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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今發生的新冠疫情與《十日談》裡的疫情竟然驚人相似

作者:津城風雲

 溫雅的女士們,我深知你們天生都是富于同情心的,讀着這本書,免不了要認為故事的開端是太悲慘愁苦了,叫人們不禁慘然想起不久前發生的那一場可怕的瘟疫,這對于身曆其境、或是耳聞其事的人,都是一件很不好受的事。不過請别以為讀着這本書,又要害你們歎息、掉淚,就此吓得不敢再往下讀了。本書的開端雖然凄涼,卻好比一座險峻的高山,擋着一片美麗的平原,翻過前面的高山,就來到那賞心悅目的境界;攀援的艱苦将換來了加倍的歡樂。樂極固然生悲,悲苦到了盡頭,也會湧起了意想不到的快樂。

  是以這隻不過是暫時的凄涼——我說是暫時的,因為也不過占了寥寥幾頁篇幅罷了;接着而來的就是一片歡樂,象方才預告的那樣——要不是這麼聲明在先,隻怕你們猜想不到苦盡還有甘來呢。說真話,我真不願意累你們走這條崎岖小道,可是此外又沒有旁的路可通,因為不回顧一下悲慘的過去,我沒法交代清楚你們将要讀到的那許多故事,是在怎樣的一種情景下産生的;是以隻好在書裡寫下這樣一個開頭。

  在我主降生後第一千三百四十八年,意大利的城市中最美麗的城市——就是那繁華的佛羅倫薩,發生了一場可怖的瘟疫。這場瘟疫不知道是受了天體的影響,還是威嚴的天主降于作惡多端的人類的懲罰;它最初發生在東方,不到幾年工夫,死去的人已不計其數;而且眼看這場瘟疫不斷地一處處蔓延開去,後來竟不幸傳播到了西方。大家都束手無策,一點防止的辦法也拿不出來。城裡各處污穢的地方都派人掃除過了,禁止病人進城的指令已經釋出了,保護健康的種種措施也執行了;此外,虔誠的人們有時成群結隊、有時零零落落地向天主一再作過祈禱了;可是到了那一年的初春,奇特而可怖的病症終于出現了,災難的情況立刻嚴重起來。

  這裡的瘟疫,不象東方的瘟疫那樣,病人鼻孔裡一出鮮血,就必死無疑,卻另有一種征兆。染病的男女,最初在鼠蹊間或是在胳肢窩下隆然腫起一個瘤來,到後來愈長愈大,就有一個小小的蘋果,或是一個雞蛋那樣大小。一般人管這瘤叫“疫瘤”,不消多少時候,這死兆般的“疫瘤”就由那兩個部分蔓延到人體各部分。這以後,病征又變了,病人的臂部、腿部,以至身體的其他各部分都出現了黑斑或是紫斑,有時候是稀稀疏疏的幾大塊,有時候又細又密;不過反正這都跟初期的毒瘤一樣,是死亡的預兆。

  任你怎樣請醫服藥,這病總是沒救的。也許這根本是一種不治之症,也許是由于醫師學識淺薄,找不出真正的病源,因而也就拿不出适當的治療方法來——當時許許多多對于醫道一無所知的男女,也居然象受過訓練的醫師一樣,行起醫來了。總而言之,凡是得了這種病、僥幸治愈的人,真是極少極少,大多數病人都在出現“疫瘤”的三天以内就送了命;而且多半都沒有什麼發燒或是其他的症狀。

  這瘟病太可怕了,健康的人隻要一跟病人接觸,就染上了病,那情形仿佛幹柴靠近烈火那樣容易燃燒起來。不,情況還要嚴重呢,不要說走近病人,跟病人談話,會招來緻死的病症,甚至隻要接觸到病人穿過的衣服,摸過的東西,也立即會染上了病。

