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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學峰散文:老莊子

作者:愚者故事彙
張學峰散文:老莊子

曾認為自己的内心無比堅強,而昨天發生的一件事卻讓我知道我其實脆弱得很。

我不曾想,一個人活着活着怎麼就脆弱了。

昨天是清明節,按照常理,我應該回老家祭祖,但由于帶孫子遠離家鄉,就去公園裡消磨時間。誰知到了晚上,大哥發來了幾張照片和視訊,我正要打開檢視時他的電話打過來了。

大哥在電話中說,他今天回老家上墳,祭拜了父母親。父母親的墳周圍荒蕪,雜草半人高,缺乏護理;墓碑基座上的水泥風化脫落了,需要維護整修,家裡沒個人去做;還說看了一下老莊子。因為沒有鑰匙進不去,隻能站在崖上,拍了一個視訊,讓我看看。

打開視訊,看到老莊子的大門上懸挂着大大的鐵鎖。院内院外泛起很多土包,叢草枯萎,毫無變青的樣子,更沒有一點生命的迹象。崖面子上生長的小樹苗和野草,驕傲地懸挂着。蒿子草半人高,站滿了院子和大門外的過道。幾處塌陷的土塊掉落在院子裡,一堆一堆。原來的草窯尖子已經塌透,土堆簇擁在門口。七孔窯洞的門全部大開着,幾個窯的門口摞着曾經用于封門的磚塊(曾認為窯洞有礙觀瞻,被要求封了幾個月),宣示着自己的委屈。老莊子老得沒有了季節,就像一隻孤獨的月光鳥,翅膀脫盡了羽毛,隻有家人知道她有着怎樣的風景。

其實老莊子并不老,隻有五十來年的曆史。我們家還有一個更老的莊子,那是借生産隊的。再之前的老老老莊子,可能是爺爺或者太爺他們修建的,有一、二百年的曆史,多少年前已經塌陷成了亂草叢生的屲,看不出莊子的樣子。而這個老莊子是父親親手修建的,建成于20世紀60年代末期。之是以說“老”,是和我們目前居住在城市裡的房子相比而言的。

20世紀60年代,父親看着我們弟兄們一個個長大,靠借生産隊裡的兩孔窯洞無法居住,修建了這座莊子。那時連年天旱,收成不佳,農村極度困難,靠政府每人每天八兩從外地調撥的蕃薯幹過活,在這樣的境況下,父親冬天不怕手腳凍裂、夏天不畏太陽暴曬,挨着餓肚子,堅持用鐵鍁、小木輪推車,打造了這樣一個家。

這是父母親留給我們除餐具、竈具、農具之外唯一的資産,是以,我把她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比什麼都珍貴。

老莊子七孔窯洞中,五孔大的,分别做廚屋、客窯、磨窯,也用于住人。兩孔小的分别做牛窯、草窯。有一年在大哥的主持下,對窯洞做了資産配置設定,我分到的是牛窯。這孔窯約有八九個平方米的面積,有土炕,有牲口的槽。時過境遷,那時賴以生存的莊子、窯洞,現在變成了廢墟。如果沒有大門上的那一把生鏽的鐵鎖,估計早已經成為野生動物們常待的地方了。

我之是以把她看得很“重要”、很“珍貴”,那畢竟是養育了我們成長的家,我沾着她的泥土走向了社會,走到了城市。同時,有懂行的人說,這座莊子莊相非常好。農村人修建莊基,都要選一個背靠大山、面朝大山、中間有水的地方,而我們家的老莊子全部符合這樣的要求,背靠我們周圍最高的袁家山,面朝河南面最高的馬頭山,中間有紅河穿村而過。袁家山左右兩翼緩緩而下,形成了兩座坪,有人說這就是“太師椅”。我們的老莊子就在這兩個坪中間的半山腰上依山而建,“坐”在“太師椅”上。

看着視訊上曾經的家,回憶起父母親一生的辛勞,想起小時候的一切,我的淚水竟毫無防備地噴了出來,身體内的血流淙淙湧動,搞得骨骼、肌膚和整個心情都是潮濕的。這成為我一生最難堪的範例。

我竟然這麼脆弱。

我不曾想,一個莊子住着住着怎麼就空了。

父親修好這座莊子可驕傲了。

他當時認為,我們四個弟兄,年齡大了,結婚了,一個人住一孔窯洞,他們老兩口住一孔,剛好剩一個牛窯,一個草窯,可以公用,大家的日子都能過得紅紅火火。我們有小孩子了,大門外面可以修多間房子、箍多間箍窯。是以,莊子基本修好,院子還沒有按照設計全部拓夠,我們就搬了進去。搬進去一年多時間,院子才按照要求,拓寬到設定寬度和面積,大門及一截土牆也先後挪移,莊子才全部完工。

