟然会在终止时成为坚韧的友谊。
莱卡特在影片开场处便展示了两具白骨，所以在结尾处，她不必直接表现两位主角的残酷结局。我们只看到头部受伤的「小厨」无力再逃亡，而手握钱财的景禄也在他身边躺下，因为他不愿意抛弃朋友。「小厨」的眼睛已经紧紧闭上。而景禄呢？在一切结束前，他的眼中会映出星辰吗？
答案或许不重要。因为莱卡特的作品本身就是动人的星辰。《第一头牛》不是申奥片，不是矫揉功利的「艺术片」，也不是急于表明立场的政治宣言。莱卡特在智性层面上拥有良好判断力，但她的电影从不迂腐，因为它们永远立足于人物与情感。
《第一头牛》是一曲献给被历史车轮碾碎的普通人的赞歌，也是献给友情的赞歌。处在一个浮躁功利的年代，它与周边环境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美好，如此值得被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