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撞球廳的便當、紅碼與折疊床:我在疫情“震中”收留上百滞留者

作者:南方周末
撞球廳的便當、紅碼與折疊床:我在疫情“震中”收留上百滞留者

撞球廳老闆董元兵(左)收留了一百多個隔離期滿的人。 (南方日報記者 董天健、王俊濤/圖)

片刻的安歇也是安歇。

這個一千多平方米的撞球廳收留了130多人後,老闆董元兵不得不關上撞球廳的大門,對再來向他求助的人說抱歉。但2022年11月16日,當一位剛從廣州市第八人民醫院出院的孕婦找到他,希望他能提供一個容身之所時,董元兵心軟了。他給這位獨自一人的孕婦在撞球廳找了一間包房,讓她住下。

2022年11月13日淩晨4時許,在廣州市海珠區鳳陽街道開了一家撞球廳的董元兵被一通電話吵醒,當地政府部門從業人員詢問他,是否可以把撞球廳收拾一下。這個撞球廳在2022年5月開業,于10月23日因防疫需求關閉,如今重開,将用于安置海珠區部分集中隔離期滿、需要傳回的人員。

他思考幾秒就答應了。原以為多不過3天,待收留人員全都返鄉或找到去處,這個安置點就能完成使命。但6天多來,留在這個隔離點的,更多是解除集中隔離後滞留海珠的人。

作為廣州市本輪疫情的“震中”,廣州市海珠區副區長張永良在11月17日表示,海珠區目前已轉運9.53萬人。多位康樂、鹭江片區的網格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由于存在感染風險,尚不支援已結束集中隔離的人員回到疫情形勢依然嚴峻的城中村。一些暫無去處的人,便開始背着背包、拖着行李箱,尋找安身場所。

13日當天10時許,董元兵剛将撞球廳打掃完畢,海珠區鳳陽街道就送來了第一批約30名解除隔離的人員;下午,來了近60人;第二天,又來了30多人。此外,這些天還不停有聞訊而來的人,通過短視訊、電話、微信,甚至直接上門找上他。

董元兵隻接待集中隔離後傳回海珠的人。入住時,他們須持有連續7天的核酸陰性證明、24小時内的綠碼和解除隔離的通知書,此外,優先老人、小孩、孕婦及行動不便者。即便如此,撞球廳還是很快住滿了。

這個容納了一百多人的臨時安置點總會遇上許多意外:物資不夠、求助太多、人員紅碼,甚至出現了陽性要轉運。董元兵不知道撞球廳的明天會有什麼變化,但還是提醒自己要堅持:“我還要為留在這兒的一百多人負責。”

尋找安身之所

11月13日中午,董書武結束了“7+3”天的集中隔離,回到海珠區康樂村門口。

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自己年逾四十,是湖北省監利縣人。來廣州二十多年,住在康樂村,在村裡的服裝廠做着包工包料的活兒。11月3日夜間,康樂、鹭江片區組織大規模集中隔離轉運,他被轉運到廣州市荔灣區一家隔離酒店。

董書武記得,解除隔離後,一起隔離的人,一部分人去火車站直接回老家,另一批人包括他自己,由于種種原因決定留在廣州。

他和同車的三十多人在海珠區敦和路口下了大巴。他本打算傳回不遠處的出租屋,但值守康樂村口的防疫人員告訴他,康樂村仍屬于封控區,他們要先在外面“待一會”,政府給他們安排去處。

董書武一行三十多人在康樂村口等了約兩小時,3輛中巴便将他們拉去了董元兵的撞球室。這是11月13日當天,撞球室接收的第二批解除隔離人員。

與董書武相比,田小傑花了好幾天才來到撞球廳。11月13日,田小傑結束集中隔離回到鹭江村口。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由于沒錢買火車票,他在康鹭附近的地鐵站睡了兩個晚上,15日淩晨與十幾人一起上街尋找安置點。一位街道從業人員見了他們,聯系上董元兵。15日破曉時分,田小傑一行十餘人也來到這個撞球廳。

田小傑向南方周末記者形容了他在朦胧中看到的場景:一個開闊的大廳擺着數十張撞球桌,球桌的間隙和大廳走道裡都是展開的折疊床,每張折疊床上都有人在睡覺。沙發上也躺着熟睡的人。董元兵給他們每人拿了一張折疊床。“他先讓我們自己找個地方睡一晚,一切事等第二天早上再說。”

