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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論丨歐陽友權:突破網絡文學評論的三道屏障

理論丨歐陽友權:突破網絡文學評論的三道屏障

加強網絡文學評論是批評界與學界的共識和期待。今日推出歐陽友權《突破網絡文學評論的三道屏障》,文章認為,隻有破除一些事實上的懸置困境和觀念上的認知障礙,突破三道屏障,才能抵達科學、準确、有效的網絡文學批評。本文原載于《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2年第1期,感謝《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授權轉載。

大陸網絡文學浩瀚的作品存量和巨大的年度增量,與相對薄弱的網絡文學評論所形成的“傾斜的網文場”,已經把加強網絡文學評論問題推向了學術前沿。近日中宣部等五部門發文倡導“加強新時代文藝評論工作”,就包含加強網絡文學評論。在我看來,當代的文學評論尤其需要加強網絡文學評論——這不僅因為薄弱的網絡文學評論與風生水起的網絡文學創作已經嚴重不相比對,還在于“野蠻生長”的網絡文學本身大量的作家作品、複雜的文學現象和文學問題,亟需得到文學評論的有效解答和理論觀念的分辨與支援。

比如,網絡文學與傳統紙介印刷文學的差別,究竟是隻有媒介載體的不同,還是存在其他更為重要的差異?在不到30年的時間裡,中國的網絡文學已經積累了數千萬部作品,僅網絡長篇小說的年度增量即達數百萬部,這究竟是當代文學的“大躍進”,還是網絡泛娛樂文化的“人氣堆”?網絡文學以長篇類型小說為主打,類型小說又以玄幻、仙俠題材創造的白金作家、大神作家最多,他們幾乎占據“網絡作家富豪榜”的所有榜單,在文化資本與商業模式攜手打造的産業化狂歡的背後,究竟是文學的時代進步還是粉絲經濟對人文審美價值的蠶食?還有,網絡文學的“數字化生存”帶來了文學本體的“陣地大挪移”,讓文學創作、傳播、接受等傳統運作結構和功能形态發生改變,也使得昔日的文學原點邏輯諸如文學是什麼、文學為什麼、文學寫什麼、文學幹什麼、文學怎麼樣等出現轉型或轉向,在此過程中,如何赓續文學傳統的優質資源,走融合創新之路,讓網絡文學沿着“文學”的靶向打造新時代文學的曆史節點,還是根據新技術的“路标”,預設市場規制下的商業化選擇,走向技術至上的“網絡化”文學?等等。類似的問題還可以舉出很多,更不用說恒河沙數般的網文作品,絕大多數根本得不到評論界的關注,在“投喂”給市場消費後,任由它們自生自滅,消沉于網海;還有千百萬寫手宅在網海日日勤耕,他們甘苦酸辛、起落奮發的精彩故事,也很少得到研究者的矚目、爬梳和總結。

理論丨歐陽友權:突破網絡文學評論的三道屏障

中國作協副主席白庚勝近日接受《瞭望》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說:“目前網絡文學評論和研究做得不夠,沒有理論的介入就不能進入成熟階段,形成自己的理論後,網絡文學才算立起了門戶。”網絡文學理論評論做的不夠是事實,沒有理論的介入,成熟網絡文學難以真正立起“門戶”也屬不刊之論,但問題的焦點在于,并非文藝評論界同仁認識不到評論和研究之于網絡文學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性,也不是主觀上不想介入網絡文學評論,而是存在一些事實上的懸置困境,以及觀念上的認知障礙。在我看來,大陸當下的網絡文學評論需要逾越三道屏障。

一、邁過作品閱讀屏障

閱讀作品是文學評論的前提,可網絡文學作品閱讀卻難免讓讀者心生“巨量恐懼症”——以長篇類型小說為主打的網文作品的篇幅一般都很長,字數很多,且線上讀屏,消磨眼力,常讓人陷入不讀無從置喙、讀來耗時費力的兩難選擇。記得去年一位搞當代文學評論的朋友讓我給他推薦一篇最具影響力的網絡小說,我推薦了愛潛水的烏賊的《詭秘之主》,無論點選訂閱、月票打賞還是長評短評、貼吧熱度,該小說的各項名額在當時均居全網前列,朋友一聽很高興,稱一定找來讀讀。随之他問“篇幅有多長?”,我說大約450萬字,他立馬現驚訝狀,稱如果讀完它豈不是要小一個月!事實上,在網絡小說中,400多萬字的篇幅并非罕見,特别是玄幻、仙俠和架空類的曆史小說,一部小說三五百萬字是常态,如《鬥羅大陸》297萬字,《擇天記》314萬字,《鬥破蒼穹》532萬字,《宰執天下》735萬字。憤怒的香蕉2011年開始在起點連載《贅婿》,到現在已寫了520萬字仍在續更;善良的蜜蜂的《修羅武神》2013年上線,至今續更了1060萬字尚未有結束的迹象。平凡魔術師持續連載的《九星霸體決》已超過1197萬字,改編的有聲小說收獲粉絲無數。雷雲風暴的《從零開始》、淡然的《宇宙和生命》均超2千萬字。有網友整理出“十本最長的網絡小說”,字數都在千萬以上,排名第一的《帶着農場混異界》達到驚人的3338萬字。

