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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絢爛光環背後之筆墨蹊徑

作者:光明網

唐玲

這個暑期,卡通片《長安三萬裡》激發了人們對唐代詩歌與詩人的濃厚興趣。唐代一流詩人中,李白、杜甫、白居易各得天地間的靈氣,分别被譽為天才、地才、人才;中唐詩人李賀,因其詩風幽怪驚豔,開辟了另一種筆墨蹊徑,而被稱為“鬼才”。天、地、人、鬼四才之作大體代表唐詩的主流風貌,成就了唐詩絢爛的光環。

作為盛唐詩壇最耀眼的雙子星,李白和杜甫在中唐後就一直引得後人争相折腰、學習。在衆多學習者中,李賀、白居易足稱佼佼。

李賀:筆補造化天無功

李賀繼承了李白的瑰奇想象與飄逸風格,讓浪漫主義氣息持續綿延;白居易進一步拓展杜甫新題樂府的寫實精神,以“詩歌合為事而作”為旨歸,将視野和關懷投注在中唐之後的民生多艱上。

李賀本為宗室子弟,但出生時家境早已破落。不僅如此,更因其父名“晉肅”,“晉”“進”同音,而無法參加進士科的考試。這一沉重的打擊導緻其詩雖源于李白,但面貌截然有異:一狂一狷,一外向一内向。

既然科舉之路走不通,李賀隻得别尋他途,即寫作詩歌。當年的李白就是憑着詩歌的灼灼才華,受到賀知章引薦而昂首走進大明宮,并感言:“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蓬蒿人。”

不過,詩歌之路也非坦途。李賀經常帶上書僮,騎着一匹瘦弱的驢子,身背一個古破的錦囊,在斜風細雨中、荒山古寺旁、村落林蔭下艱難求索、苦吟覓詩。凡遇所得,立刻寫成零句投入囊中。傍晚歸家時,母親看見累累的詩劄,不由得感歎:這是要把一顆心嘔吐出來才會停止的呀!可以說,李賀在用生命創作。

作為“天才”,李白的飄逸不拘是常态,興之所至,援筆立成。由此也帶來一個不容忽視的缺陷,即詩歌多有重複。明代的大才子王世貞就批評太白詩:“十首以前,少陵較難入;百首以後,青蓮較易厭。”

這類“雷同化寫作”在李白的贈别詩中尤為突出,常表現為尾句以水來表示思念,如“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雲帆望遠不相見,日暮長江空自流”“寄情與流水,但有長相思”“黃河若不斷,白首長相思”,且語意多有相似。

相較之下,李賀可謂“嘔出心乃已耳”的苦吟型代表。等閑的一句一詞都要費心琢磨,豈會自我蹈襲、千篇一律?他以一己的心血,開辟了另一種詩歌風格,即“辭尚奇詭,所得皆驚邁”。

舉個例子,縱觀曆代描寫鬼神的詩文,如“長吟太山側”(陸機《太山吟》)、“天陰雨濕聲啾啾”(杜甫《兵車行》)、“往往鬼哭,天陰則聞”(李華《吊古戰場文》)等,無不是單一的鬼魂吟哭的模式。李賀則以其灼灼才華,以其持續苦吟,在前人的高峰下開鑿出一路新的詩歌風尚與趣味——

從情感上看,他筆下的牛鬼蛇神皆為注入了大量情感體驗的内心投影;以技巧而言,他娴熟地為視覺裝飾上鮮豔的色彩,為聽覺點綴上個性化的啼泣,再“無縫對接”以通感、拟人等修辭技法,營造出一個個陰極、冷極、詭極的鬼神幻境。

比如,“憶君清淚如鉛水”“天若有情天亦老”,将無情之物賦予無限深情:銅仙堕淚,蒼天改容,确實是“古今無此神妙”。

又如,“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石縫、幽泉、鬼火、松花種種凄冷物象,施以詭谲的組合,一片森然鬼氣躍然紙上。

再如,“幽蘭露,如啼眼”“冷翠燭,勞光彩”,仿佛看見蘭露啼痕、綠燭幽冷。不同的是,陰森中多了些許溫度,哀悼的是美人不偶,感傷的是自身不遇。

“筆補造化天無功。”李賀用獨有的“仙才、鬼語、妙手、靈心”,創造出衆多“鲸呿鳌擲,牛鬼蛇神”般虛荒誕幻的意象,令古今無數讀者拍案稱絕。

白居易:書寫一朝“詩史”

與李賀癡情于鬼神描寫不同,白居易秉持的是“達則兼濟天下”,更多關注人世間的民生疾苦。

貞元十六年,28歲的白居易考中進士。在一個言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時代,這自然是非同凡響的。貞元十八年,他又應吏部拔萃科考試,入甲等,更是高人一等。

三登科第之後,青年的白居易以一曲《長恨歌》驚豔世人。詩人訴說着“豔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的孤凄。但這一時期,兒女情長并非白居易的本來面目。在擔任中層官階翰林學士、左拾遺後,他開始了“志在兼濟”的實踐與努力,通過大量創作的新題樂府,書寫下憲宗一朝的“詩史”。

白居易在《新樂府詩序》中大聲疾呼:詩當“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他把尖銳的筆鋒,刺進現實的黑暗,并積極為底層的群眾代言——

因為哀傷“農夫之困”,對“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發出控訴;當看到“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時,敢于指責當權宦官“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即便自己穿上棉衣、享受“穩暖”之際,依然擁有“安得萬裡裘”“天下無寒人”的博大情懷。

在“窮年憂黎元”這一點上,白居易和杜甫是高度一緻的。白居易既發揚了杜詩的現實主義精神,又在藝術層面的章法、句法上有刻意模仿之處。

我們來看《兵車行》(杜甫)和《新豐折臂翁》(白居易)這一組“姊妹篇”:在描寫送别場景時,杜甫說“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白居易則言“村南村北哭聲哀,兒别爺娘夫别妻”。不同的是送行的隊伍,相同的是回蕩在天地之間的恸哭哀嚎。

用詩歌來“補察時政、洩導人情”的舉動,讓權貴者變色、執政柄者扼腕、握軍要者切齒。不久,白居易被貶江州。在浔陽江畔,詩人留下了千古名篇《琵琶行》,感懷“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自此,白居易的思想從“達則兼濟天下”轉向“窮則獨善其身”。晚年的他“栖心釋梵,浪迹老莊”,對廟堂争鬥、自身榮辱不再執着,而愈發追求自适、超然。

(作者為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來源: 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