田小傑很快睡着了。某種程度上,這确實是他兩天來能夠安睡的地方:沒有蚊子,晚上也不冷,每人每天管兩頓飯,還有洗手間可以沖涼。

在此處安置的一百多人,有男有女,有老人和小孩。13至15日,每天都有二三十名符合離開條件的人前往火車站離開廣州,也每天湧進新來安歇的人。

董元兵是湖北荊州人,本以為需要安置的人員都是湖北老鄉,實際上還有來自河南、四川、湖南等省份和東北地區的打勞工,也有兩位海珠當地的居民。

撞球廳的便當、紅碼與折疊床:我在疫情“震中”收留上百滞留者

撞球廳裡的滞留者。 (南方日報記者 董天健、王俊濤/圖)

“咬着牙在挺”

頭3天,撞球廳的生活是這樣的:8點起床,大家陸續洗漱、收拾;9點出門做核酸;11點左右開飯,大家依次排隊出示健康碼領飯;午休過後,董元兵開始聯系街道,上報每日符合返鄉條件的人員名單,這些人除了持有解除隔離證明和連續7日的核酸陰性報告,還要買得起車票,目的地社群也同意接收。街道會送他們去車站。緊接着,空出來的床位會被新入住的人填滿。下午4點左右,董元兵開始與4名志願者給場所消毒,這項工作持續到下午6點,所有人再出示健康碼,準備吃晚飯。

董元兵說,自己更多時候是走一步看一步,“一開始并沒有這麼大信心”。撞球廳每天的租金為4000元,若要接待隔離人員,就要多支出1000元左右的水電費。最初他并未細想這些費用問題,也未與街道商量。

但董元兵很快發現這不光是錢的問題,他更要在短時間解決一百多人的食宿,同時確定大家的安全和健康。

睡覺是首先解決的問題:鳳陽街道在第一天和第二天先後送來了60張和40張折疊床,以及幾十條被子。但這并不夠。董元兵又把店裡原先配的二十多個沙發拿了出來,加上本就備着的數十條毛毯,這才算讓店裡大多數人有了“一床一被”的入睡條件。

緊接着是吃飯,如果按3天内大家都能找到去處的設想,安置的人可以訂外賣,但當時周圍的餐廳已停業,不少老人也不知如何使用外賣軟體,董元兵便和鳳陽街道口頭商議,由街道提供訂餐管道,按“一人一天兩頓飯”的标準,130人的夥食費每天支出近五千元,每個人的餐費由董元兵和街道各承擔一半,目前尚未來得及結賬。

他們的用水也一度緊張:頭一天,鳳陽街道給撞球廳搬了20箱礦泉水,加上撞球廳儲備的桶裝水,夠所有人使用數天。但若有人想用上熱水,就隻能通過一台飲水機慢慢加熱。

“一開始的想法是無非每天多支出一千多塊錢,還能協助大家返鄉,但慢慢才發現,有這麼多需要安置的人。”董元兵說。

每年的10月、11月是康鹭片區服裝訂單生産的旺季,董書武介紹,不少廠主會在村口擺上“招工”的牌子,吸引掙日結工資的零工到此處找活。

董書武是撞球室其中一名志願者。第一天來到這裡,看見董元兵需要幫手,他就報了名。白天,他負責統計一百多人的生活、用藥需求,同時組織大家做核酸,夜裡,他就守在撞球廳門口,維護場所安全。

“每個人都有難處,我們咬着牙在挺,能幫到的人盡量都幫到。”董書武說。

撞球廳的便當、紅碼與折疊床:我在疫情“震中”收留上百滞留者

撞球廳的一角。 (南方日報記者 董天健、王俊濤/圖)

秩序與紅碼

剛入住撞球廳的人大多是無助而疲憊的,但董元兵還是試圖在他們之間重建一些“秩序”和“規則”。

這包括:他挑了4位年紀相仿、比較熱心的男性組成一個“志願團體”,大家一起做些搬運、維持秩序和守衛的工作;隻要有條件,就把女性、孩子和老人安置在撞球廳的22個包廂裡,那裡有單獨的衛生間,相對安靜的空間,可以保護一些隐私;除了睡覺和吃飯,志願者時刻提醒大家戴口罩并保持相對距離;把撞球室除槟榔和香煙之外的所有食品免費提供給所有人;提醒大家在室内裡不能抽煙,也不能光膀子,還要注意周圍環境的整潔……