理論丨歐陽友權:突破網絡文學評論的三道屏障

我們知道,《紅樓夢》96萬字,《三國演義》64萬字,這在網絡文學中隻能算中篇。足見“長”已成為網絡小說的一大标簽,也是擋在文學評論家面前的一道閱讀屏障。做評論的要邁過這一屏障,唯一的辦法是“從上網開始,從閱讀出發”,多花讀屏“笨功夫”,用足眼力、心力和耐力去“啃”下這塊硬骨頭,舍此并無其它捷徑可走。因為沒有足夠的文本閱讀量,不熟悉網絡作品,不了解網文創作方式和網站營銷模式,就沒有網絡文學的發言權,要做網文評論和研究,免不了會有“失語”的尴尬,甚或是“隔”的硬傷。面對巨量閱讀的難題,通常的做法有二:一是掃讀,即快速浏覽文本,得其内容梗概,把握故事主線和人設方式。許多年輕學者有這個“強讀硬功”,他們眼力好,腦子靈,反應快,一小時讀8-10萬字仍能說出作品的子醜寅卯。另一類是精粗組合的讀法,即挑選作品三五萬字精讀細品,然後再粗覽其他内容以了解整體構架和故事脈絡。這對于有豐富經驗的評論家也許是有效的,因為通過精讀即可看出作者的語言工夫、表意能力等文學基本功,為攻克鴻篇巨制節省許多時間,卻依然能對作品做出較為客觀的分析與判斷。不管怎麼說,閱讀關的門檻,要評論它你必須邁過去,因為這不單是興趣愛好問題,而是評論者的工作和責任,隻有自己讀了,你的評論才有可能做到“望表而知裡,扪毛而辨骨”(劉知幾),讓評論“平理若衡,照辭如鏡”(劉勰)。

二、突破觀念認知屏障

網絡文學發展太快,且顯隐難測,無以定格,導緻許多人對這一文學及其評論産生一些誤區、誤解或誤判,容易出現認知失準問題。

首先是“垃圾論”,認為網絡文學沒有發表門檻,且迎合市場,隻為“孔方兄”而作,生産的多是“垃圾”或“口水”。“好東西還會發到網上麼?”“網絡就像馬路邊的一塊木闆,誰都能在上面信手塗鴉”等即是常見說辭。既然網絡文學不是“文學”,評論它也就成了非學術的無用功,網絡文學研究一直被邊緣化甚至污名化,就是這一觀念的餘緒流響。其實這是一種無視事實的媒介歧視。誠然,當下的網絡文學與積澱千年的傳統文學相比,還很不成熟,總體品質不高是一個客觀事實,但并不意味着網絡文學沒有好作品。作家陳村多年前在論及網絡文學時就曾告誡我們,不要“以為網絡上的作品必無可觀”,因為“文學有關人的心靈,從來可以由各個道口進入”。無論創作還是評論,媒介歧視所緻的“垃圾論”都是極為偏頗和有害的。我們應該承認網絡文學存在“質大質不優”“星多月不明”“有高原,缺高峰”現象,需要把高品質發展作為它的終極靶向;同時也要看到網絡文學的巨大成就,對其中的優秀之作給予充分的關注和應有的評價,而不是不加區分地橫加指責或“架空式”全盤否定。事實上,如果你能浸淫網海、持續閱讀網文将會發現,網絡文學中已有許多精品力作,當代文學資深評論家雷達讀了郭羽、劉波的《網絡英雄傳Ⅰ:艾爾斯巨岩之約》後,就曾稱贊“這是一部年度現象級的小說”,認為“它對技巧的運用,語言的生動性,細節的飽滿性,故事的戲劇性,詞語的熟練準确,都達到了相當成熟的程度。”。有類似品質的網絡小說還有很多,隻要你去讀讀現實題材的《浩蕩》,曆史宮鬥的《孺子帝》,玄幻類《大奉打更人》,西幻類《詭秘之主》,都市奇幻的《穩住别浪》等等,就不難得出自己的判斷。

