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海明威小說:老人與海(8)

作者:愚者故事彙
海明威小說:老人與海(8)

(8)

想啊想啊,他發現自己的大腦不怎麼清醒了,覺得應該吃點鲯鳅肉再說。可轉念一想,他對自己說:“這肉不能吃,情願餓得頭昏,也不能因吃了魚肉惡心而喪失力氣。把肉吃到肚子裡是存不住的,我的臉都把它壓爛了,這一點我心裡有數。這肉就留着應急吧,變味就變味吧。要靠吸收營養以增添力氣,現在為時已晚。哦,你可真蠢呀!還有一條飛魚,你可以吃掉呀!”

  那條飛魚就在跟前,洗得幹幹淨淨,随時可食。他伸出左手一把取過,吃将起來,把魚骨細細咀嚼,從頭到尾吃了個精光。

  “它恐怕比任何魚的營養都豐富,”他心想,“至少賜給了我所需要的力氣。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就讓那大魚兜圈子吧,讓戰鬥開始吧。”

  太陽冉冉升起——這是出海以來的第三次日出了。就在這時,大魚開始兜圈子了。

  根據漁線傾斜的角度還看不出那魚在兜圈子——這麼說還為時過早。他隻是感覺到漁線上的拉力微微減弱了一些,于是開始用右手把漁線輕輕往回拉。漁線依然緊繃繃的,可是繃到眼看就要斷了的時候,它便往回收縮一些。他索性把漁線從肩膀和頭上移開,穩穩地、緩緩地拉。隻見他兩手不斷揮動,盡量借助全身尤其是雙腿的力量拉。拉漁線時,他那老胳膊老腿跟着一起晃動。

  “這圈子兜得可真大呀。”他自言自語道,“不過,它總算在兜圈子了。”

  接着,再想把漁線往回拉就拉不動了。他用手攥緊,看見漁線上的水珠在陽光下亂濺。随之,漁線開始往外溜。老人跪下身子,不情願地讓它又沒入那黑黢黢的海水裡。

  “它正在往遠處繞大圈子。”他口中說道。

  “我一定要拼盡全力拉緊漁線。”他心想,“拉緊了,它兜的圈子就會一次比一次小。也許一個小時之内我就能見到它的真面目了。當務之急是穩住它,而後置它于死地。”

  隻是那大魚兜圈子時慢慢悠悠的。兩個小時過去了,老人渾身汗濕,骨頭都快累散架了。不過,這時大魚兜的圈子已經小得多了,而且根據漁線的斜度,他能看出大魚一邊遊一邊在不斷地上升。

  老人看見眼前有些黑點,這現象已經有一個小時了。鹹鹹的汗水蜇得他的眼睛以及眼睛上方和腦門上的傷口疼。對于黑點,他倒不擔心——如此緊張地拉漁線,眼前出現黑點很正常。但是,他已有兩次感到頭昏目眩,這才叫他擔心。

  “我可不能垮掉,就這樣死在一條魚的手裡。”他自言自語道,“既然我已經跟它鬥到了現在,而且幹得漂亮,求上帝保佑我堅持下去吧。我要念一百遍《天父經》和一百遍《聖母經》。不過眼下這樣是念不成經的。”

  “權當已經念過了吧。”他心想,“我過後補念一下就是了。”

  就在這時,他覺得緊攥在雙手裡的漁線突然受到了撞擊,被猛地扯了一下。那一撞一扯來勢兇猛,強勁有力,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

  “那大魚在用它的長嘴撞擊鐵絲導線。”他心想,“這是無法避免的。它非得這麼做不可。不過,這也許會讓它亂蹦亂跳。我倒希望它還是兜它的圈子。它必須跳出水面來呼吸。但是每跳一次,釣鈎造成的傷口就會撕裂得大一些,最終它可能會把釣鈎甩掉。”

  “你可别跳,魚啊!”他說,“你可别跳!”

  大魚撞擊鐵絲導線,又撞了好幾次。它每次一甩頭,老人就放出一些漁線。

  “它疼就必須讓它疼在一個地方。”他心想,“疼痛對我來說沒關系,我能忍受得了,而它的疼痛會讓它發瘋的。”

  過了一會兒,大魚不再撞擊鐵絲了,又慢悠悠地兜起了圈子。老人不停地往懷裡收漁線。可是,那種眩暈感又出現了。他用左手掬了些海水灑在頭上。接着,他又灑了些,搓了搓後脖頸。

  “我好在沒抽筋。”他自言自語道,“它馬上就會浮上來,我挺得住的。你必須挺住。此話甚至連說都不用說。”