新莊子修好,周圍的鄰居都要來看看,父親每每碰到來人,總要把他們領上,一個窯一個窯地轉,詳細介紹,仔細檢視,上下指點,炫耀自己的功勞和打算,喜悅之情溢于言表。親戚們來了也要把他們領上轉一圈,讓自己揚眉吐氣一番。那時我已經上國小了,正是迎風奔跑的年齡,總要跟着湊湊熱鬧。

莊子就這樣修成了,人就這樣住進去了,卻不曾想,在莊子裡沒有住上多少年,父親、母親就開始患病,在窯洞裡接待醫生,在院子裡熬藥,我們兄弟、姐妹們分别在窯洞裡的土炕上陪護、安慰。我們也先後把父親、母親送到外地的大醫院檢查醫治,但最終一病未好,又生一病。父親六十八歲不到就在這座莊子裡的一個窯裡去世,而十多年以後,母親也在這座莊子裡與世長辭,留下我們兄弟、姐妹們,繼續在這裡出出進進,互相照應,續寫着新的故事。

父親去世時,大哥、我和我弟都已參加工作,三個姐妹都已出嫁,家裡隻有二哥兩口子和其小孩在家。母親去世時,二哥的兒子參加工作、女兒出嫁,留下二哥兩口子繼續在這座莊子裡值守。

給母親在這個莊子裡辦完喪事,我們兄弟姊妹們坐着閑聊,二嫂說:“爸媽都沒有了,這個家還在,你們一定要經常回來,這是我們的家,是大家的家!”聽了這話,我們五味雜陳,雖覺得有些感傷、悲涼,卻也是實話。便紛紛表示一定要經常回來。

事實上,這個家從那天起,弟兄們、姊妹們再沒有那麼全地聚在一起過。各人都有自己的事,各人都有自己的家。

後來,二哥的兒子在縣城裡結婚了,有小孩子了,二嫂經常離開,去城裡帶孫子,隻有二哥獨自居住在老莊子裡。遇到節假,二哥也去城裡過節,這座老莊子的大門上就開始不間斷地挂上了鐵鎖。

再後來,二哥兒子夫婦調離縣城,去了四百多公裡以外的蘭州新區。二哥二嫂離開故土,去蘭州新區帶孫子,這座老莊子裡就隻剩下破舊的家什、敞開的窯門、枯黃的野草,還有一把生鏽的鐵鎖,一挂就是多少年。

父母親的墳就在父親親手修建的這座老莊子的上面幾台山地裡,他們墳的“墳相”和這座莊子的莊相是一緻的。也許父母親還以為他當年修建的莊子裡,兄弟幾家人正在按照他的設想,熱火朝天地過生活裡,誰知現在竟成了這樣。

父母親在世時,總希望我們都好好上學,做一個有出息的人。卻沒有料想,我們都出去工作了,誰來看護這個家?父母親雖成兩堆灰冷墳墓的填充,卻仍然在那台山地裡守候;紅河也在那裡浩蕩而過,彈奏着古老而彌堅的歌;隻有老莊子成了藏匿在大山裡從不為人所知的疤痕,就這樣空了,也廢了!

老莊子生命裡曾經飽滿的活性和通達,就這樣失去了靈性,一去不返。

我不曾想,一家人走着走着怎麼就散了。

就在大哥來電話、發照片、視訊的第二天,妹妹來電話說,她陪同大哥回家祭祖,也說了說去家中看到的情況。她讓我明年清明一定回去看看。我嘴上答應了,心裡卻想回去得住縣城飯店,距家還有幾十公裡路,而且坐公交去,再坐公交回,得一整天,我像沒有人管、沒有家的孩子。妹妹了解我的意思,說:“回來住我家,我裡車送你回去!”

“回去”?

回那個進不了門、住不了人、吃不了飯、喝不了水,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的家?那裡已是蒼蠅、蚊子的天下,“回去”隻能看看野草,摸摸鐵鎖,聽聽野蚊子的嚣叫,嗅嗅山野的氣息!