  駭人聽聞的事還有呢。要不是我,還有許多人眼見目睹,那麼,種種事情即使是我從最可靠的人那兒聽來的,我也不敢信以為真,别說是把它記錄下來了。這一場瘟疫的傳染可怕到這麼一個程度,不僅是人與人之間會傳染,就連人類以外的牲畜,隻要一接觸到病人、或是死者的什麼東西,就染上了病,過不了多少時候,就死了,這種情形也是屢見不鮮。有一天,我親眼看到有這麼一回事:大路上扔着一堆破爛的衣服,分明是一個染病而死的窮人的遺物,這時候來了兩頭豬,大家知道,豬總是喜歡用鼻子去拱東西的,也是合該它們倒楣,用鼻子把那衣服翻了過來,咬在嘴裡,亂嚼亂揮一陣,隔不了一會,這兩頭豬就不住地打起滾來,再過了一會兒,就象吃了毒藥似的,倒在那堆衣服上死了。

  活着的人們,每天看到這一類或大或小的慘事,心裡就充滿着恐怖和種種怪念頭;到後來,幾乎無論哪一個人都采取了冷酷無情的手段:凡是病人和病人用過的東西,一概避不接觸,他們以為這樣一來,自己的安全就可以保住了。

  有些人以為唯有清心寡欲,過着有節制的生活,才能逃過這一場瘟疫。于是他們各自結了幾個伴兒,揀些沒有病人的潔淨的宅子住下,完全和外界隔絕起來。他們吃着最精緻的食品,喝着最美的酒,但總是盡力節制,絕不肯有一點兒過量。對外界的疾病和死亡的情形他們完全不聞不問,隻是借音樂和其他的玩意兒來消磨時光。

  也有些人的想法恰巧相反,以為唯有縱情歡樂、縱飲狂歌,盡量滿足自己的一切欲望,什麼都一笑置之,才是對付瘟疫的有效辦法。他們當真照着他們所說的話實行起來,往往日以繼夜地,盡情縱飲,從這家酒店逛到那家酒店,甚至一時興來,任意闖進人家住宅,為所欲為。也沒有人來阻攔他們,因為大家都是活了今天保不住明天,哪兒還顧得到什麼财産不财産呢。是以大多數的住宅竟成了公共财産,哪一個過路人都可以大模大樣地闖進去,隻當是自己的家一般占用着。可是,盡管他們這樣橫沖直撞,對于病人還是避之唯恐不及。

  浩劫目前,這城裡的法紀和聖規幾乎全都蕩然無存了;因為神父和執法的官員,也不能例外,都死的死了,病的病了,要不就是連一個手底下人也沒有,無從執行他們的職務了;是以,簡直每個人都可以為所欲為。

  還有好多人又采取了一種折衷的态度。他們既不象第一種人那樣嚴格節制着自己的飲食,也不象第二種人那樣大吃大喝、放蕩不羁。他們雖然也滿足自己的欲望,但是适可而止,他們并沒有閉戶不出,也到外面去走走,隻不過手裡總要拿些什麼鮮花香草,或是香料之類,不時放到鼻子前去嗅一下,清一清神,認為要這樣才能消除那充滿在空氣裡的病人、藥物、和屍體的氣味。

  有些人為了自身的安全,竟抱着一種更殘忍的見解。說,要對抗瘟疫,隻有一個辦法——唯一的好辦法,那就是躲開瘟疫。有了這種想法的男男女女,就隻關心他們自己,其餘的一概不管。他們背離自己的城市,丢下了自己的老家,自己的親人和财産,逃到别的地方去——至少也逃到佛羅倫薩的郊外去,仿佛是天主鑒于人類為非作歹,一怒之下降下懲罰,這懲罰卻隻落在那些留居城裡的人的頭上,隻要一走出城,就逃出了這場災難似的。或者說,他們以為留住在城裡的人們末日已到,不久就要全數滅亡了。

  這些人的見解各有不同,卻并沒個個都死,也并沒全都逃出了這場浩劫。各地都有好些各色各樣的人在自身健康時,首先立下榜樣,教人别去理會那得病的人,後來自己病倒了,也遭受人們的遺棄,沒人看顧,就這樣斷了氣。