  他身靠船頭跪下,暫時又把漁線放在了背上。

  “趁它繞大圈子的當兒,我休息休息,等它兜回來的時候再站起身去對付它。”他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在船頭休息是極大的享受。就讓大魚自個兒兜上一圈吧,隻要不多放出漁線就行。但當漁線有所松弛,表明大魚掉頭朝小船這邊遊時,老人一躍而起,雙手交替用勁,将松下來的漁線一把一把朝懷裡拽。

  “我一輩子都沒有這麼累過。”他心想,“碰巧貿易風來了。這對收服那條大魚很有好處。我真是太需要風的幫助了。”

  “等大魚再兜大圈子的時候,我就休息休息。”他自言自語道,“我現在感覺好多了。再兜兩三圈,我就能降伏它了。”

  他把草帽推到了後腦勺。就在感到大魚調轉了頭,将漁線扯緊時,他一屁股在船頭坐了下來。

  “你就兜你的圈子吧,魚啊。”他心想,“等你轉回來時,我再收拾你不遲。”

  海面上起了大浪。不過,刮來的風卻是晴天的那種微風,返航途中需要的正是這種風。

  “隻要讓船向西南方向走就行。”他說,“在海上是迷不了路的。再說,那是個狹長的島嶼[19],總看得見的。”

  大魚兜到第三圈時,他總算看到了它。

  起先,映入眼簾的僅是一道黑影。那黑影從船下遊過,遊了好長一段時間,其長度叫他簡直不敢相信。

  “不對吧?”他自言自語道,“它的個頭兒不可能這麼大的。”

  可它的個頭兒的确這麼大。兜完這一圈時,它浮出了水面,距離小船僅有三十碼遠。但見它的尾巴在海面之上高高翹起,尾長超過大鐮刀的刀刃,在深藍色海水的映襯下呈淡淡的紫色。魚尾一擺,大魚貼近水面遊動,老人可以看見它那巨無霸似的身軀以及身上那一條一條的紫色斑紋。它的脊鳍朝下耷拉着,巨大的胸鳍如扇面般展開。

  就在這一圈,老人看見了大魚的眼睛,還看見有兩條乳魚圍着它打轉。乳魚時而緊貼它,時而離它而去,有時則舒緩地在它投下的陰影裡遊動。每條乳魚的身長都超過三英尺,快速遊動時全身擺來擺去,似鳗魚一般。

  老人大汗淋漓,這不僅是被太陽曬的,也是情緒緊張造成的。大魚不慌不忙地兜圈子,每兜一圈,他都能收回一截漁線。他确信,再兜兩圈,就可以使用漁叉了。

  “必須讓它近點,再近點。”他暗忖,“動手時萬萬不可紮它的頭,必須直取心髒。”

  “保持冷靜,堅強些,老家夥!”他鼓勵自己道。

  兜圈子時,魚背曾露出水面,但離船太遠,兜下一圈時還是太遠,隻是露出水面的魚背又高了些。老人覺得,再收回一截漁線,就能把大魚拉到船邊來。他早已把漁叉備在手邊,叉上的細繩盤成一卷,放在一個圓形籃子裡,一端牢牢拴在船頭的纜柱上。

  大魚兜完一個圈轉回來,看上去冷靜、漂亮,身體一動不動,隻有那條大尾巴在擺動。老人使勁把它往跟前拉。大魚側翻了一下,随後馬上端正身子,繼續兜它的圈子了。

  “我畢竟還是把它拉動了。”老人喃喃自語,“我畢竟還是把它拉動了。”

  他感到頭暈目眩,但他竭盡全力死死拽住大魚不放手,心裡對自己說:“再來一次,也許可以把它拽過來。用勁呀,手!站穩呀,腿!保持清醒呀,頭!為了我,堅持住!你可從來沒有眩暈過呀!這一次,我一定要把它拉過來。”

  可是,待他使出吃奶的力氣,沒等大魚遊過來就開始發力,全力拽它時,大魚隻是側了側身子,馬上又正過來,揚長而去了。

  “魚啊魚,”他說道,“你反正早晚是個死。難道你要我陪你死不成?”

  “照這樣下去,不會有什麼結果的。”他心想。他口幹得厲害,連話都說不成了,但值此危急時刻他不能取水喝。“這次,必須把它拖過來。再兜幾圈,我恐怕就支撐不住了。”但他馬上又鼓勵自己道,“你能行,能堅持下去,一定能堅持到最後!”

  在兜下一圈時,他差點兒把大魚拉過來,但大魚又調整好姿态,慢吞吞地遊走了。

  “你這是要我的命呀,大魚!”老人心想,“但話又說回來,你有權利這樣做。你是我這輩子見到過的最厲害、最漂亮、最冷靜、最高貴的魚了,兄弟。來吧,過來取我的命吧。至于誰死于誰之手,我已不在乎了。哦,我的腦子開始糊塗起來了。必須保持頭腦冷靜!一定要讓腦子冷靜下來!要像個男子漢一樣,或者像勇敢的魚一樣,臨危不亂!”