其實,就是這樣一個“家”,我們兄弟、姊妹們都還是想回去,不管她成了什麼樣子,那還是我們的家,回去看看院落,瞭望瞭望,即就是聽聽蚊子的叫聲,那也是家裡的蚊子,嗡嗡着我們能聽懂的聲音。

沒有錯,就應該叫“回去”!她就是我們的“原處”!我們弟兄們、姊妹們,父母親的孫子們、重孫子們都應該回去。

我們第一張“全家福”就是在這座老莊子裡照的。

那年我們在外工作的兄弟們都帶着夫人、孩子們回到家裡,陪父母親過年。機會難得,便找來攝影師,在崖面子上挂上風景畫布,大家圍坐在畫布前,熱熱鬧鬧,歡歡樂樂,照了一張“全家福”。這一年過年,老莊子裡的喜慶氣氛達到了曆史頂巅:特别是父母親兒孫繞膝的那種快樂的感覺、全家人大年三十晚上年夜飯那種喜慶的場面、大家品嘗各地帶回來美味佳肴時那種饞選的過程,以及院子裡、窯洞裡随時随處爆發出的那種親切而濃烈的笑鬧聲,全家人多少年都忘不掉!後來我們在外面工作的人每一次回家,父母親都要看着那張照片,回憶照相過程中的趣事,笑得前仰後合,幸福、快樂的氣氛一次賽過一次,一年美于一年。

而現在再沒有那樣的場面了。除父母親去世,到了“陰間”,靈魂在“陰曹地府”裡久久盼望外,我們曾經在這座莊子裡生活過、笑鬧過的人,幾乎天南地北,各居一方,有的甚至在海外、國外工作。父母親的四個兒子不但都沒有生活在這座老莊子裡的窯洞裡,孫子、重孫更沒有生活在大門外面的房裡、箍窯裡,這座老莊子再也難以收留他們了。

他們在天南地北,互相之間經常可以打電話,發微信、短信,互緻問候,唯獨老莊子終生困守家宅,未曾踏出山野半步,放在那裡無人問津,失去聯系。老莊子隻能和自己曾經的主人單相思,自己獨自等待,獨自盼望,獨自哭泣,拓印出深沉的喪失感、挫敗感!

老莊子沒有想到自己還不是過于老舊,主人就各奔前程,互不相顧,遠不可及。

主人們走着走着,不光互相之間散了,更與老莊子走散了!

這幾年,重要日子,都是身居縣城的外甥、外甥女攜妻(婿)、兒女等去父母親的墳上祭拜,表達心意。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家人走了,無再回的時候。空留碩大的麥場、深深的巷子、父母親當年宏大的設想、浩茫的願望。

今昔一比,恍若隔世。青山遙遠,橋在河心!

老莊子成了一個百草叢生的空殼,能見到的隻有遙遠的惦念和悲壯的酸楚。

對于這座老莊子和父母親來說,他們實屬有些違逆。

我、他、他們,還有他們的子女,都無法像我們的祖輩那樣,把一生的悲苦交給泥土,埋沒在大山深處,埋沒在這座老莊子裡,隻去想象、遙望遠處的燈火。

是的,大家都有理由離開老莊子,有理由投奔城市。不過,我們來到山頂,不能把大山的崇高踩在腳下就完事了。大家都還得吃着大山裡種出來的五谷雜糧生活!

是以,人走散了,心不能散。

老莊子永遠牢固地鑲嵌在我們弟兄、姊妹們的心目當中。

我不曾想,一個人忙着忙着怎麼就老了。

“違逆”的不僅僅有孫子、重孫,還有兒子,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出生在“老老老”莊子裡,在這座老莊子裡生活了六年。1974年年底,我在一片鑼鼓聲中離開了她,老莊子“門前從此有了長者的車轍”。

此後整整五年,我才回故鄉探親,重新撲向父母,撲進這座老莊子。

父母親在世,我還沒有結婚時幾乎每年都回去,在這座老莊子裡住幾天,陪父母親過個年。有了妻子兒子,幾年回去一次,看看父母,住住窯洞。最後一次住老莊子,是母親去世。

那年正月十五,我在蘭州的表哥家裡拜年,大哥從家裡打電話,說母親病重,恐難回返,讓我回去再見一面。我請假回到家裡,母親已氣息奄奄,見我回去,用盡力氣睜開眼睛,問我:“你怎麼回來了?”

也許母親看到幾個兒子都圍攏在自己身邊,重新鼓起了生的勇氣。一連幾天又可以吃一點東西,到了第七天,終于沒有抵得住死神的折磨,在她住的窯洞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五天之後,埋葬于父親的墳旁。

那天淩晨,大雨滂沱,雨水夾帶着泥土從老莊子崖面子上嘩嘩嘩流下,雨滴在喪事帳篷上敲打的聲音鑽進所有窯洞的每一個角落,也纏繞着母親在窯洞裡躺着的棺材,讓人心生恐怖。聽着流水聲,看着滿院子的泥濘,大家一個個愁眉苦臉。我深以為母親要走,這座莊子也要随她而去。結果到了起靈時,雨勢驟然報停,家們(老家一個家族或者村上紅白事互相幫忙的人)、孝子們才各就各位,母親順利安葬,老莊子仍巍然屹立。

我這次在這座老莊子裡,一連住了十三天。

這次離開老莊子,卻沒有再經常回去,即使是出差路過、或者有事,也隻是處理完事務、吃一頓二嫂擀的細長臊子面、去父母親的墳上燒個紙、作簡單祭奠就走了,從來沒有在老莊子的窯洞裡再住過一夜,沒有感受過父母親都不在了這個老莊子的靜夜會是怎樣,沒有想過我回去了,父母親會不會乘着熱鬧回來光顧?