  真的,到後來大家你回避我,我回避你;街坊鄰舍,誰都不管誰的事了,親戚朋友幾乎斷絕了往來,即使難得說句話,也離得遠遠的。這還不算,這場瘟疫使得人心惶惶,竟至于哥哥舍棄弟弟,叔伯舍棄侄兒,姊妹舍棄兄弟,甚至妻子舍棄丈夫都是常有的事。最傷心、叫人最難以置信的,是連父母都不肯看顧自己的子女,好象這子女并非他們自己生下來似的。

  是以許許多多病倒的男女都沒人看顧,偶然也有幾個朋友,出于慈悲心,來給他們一些安慰。不過這是極少數的;偶然也有些仆人貪圖高額的工資,肯來服侍病人,但也很少很少,而且多半是些粗魯無知的男女,并不懂得看護,隻會替病人傳遞茶水等物,此外就隻會眼看着病人死亡了。這些侍候病人的仆人,多半是以喪失了生命,枉自賺了那麼些錢!

  就因為一旦染了病,再也得不到鄰舍親友的看顧,仆人又這樣難雇,就發生了一種聞所未聞的風氣。那些奶奶小姐,不管本來怎麼如花似玉,怎麼尊貴,一旦病倒了,她就再也不計較雇用一個男子做貼身的仆人,也再不問他年老年少,都毫不在乎地解開衣裙,把什麼地方都在他面前裸露出來,隻當他是一個女仆。她們這樣做也是迫于病情,無可奈何,後來有些女人保全了性命的,品性就變得不那麼端莊,這也許是一個原因吧。

  有許多病人,假如能得到好好的調理,本來可以得救,現在卻都死去了。瘟疫的來勢既然這麼兇猛,病人又缺乏護理,叫呼不應,是以城裡日日夜夜都要死去大批大批的人,那情景聽着都叫人目瞪口呆,别說是當場看到了。至于那些幸而活着的人,迫于這樣的情勢,把許多古老的習俗都給改變過來了。

  照向來的風俗說來(現在也還可以看到),人死了,親友鄰居家的女眷都得聚集在喪事人家,向死者的家屬吊唁;那家的男子們就和鄰居以及别處來的市民齊集在門口。随後神父來到,人數或多或少,要看那家的排場而定。棺材由死者的朋友擡着,大家點了一支蠟燭,拿在手裡,還唱着挽歌,一路非常熱鬧,直擡到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但是由于瘟疫越來越猖獗,這習俗就算沒有完全廢除,也差不多近于廢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新的風氣。病人死了,不但沒有女人們圍繞着啜泣,往往就連斷氣的一刹那都沒有一個人在場。真是難得有幾個死者能得到親屬的哀傷和熱淚,親友們才不來哀悼呢——他們正在及時行樂,在歡宴,在互相戲谑呢。女人本是富于同情心的,可是現在為了要保全自己的生命,竟不惜違背了她們的本性,跟着這種風氣走。

  再說,人死了很少會有十個鄰居來送葬;而來送葬的決不是什麼有名望有地位的市民,卻是些低三下四的人——他們自稱是掘墓者;其實他們幹這行當,完全是為了金錢,是以總是一擡起了屍架,匆匆忙忙就走,并不是送到死者生前指定的教堂,而往往送到最近的教堂就算完事。在他們前面走着五六個僧侶,手裡有時還拿着幾支蠟燭,有時一支都不拿。隻要看到是空的墓穴,他們就叫掘墓人把死屍扔進去,再也不自找麻煩,鄭重其事地替死者舉行什麼落葬的儀式了。

  下層階級,以至大部分的中層階級,情形就更慘了。他們因為沒有錢,也許因為存着僥幸的心理,多半留在家裡,結果病倒的每天數以千計。又因為他們缺乏适當的醫治,無人看護,幾乎全都死了。白天也好,黑夜也好,總是有許多人倒斃在路上。許多人死在家裡,直到屍體腐爛,發出了臭味,鄰居們才知道他已經死了。