  “腦袋呀,你可要保持冷靜!”他以一種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對自己說,“保持冷靜!”

  大魚又兜了兩圈,情況仍未發生變化。

  “這是怎麼啦?”老人心想。他每做一次嘗試,都有一種快要昏死的感覺。“這是怎麼啦?沒關系,我還要再做一次努力。”

  他又開始把大魚往跟前拉,就在把大魚拉得側過身子時,那種快要昏死的感覺又出現了。大魚重新調整好姿态,巨大的尾巴在水面上擺了擺,就又慢悠悠地遊走了。

  “我還要幹下去。”老人信誓旦旦地對自己說。不過,此時他的雙手變得軟綿綿的,兩眼昏花,視物時清時不清。

  他又做了一次嘗試,但情況仍未改觀。

  “這麼看來,我還需再試一次。”他心想。隻是尚未等他動手,那種快要昏死的感覺就又出現了。

  他忍住疼痛,聚集起體内殘存的所有力量,重新拾起早已消失的自尊心,全力對付痛苦不堪的大魚,把它拉到跟前——那魚傍着船緩緩遊動,嘴幾乎碰着小船的船殼闆,随之擦船而過,身子又高又寬,銀光閃閃,帶着紫色條紋,長得似乎看不到頭。

  老人把漁線丢到船闆上,一腳踩住,随手拿起漁叉,舉得高高的,用全身的重量以及他剛剛聚集起的力氣,趁着大魚的胸鳍高揚在空中,與他的胸口齊平的時候,噗的一聲将漁叉紮入大魚胸鳍略微靠後一點的位置。他感到鐵叉插入了大魚體内,于是将身子壓在鐵叉上,讓它紮得更深一些,靠全身的重量拼命推那漁叉。

  大魚死到臨頭,拼命掙紮起來,忽地高高跳到空中,極長、極寬,力大無窮,很是漂亮——這一切老人全看在了眼裡。它仿佛懸挂在立于小船中的老人的頭頂上方一樣,随後砰的一聲掉在水裡,水花濺了老人一身,濺得船上到處都是。

  老人感到頭暈、惡心,視物不清。但他撒開了漁叉上的漁線,讓漁線從他那受了傷的雙手間慢慢滑出。當眼睛能看得見東西時,他發現大魚仰面朝天,銀白色的肚皮朝上翻着。漁叉從大魚的肩部插入,漁叉杆斜斜地露在外面,大魚心髒裡流出的血把海水都染紅了。起初,那深紅色的血水沉到藍色的海水裡有一英裡多深,看上去就像一群魚似的,随後便如浮雲般散開了。銀白色的大魚一動也不動,随着海浪一起一伏。

  老人用昏花的眼睛仔細看了看,然後把漁叉上的繩子在船頭的纜柱上繞了兩圈,将臉埋在雙手之中。

  “我一定要讓頭腦保持清醒。”他靠在船頭的木闆上說,“累壞了,年齡不饒人啊。但我還是殺死了我的大魚兄弟。接下來還有一大堆活兒要幹呢。”

  “我得準備好套索和繩子,把它綁在船邊。”他心想,“即便船上有兩個人手,能夠把它拉上來,将船上的東西騰空,也容不下它那麼大的個頭兒。我能做的隻是把一切都準備好,拉它過來,捆得牢牢的,豎起桅杆,然後揚帆回家。”

  他開始動手把大魚往船跟前拖,以便用一根繩子穿進它的鰓,再從嘴裡拉出來,把它的腦袋緊緊地綁在船頭旁。

  “我想不時地看看它,”他心想,“用手碰碰它,摸摸它。它現在是我的财産了。不過,我想摸摸它倒不是為了這個。我覺得我剛才已經觸到了它的心髒——那是在我第二次握着漁叉杆往深處紮的時候。現在得把它拖過來,牢牢綁住,用一根索套拴住它的尾巴,另一根拴住它的腰部,把它牢牢系在這小船上。”

  “動手幹活兒吧,老家夥。”他說着,稍微抿了一口水,“戰鬥算是結束了,要幹的活兒仍然很多。”

  他擡頭望望天空,又看看船外的魚。他朝太陽仔細看了看,心想:“現在剛過正午。起貿易風了。至于那些漁線,就不管它們了,回家後和那孩子一起把它們接起來就是了。”

  “過來吧,魚兒。”他叫了一聲。可大魚沒有聽從他的召喚,而是漂浮在海裡,在那裡随着波浪翻滾着身體。老人隻好把船向它跟前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