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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日记: 解体概要:森田芳光的两部团地电影

作者:每日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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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田芳光是日本艺术剧场联盟(ATG)后期推出的代表导演之一,与ATG系的众多导演前辈一样,森田芳光也具有鲜明且多变的导演风格。他至少因三类作品为人所知:其一是对纯文学作品的改编,如改编自夏目漱石作品的《其后》(1985),改编自渡边淳一作品的《失乐园》(1997)和改编自向田邦子作品的《宛如阿修罗》(2002);其二是偶像电影,例如药师丸博子主演的《我的夏日时光》(1984);其三则是体现他个人创作才华和志趣所在的一系列类型喜剧,《像这样的东西》(1981)、《春天情书》(1996)属于轻喜剧,而《家族游戏》(1983)则是出色的黑色喜剧电影。

在导演生涯的最初阶段,森田芳光把团地元素放进了两部长片之中。在出道作《像这样的东西》里,团地还只是用于与落语剧团这条主线串联的一处场所。到了两年后的《家族游戏》里,团地则完全成为了影片的舞台。

豆瓣日记: 解体概要:森田芳光的两部团地电影

《家族游戏》(1983)

森田芳光的团地影像带有纪录片的属性,它们和团地的实际状态是共时的。反过来说,1980年代初的团地风景可能吸引了新人导演森田芳光,甚至让他意识到其中的必须记录之处。实际上,这两部电影也确实填补了八十年代团地影像的一种空白。日活名声大噪的团地妻系列罗曼春画基本完结于上个十年,而距离团地成为一处可供缅怀的遗迹则还有不少时日。这是解体的最初阶段,解体也不仅表现为住户的搬迁。森田芳光讲述的其实是作为中产阶级生活方式这一经济高速成长期“日本梦”的瓦解。团地瓦解的特殊性在于,它以一个堡垒的形象出现,而瓦解却最先在家庭这一最小堡垒单位内发生。

像那样的东西 の・ようなもの

8.0

主演:秋吉久美子 Kumiko Akiyoshi/伊藤克信/尾藤功男 Isao Bitô/绪方义博 Denden

导演:森田芳光

类型:森田芳光/日本/日本电影/喜剧/1981/1980s/秋吉久美子/落语/剧情/青春

家族游戏 家族ゲーム

7.8

主演:松田优作 Yusaku Matsuda/伊丹十三 Juzo Itami/由纪纱织 Saori Yuki/宫川一朗太 Ichirôta Miyakawa/辻田順一/松金よね子/岡本かおり/鹤田忍 Shinobu Tsuruta/户川纯 Jun Togawa

类型:森田芳光/日本/日本电影/松田优作/1983/伊丹十三/1980s/家庭/松田優作/电影

空间神话的解体

团地在居住空间方面创造的神话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分隔。这个“分隔”有两层含义,一是功能上的分隔,在传统的日式住宅里,各部分空间往往没有明确的功能定位,一个八叠大的空间既可以用来就餐,也可以用来待客,甚至可以变身为全家人的寝室。在这样的空间里,家庭成员几乎没有隐私可言。这是”分隔“的第二层含义,通过空间的分隔推动人的分隔,使家庭在一个共同体的前提下保证其成员的相对独立。

从发轫期起,团地就把它的受众定位为“核心家庭”(即只有父母和孩子两代人的家庭),户型多为两居室(日语里称作2LDK)。这样的定位本没有什么问题,但考虑到日本核心家庭中双子家庭(不是生了双子座的孩子,而是指有两个孩子)的比例之高,团地的问题就凸显出来了。(注:根据日本厚生省1982年的调查,夫妻结婚15至19年间的日本家庭家中独子的比例为9.2%,双子的比例为55.6%)。

曾经读到过一篇电影《比海更深》的评论文章,在分析良多和姐姐的性格成因和关系时,文章里有过这样的描述:“良多的房间在背阴面,照不到阳光,而姐姐的房间则阳光充沛。”不难看出,因为房间的分配,姐弟俩在家中的地位已经有了微妙的不同。在森田芳光的《家族游戏》里,这个问题早已出现,只不过换了个形式。