  城市裡就這樣到處屍體縱橫,附近活着的人要是找得到腳夫,就叫腳夫幫着把屍體擡出去,放在大門口;找不到腳夫,就自己動手,他們這樣做并非出于恻隐之心,而是唯恐腐爛的屍體威脅他們的生存。每天一到天亮,隻見家家戶戶的門口都堆滿了屍體。這些屍體又被放上屍架,擡了出去,要是弄不到屍架,就用木闆來擡。

  一個屍架上常常載着兩三具屍體。夫妻倆,或者父子倆,或者兩三個兄弟合放在一個屍架上,成了一件很普通的事。人們也不知道有多少回看到兩個神父,拿着一個十字架走在頭裡,腳夫們擡着三四個屍架,在後面跟着。常常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神父隻道要替一個人舉行葬禮,卻忽然來了六七具屍體,同時下葬,有時候甚至還不止這麼些呢。再也沒有人為死者掉淚,點起蠟燭給他送喪了;那時候死了一個人,就象現在死了一隻山羊,不算一回事。本來呢,一個有智慧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偶爾遭遇到幾件不如意的事,也很難學到忍耐的功夫;而現在,經過了這場空前的浩劫,顯然連最沒有教養的人,對一切事情也都處之泰然了。

  每天,甚至每小時,都有一大批一大批的屍體運到全市的教堂去,教堂的墳地再也容納不下了,尤其是有些人家,按照習俗,要求葬在祖墳裡面,情形更加嚴重。等墳地全葬滿了,隻好在周圍掘一些又長又闊的深坑,把後來的屍體幾百個幾百個葬下去。就象堆積船艙裡的貨物一樣,這些屍體,給層層疊疊地放在坑裡。隻蓋着一層薄薄的泥土,直到整個坑都裝滿了,方才用土封起來。

  當時整個城裡的種種凄慘景象也不必一一細談了,我隻要再補說一句,當城内瘟疫橫行的時候,郊外的市鎮和鄉村也并沒逃過這一場浩劫,不過災情不象城裡那樣聲勢浩大罷了。可憐的農民(以及他們的家人),在冷落的村子裡,荒僻的田野中,一旦病倒了,既沒有醫生、也沒有誰來看顧,随時倒斃在路上,在田裡,或者死在家門口。他們死了,不象是死了一個人,倒象是死了一頭牲畜。

  城裡的人們大難目前,丢下一切,隻顧尋歡作樂;鄉下的農民,自知死期已到,也再不願意從事勞動,拿到什麼就吃什麼,從前他們在田園上、在牛羊上注下了多少心血,寄托過多少期望,現在再也顧不到了。這樣,牛、驢子、綿羊、山羊、豬、家禽、還有人類的忠誠的伴侶——狗,被迫離開圈欄,在田裡到處亂跑——田裡的麥早該收割了,該打好收藏起來了,卻沒有一個人來過問一下。這些牲口,有許多好象賦有理性似的,白天在田野裡吃飽了草料,一到天晚,雖然沒有家人來趕,也會自動走回農莊來。

  讓我們再從鄉村說回到城裡吧。其實除了說天主對人類真是殘酷到極點,還能怎麼說呢(當然有些地方也得怪人類太狠心)?由于這場猛烈的瘟疫,由于人們對病人抱着恐怖心理,不肯出力照顧,或者根本不管,從三月到六月,佛羅倫薩城裡,死了十萬人以上。在瘟疫發生之前,誰也沒想到過城裡竟住着這麼多人。

  唉,宏偉的宮室,華麗的大廈,高大的宅第,從前達官貴婦出入如雲,現在卻十室九空,連一個最低微的仆從都找不到了!有多少顯赫的姓氏、巨大的家産、富裕的産業遺下來沒有人繼承!有多少英俊的男子、美麗的姑娘、活潑的小夥子(就連蓋倫、希波克拉底、伊斯克拉庇斯都得承認他們的身子頂結實),在早晨還同親友們一起吃點心,十分高興,到了夜裡,已到另一個世界去陪他們的祖先吃晚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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