理論丨歐陽友權:突破網絡文學評論的三道屏障

其次是身份自矜的主體預設。傳統學人很少涉足網絡文學評論,其中緣由一方面是不想離開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去一個新領域“從頭再來”;另外也在于放不下傳統評論家的“精英”架子,不願意屈尊去做一個不涉學林的“邊緣學術”,認為這會讓自己掉份兒。我們看到,在網絡文學評價界,從傳統學術如當代文學、文藝學、傳播學研究“轉道”而來的學者屈指可數。近年來,70後、80後、“Z世代”少壯派學人的陸續介入,才開始改變網絡文學評論門可羅雀的狀态。當然,這主要還是得力于網絡文學本身的山海之勢已經構成“屋子裡的大象”,讓評論界不容忽視其巨量的存在,許多年輕的碩士、博士和博後看好這一片“學術藍海”。

還有一個評論場域的認知局限。圉于傳統批評的強大慣性和“怎樣才算評論”的老觀念,一些人覺得隻有發表在紙質媒介(報刊、書籍)上的評論才算評論成果,并固守“場域繭房”而獲得“身份優越感”。可實際上網絡文學評論的主陣地是線上上而非線下,網絡線上評論——貼吧、論壇、知乎、豆瓣、閱讀App(如“本章說”)和各種自媒體上的評論,恰是網文評論最活躍、最受關注的地方,對網絡文學的影響力更為直接和明顯,職業批評家和學院派的線下評論,對網絡作家、文學網民和網站經營者的影響十分有限。因而,壯大網絡文學評論亟需強健線上陣地,應該呼籲更多的傳統文學評價者上線入網,做一個“學術型粉絲”,及時跟蹤網絡文學現象,針對網絡文學作品和文學問題發聲,提升線上評論品質,形成線上線下資源共享、成果共生、責任共擔的評論新格局。

理論丨歐陽友權:突破網絡文學評論的三道屏障

三、突破網絡文學評論标準屏障

另外還需要突破網絡文學評論标準屏障。文學評論需有持論标準,魯迅就曾稱沒有标準的批評家是“怪漢子”。網絡文學評論的标準是什麼,似乎還是一篇空白,讓大家無所适從,莫衷一是。2014年中國作協在北戴河召開的“全國網絡文學理論研讨會”就把網絡文學的批評标準和評價體系作為一個重要議題。随之,國家社科基金就這一問題兩次設立重大招标項目,足見其重要性和緊迫性。我們知道,文學批評的标準古已有之,如孔子曾提出“思無邪”“詞達而已”的标準,孟子用“知人論世”“以意逆志”評詩,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中提出過“六觀”評價标準等。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恩格斯明确提出“美學觀點和曆史觀點”是文學批評“最高的标準”,毛澤東在延安文藝時期提出文藝批評的“政治标準和藝術标準”,并針對當時烽煙戰火的社會狀況對此做出第一、第二的區分。鄧小平提出“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的基本尺度,習近平對文藝評論的标準、原則和方法做出了清晰的界定:文藝批評要的就是批評,不能都是表揚甚至庸俗吹捧、阿谀奉承,不能套用西方理論來剪裁中國人的審美,更不能用簡單的商業标準取代藝術标準,把文藝作品完全等同于普通商品,信奉“紅包厚度等于評論高度”。這些批評标準和文藝主張,适應于所有文學評價,網絡文學也不例外。問題在于,在此基礎上評價、判斷網絡文學,還有沒有更為具體、更具針對性、更有操作執行力的評價标準呢?或者說要不要在原有評價标準的基礎上增設或調适某些新的次元呢?比如,相比傳統的紙介印刷文學,網絡文學基于數字化媒介實作“電子表現主義”,技術傳媒在文學生産、傳播、消費以及功能效應上發揮着至關重要的作用,既然沒有網絡,文學無存,那麼評論網絡文學是否需要有媒介評價的新次元呢?另外,網絡文學是市場催生的産物,文化資本的力量有時會讓這一文學沾上“銅臭味”,産生唯利是圖而忽視人文審美與社會責任等不良現象;但與此同時,商業力量又可以為網文行業提供經濟驅動,中國網絡文學能在2003年以後獲得持續性高增長,産生與好萊塢大片、日本動漫和韓劇相比肩的網絡文學,成為中國文化走向世界的一張亮麗的“名片”,打造出世界網絡文學的“中國時代”,商業模式、資本市場是不可或缺的幕後推手。既然如此,網絡文學評價如果沒有産業性衡量尺度,恐怕也是難中肯綮的。故而,建立起符合“文學”規律又切中“網絡”特點的評價标準,盡快突破網絡文學評論标準屏障,将成為加強網絡文學評價工作的重要一環。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項目“大陸網絡文學評價體系的理論與實踐研究”(項目準許号:16ZDA193)的階段性成果。

來源 |《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2年第1期

圖檔|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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