慎一和茂之两兄弟看似拥有自己的房间,其实隔开两人的只有一扇纸拉门而已。而且,两人共用一扇大门,所以慎一走到自己的房间时一定会经过弟弟的房间。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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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之的房间

兄弟俩这种房间的设置,使备考中的茂之完全暴露在全家人的视线中。首先,茂之的房间门外就是客厅,父母只要轻轻一推门就能知晓茂之的举动。即使不打开门,在客厅也能随时留意房间里的动静,请来松田优作饰演的家庭教师后,茂之的妈妈几乎是一刻不停地监视着他的房间。同时,住在里侧房间的哥哥慎一也自然地成为了监视的一环:他每天都要经过弟弟的房间,所以无法不看;和弟弟的房间仅隔着一层纸拉门,所以无法不听。甚至可以猜想,兄弟俩房间的安排和他们所处的学年有关,等到来年弟弟升上高中而哥哥准备考大学的时候,慎一和茂之的房间就会对调。

所以,慎一和茂之实际上是共享着一个房间,把两人隔开还有一个结果,就是使茂之的隔间失去了窗户。也许是为了增强这个对比,慎一的爱好被设定为天文观测,他的天文望远镜就正对着房间里的窗户。在不同的场景里,慎一对窗户也格外在意:上课走神时喜欢看向窗外;到了自己心仪的女同学山下美荣子的房间,第一反应竟然是撩开窗帘,去看窗户外面的风景。必须注意到,山下住在独栋的公寓里,窗外的风景肯定和团地截然不同。

团地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化了的风景,井然有序的东西多多少少都含有障眼法的成分。团地的孩子小时候的游戏设施里多含有水塔这一项,因为水塔是团地里的最高点,对于没有家长陪同就无法走出团地的孩子们来说,这是唯一能打破空间限制,看见更远处风景的场所。茂之却连向外眺望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这是森田芳光对升学主义的批判(这也是电影的背景之一),也是对团地空间神话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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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海更深》(2016)里的水塔

自治神话的解体

团地并不以自治为目的被发明出来,或者不如说,团地的自治一开始有点儿半推半就的意思。起初,由于日本城市中心的地租昂贵,许多团地都被建在市郊,靠交通线路和城区相连。所以,与居住区配套的各种设施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久而久之,居民的各种需求都能在团地周边得到满足,又因为团地周边仅有居住功能,其他地区的人很少专程来访,所以团地就变成了岛屿一般的存在。

到了成熟期,许多团地都成立了委员会管理团地的各项事务,在委员会里任职的都是团地的居民。然而,管理单位的成立却加速了这个共同体的解体。

这种解体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概念上共同体的概念被加深了。团地越来越像一个堡垒,一个奉行闭关政策的国家。《家族游戏》里,扮演家庭教师吉本胜的松田优作出场时站在一艘快艇的船头,正驶向海港边的团地。这副画面不是很像乘着黑船航向江户湾的美国海军准将佩里吗?家庭教师吉本胜和佩里一样,都是打破神话的人。吉本下船后的表现堪称天真,他到处向人打听“沼田的家在哪儿”,自然没有人理睬他。他是一个外人,外人在团地里是不受欢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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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胜航向团地

可是住到团地里就不是外人了么?当然不是。户川纯在《家族游戏》里客串扮演了一个刚搬到团地的人妻,她找沼田家妈妈诉苦的理由是:“搬来的这些时日里,您是第一个主动和我打招呼的人。”这也是自治神话解体的第二个表现:实际上的共同体不复存在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有万能的委员会嘛,家里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请找委员会,何必麻烦邻里呢?“我家主义”在发达的团地社会内得到长足的发展,靠的正是委员会这个名义上彰显团地自治优越性的组织。堡垒之内还有堡垒,结合上述空间神话的解体,可以归纳出三重堡垒:

自治主义(团地整体作为堡垒)——我家主义(家庭作为堡垒)——升学主义(家庭内部空间作为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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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游戏》里的户川纯