在這裡短暫生活的滞留人員,平日可以去撞球室樓上晾衣服,也能三兩個地去樓下透口氣,但更多時候,由于場地限制和保持社交距離的原因,他們還是在各自的床位上玩手機。

在疫情“震中”管理這個撞球廳,董元兵和4位志願者有時不得不做出一些非常艱難的選擇。

11月14日,董元兵把大家排隊領飯的視訊發到社交平台,一時間數十位滞留海珠區的務勞工員給他留言,希望能收留他們。當天夜裡,董書武守夜時看見一位年輕人來到撞球廳,他本心軟想留下他,卻又見到年輕人的身後,跟着更多的人。

董書武不得已拒絕了。“不幫一把過意不去,但收留這麼多人,萬一有個紅碼,又感覺對屋子裡的一百多人不負責任。”

直到紅碼人員真的出現了。

11月15日下午,撞球廳裡有5人的健康碼變紅。此前沒有處理經驗的董元兵和志願者,一度要求這5人離開撞球廳,在室外待着。但街道從業人員告訴他,按目前規定,建議居家的紅碼人員可居家隔離,由防疫人員上門做單管采樣。鑒于他們目前無處可去,董元兵騰空了角落裡的4間包房,把他們安置在裡邊。

16日下午,又有3位年輕人找上門,其中一位腿腳殘疾。董元兵本不同意他們進來,但說着說着董元兵于心不忍,在查驗了他們的核酸報告、健康碼和解除隔離通知書後,收留了他們。

當天吃晚飯時,防疫部門從業人員來到撞球室告訴他,這三人剛被賦了紅碼,也需要單采。

那一刻,董元兵說反而平靜下來。他先聯系醫護上門采樣、消殺;又将三位紅碼人員送到隔離包廂裡,由他和志願者把飯菜、飲用水放到門口;最後又把撞球廳的情況告知現場的一百多人。他先安撫了在場的所有人,讓大家不要驚慌,又對一百多人說,隻要這個撞球廳還在正常運轉,他還是會留在此處,給大家提供吃飯和住宿的基本保障。

沒有人想要離開或者提出異議。

撞球廳的便當、紅碼與折疊床:我在疫情“震中”收留上百滞留者

一張折疊床就是一個安身之處。 (南方日報記者 董天健、王俊濤/圖)

“堅持到最後”

11月17日,撞球廳确診一例陽性病人,這是一位15日發現的紅碼人員,同日,撞球室又新增6個紅碼人員。

陽性病人被轉運至醫院後,鳳陽街道的從業人員與董元兵商量,是否要申請流程,讓撞球室的所有人都去隔離點。但他表示還希望再堅持兩天。

“現在是醫護人員上門,連續給每個人做幾天單采,如果沒有其他陽性,我們這裡就還可以繼續接收更多無家可歸的人。”11月18日,董元兵說。目前,他已将紅碼人員全部安置到包廂内,整個撞球室不進不出,共有123人在裡邊隔離。

在他給南方周末記者發回的現場視訊裡,有的人舉着手機與網絡對面的親人視訊,有的人在吃飯,有的人吃完了在收拾餐具和桌子,他邊走邊提醒大家,“吃完飯立刻把口罩戴好”,還告訴現場人員,一會要換上新的桶裝水和紙杯。

每天還是有不斷的求助資訊湧向他。除了解除集中隔離的人,鹭江片區也有從醫院、方艙回到海珠需要安置的人,向他求助。

11月16日以來,包括公益基金會、愛心志願者和周圍的朋友開始找上他,每天可以給他提供食物和防疫物資。多餘的食品、口罩,他于是每天都送到樓下,那裡有更多需要援助的人。

這是36歲的董元兵來到廣州的第6年。他覺得在廣州打過工、當過老闆的自己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接到最初街道人員打來的那通電話,他已身在海珠區外,本可以直接把鑰匙交給撞球室附近的從業人員,但還是轉了三次車、進入已經交通管制的海珠區。

當時他就做好了直到疫情平穩才離開、把所有人安置到最後一天的準備。他想把身邊有場地或者資金資源的同鄉、朋友都動員起來。“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不讓他們流落街頭。”

(應受訪者要求,田小傑、董書武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 南方周末實習生 彭樂怡 肖遙 鄒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