2021年清明,我乘着在外地帶孫子回蘭州的間隙,回去祭奠父母,檢視了老莊子。

門口的麥場十分松軟,汽車在蒿草和黃土上碾壓出了深深的轍。巷子兩邊,樹枝的影子覆寫在厚厚的成年落葉上,其中有些樹還是我小時候嫁接的,見到它們特别親切可愛。

侄子打開鏽鎖,陪我略顯孤獨地走進院子,仿佛遺世獨立,沒有人聲,沒有丁點活氣,隻有太陽弱光下,我的影子晃動在凹凸不平的泥巴牆上,缥缈在枯草間,仿佛有巨靈來到院内。滿院子的土腥味,一股荒野之氣。崖上有土粒掉落,敲打在院子裡的草稈上,刺啦作響,大有“土落院更幽”之感。一隻爛掉的背篼還剩下大半個架構,兩根蜷縮着的木伴就像人的肋骨沒精打采地靠在牆角,使勁地存在着。還有幾隻擔糞籠佝偻着,展現自己曾經的忍辱負重。空落、寂寞像毒蛇似的襲來,折磨着我,使我無所逃離于天地之間。悠然擡頭,看到崖上天外,有烏雲掠過,變态萬狀,似有陰雨潤我,我何不住上一晚,飽吮這老莊子的甘露。

看着半人高的枯黃的蒿草耀武揚威地搖曳在院子裡,看着一隻隻蝴蝶無憂無慮地飛來飛去,青草還沒有長出,螞蟻、蚊子、蒼蠅成群結隊,以主人自居,我作為真正的主人卻無能為力,趕不走它們。

走進窯内,厚厚的塵土封壓着鍋竈、風箱、案闆、土炕,它們還在,慰我寂寥,我甚至有些近乎感激的心情了。看着這些舊物,我的兩隻淚眼一片空茫,沒有任何光彩地飄忽不定。回想起父母親當年坐在它們旁邊,經曆黃昏、夜雨,以及我多少次迷離凄苦的夢境,好像重新進入了深深的夢魇。

配置設定給我的家傳資産——那孔牛窯幾欲坍塌,已一文不值。

老莊子的尊嚴蕩然無存。

我突然覺得我似乎走錯了地方。

侄子見我的心情不好,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問我多少年沒有在家裡住了,我說歲月不饒人,同樣也不饒老莊子,莊子老了,功能退化了,你想讓她“夕陽紅”紅不了了。

老莊子沒有我的年齡大,她老了,我自然更老了。

這一次我深深地感到,家不僅僅是處所,它是院落、聲音、氣味構成的綜合體,裡面要有人,生養過你的人,否則,就隻剩下心靈的歸宿,意念的追逐,神情的慕悅。如果連兄弟姊妹們都沒有,家就成了記憶,成了煙雲,成了輪廓,事實上也成了一種虛無。沒有了家,一旦垂暮沉郁,在無法言說的晚景裡,即便是夢遊,也找不到去處。

一個人的身上,似乎長着兩個腦袋,那時候農村裡熱火朝天,那個腦袋總想走;現在老莊子裡沒有人了,這個腦袋卻總想留?!

唉,既然逃世,為何鄉愁;既有鄉愁,何去遠遊?

還是把檢討留給歲月吧,也許這才是最好的回答。

一切都那麼陌生。在老家,我變成了客人。

晚上,我隻能乘坐侄子的車,去幾十公裡以外、相鄰市的妹妹家裡當一回客人。

到了妹妹家裡,我說我特别累。妹妹說:“什麼年齡了嘛,趕了那麼多路能不累嗎!”

事實上,心理的路更長,更遠,使人更累。

我知道人或早或遲,終将成為歪歪斜斜的病體,蹒跚着走入漆黑的河流和山嶺,隐沒于無邊無際的黑夜,成為拖曳着的殘破的穢囊。

隋唐“蘋果樹瘿”詩人王梵志在《道情詩》中寫道:

我昔未生時,冥冥無所知。

天公強生我,生我複何為?

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饑。

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

現在我才了解詩人在無可奈何的口吻中,為什麼有着那樣的絕望和痛苦,讓蒼天還回一個完整的、未出生的“我”。

中國有句古話,叫“葉落歸根”,我不知道哪裡才是我的歸途,什麼時候我才會變成穢囊。

老莊子,我這片“落葉”什麼時候才能“歸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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