这三重壁垒合力造成了第四重堡垒,也即人心的堡垒。《家族游戏》里最重要的道具——全家人一起就餐时使用的长桌——就说明了这一点。沼田一家的成员其实从来没有认真面对过彼此,即使同处一室时也不例外。(这种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涉及到当时家庭成员各自的分工和这种分工与团地的关系,这里不再赘述。大概的成因是,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全职妈妈因忙于家事而缺席,爸爸则因忙于工作而缺席。)

降维打击

1980年,一桥大学法学部四年级学生田中康夫写出了一部叫做《总觉得,像水晶》的小说(『なんとなく、クリスタル』),入围了次年的芥川赏。不过更重要的是,这本书为出现在其中的品牌做了四百多条注释,被评论称作“品牌小说”。这本甚至可以拿来当商品名录读的小说当即被卷入了舆论的漩涡,不过其销量却相当可观,一共售出超过一百万册。

在此后的一年,主导团地建设的单位日本住宅公团被住宅·都市整备公团取代,这是日本政府房地产政策转变的一个信号,政府将把更多精力投向私人房地产的领域,团地从政策上被挤到了次要的位置。站在2017年的今天往回看,甚至可以马后炮式的将其解读为泡沫经济的一个前奏。

把这两件事结合起来可以得到这样的推论:日本政府在政策上的倾斜把逐步盛行于八十年代日本的消费主义推向了房地产领域,实际上加速了团地的衰退。

森田芳光在《像那样的东西》里用为数不多的团地镜头讲述的则是消费主义对团地直接的作用。团地这个堡垒看似无孔不入,无线电波却轻易突破了这道屏障。

人气落语家笑太郎乘坐电台的面包车进入团地,直接在团地广场上向周围楼宇里的用户广播。这其实是电台热潮的可视化,目的是为了让观众看得清楚一些。每天收听笑太郎广播节目的听众有多少呢,看看窗台上伸出来的红手巾就知道了,看看围在面包车周围的人潮就知道了。而人们之所以这么热情,多半是因为电台节目与观众的互动:获奖观众可以得到各种日用品,这是无聊又忙碌的主妇们最乐意见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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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那样的东西》里笑太郎的午间问答节目

人气一直不高的志鱼剧团招徕观众的手段更是一绝,他们在团地内的电视台里发布有奖竞猜活动,竞猜的对象是第二天的天气,猜中的奖品则是超市的打折券,这又指向了主妇团体。在天气竞猜的高潮阶段,广场上出现了求雨求雪求放晴的各个阵营,志鱼剧团也趁机开始了露天落语演出。这个情节或许包含有这样的一些含义:广场的被侵略,广场本来是团地居民的交际场所,这时广场上的人却无一例外地把视线投向无形的电波;天气的被操纵,团地的电视台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内容,除了面向团地居民的广告(广告对象多是团地附近的商铺),就是实用性较强的天气预报了。可是如今,连天气预报都被操纵,成了和广告无异的内容。电波的能力如此巨大,已经到了能够操纵自然现象的程度。熟读麦克卢汉媒介理论的森田芳光在1996年的《春天情书》中又一次使用了天气预报的象征,用它来指涉都市人的心理状态;人的异化,聚集起来的各个天气阵营里突然出现了各种身份的人:讲解天气情况的气象员、用天梯望远镜观测天象的分析师、挥舞旗子祈雨祈雪的占卜师……这些人平时的身份都不过是团地的居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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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上不同阵营的人群

为什么关注团地的解体过程呢?大概是因为意识到,团地的衰落远远不仅是住民迁出和留守住民老化这么简单,而包含了空间政治学、风景政治学、城市规划、消费主义、媒介理论等众多方面的议题。以森田芳光的两部电影做探讨当然不够全面,不少观点也相当主观。不过,以此为基础管窥八十年代的日本社会,我以为是一件有趣且可能有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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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间,以团地为话题的文章已经写到第三篇了,估计之后还会再写的。这里放上前两篇的链接:

《戈达尔与团地妻》、《被隔离的人——《比海更深》和《团地》的若干观察》

(全文完)

<b>本文作者“haiashi”,现居北京,目前已发表了28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haiashi”关注Ta。</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