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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之死,深情還是作秀

作者:南風窗NFC
我妻之死,深情還是作秀

前段時間,我遇到了一個算命先生。

他同我講,這些年,來找他的很多女顧客,都處于一種“站在婚姻門檻上随時準備撤退”的心态。一旦發現婚姻或愛情難以繼續下去,她們就會毫不猶豫撤退,一段姻緣就此消散。

我說,女性有了離婚的條件,自然就有了離婚的勇氣,不委屈自己,這不是很正常麼?

他卻十分不解且悲哀地歎氣:“這不行啊!”他隐晦地笑笑,“得看從哪個角度想。”如果從“維持婚姻完整”的角度,能忍、能寬容,才是人生終極目标裡的“好”。

這種視角當然不會适合今天絕大部分年輕人,尤其是城市裡接受過教育、有自己工作的“90後”“00後”。在他們眼裡,無論戀愛還是婚姻,互相舒适是第一位的。如果需要彼此忍受,甚至相看兩厭,利落分開好過強行綁定。

我妻之死,深情還是作秀

算命大師的客戶一定包含年輕人,說法不與時俱進,怎麼能生意好?我委婉地表達這個想法,他卻仍然隻是笑笑,“你們不懂”。

他對婚姻的“視角說”,讓我想起前不久在網上刷屏的爆款萬字長文《我妻之死》。準确來說,這是一篇悼詞。

文章作者“喬嘉蘭”記錄了自己結婚13年的妻子從患癌到病逝的全過程。丈夫先花了約2/3篇幅,控訴了加拿大的醫療制度,以及其可能對妻子之死造成的影響。文章剩下的1/3,則用深情與感激的語氣,詳述了妻子的優秀、完美,以及為這個五口之家做出的無微不至的照顧與奉獻。

在作者筆下,自己與妻子相識20年,結婚13年。妻子是一名典型的高知女性。從美國畢業後就嫁給了作者,為了老公放棄了H-1B(美國提供給外國專業人士的工作簽證)回國。後來,為了生三胎,夫妻倆決定移民加拿大。

妻子通過留學簽拿到了加拿大的銀行offer,一面工作,一面生下三個孩子。丈夫則辭了體制内的工作,待在家裡。可家裡的大小事務,仍然是妻子操持得多,比如做飯、鏟雪、打掃院子。

我妻之死,深情還是作秀

4月29日,喬嘉蘭在公衆号上釋出長文《我妻之死》

文末,丈夫涕零地表達了對妻子之死的哀痛,然後呼籲讀者,給自己的三個孩子“捐本童書錢”。

四月初,文章釋出後迅速突破10萬閱讀量,并引發熱烈讨論。也許作者對妻子的悲痛贊揚與期待,都隻是為了鋪墊對加拿大醫療體系的控訴,但他顯然沒料到,這麼一篇感人肺腑用情至深的悼文,竟遭到了許多網友的質疑與讨伐。

質疑在于,文内花了大量篇幅描述妻子為家裡做的諸多工作,卻看不到身為丈夫的作者在家庭裡扮演什麼角色,做出什麼貢獻。他在加拿大沒有工作,不會開車,英語不好,與醫生交流的時候甚至要自己13歲的女兒來幫忙翻譯。而因為沒有駕照,妻子病發時去急診便不能依賴丈夫,不得不自己打車去。

這些種種看似是為了給歌頌妻子的自陳,暗藏着“妻子挑起整個家庭重擔”的潛台詞,繼而延展到對婚姻内部女性所承擔的母職、妻職之境況。而丈夫先贊揚後索要的行文,也讓讀者感受不到一個剛剛喪妻之人的真誠。

我妻之死,深情還是作秀

喬嘉蘭在公衆号上釋出的家人照片

5月1日,由于不堪輿論壓力,喬嘉蘭通過媒體采訪回應了自己遭到的争議。

他先列舉了自己為家庭做的種種付出,比如監督孩子的學習,偶爾做做飯。此外,他還着重強調,在與妻子13年的婚姻裡,他承擔了約11年的全家經濟支出。“雖然妻子在外面奔波,我宅在家裡,但我們都對這個家做了同等的貢獻。”

這是一份很有意思的回應,強調“同等貢獻”,強調自己的付出并不比妻子的付出少,重在一種均衡與平等。像一個項目的兩個合作者,都要力證自己沒有偷工減料。

婚姻,與人類其他所有親密關系都不一樣。婚姻的締結,出于感情,但更出于經濟與價值交換。交易自然有不對等的時候,但人們往往習慣性地用愛、犧牲與奉獻來包裹它。

早在十九世紀末,恩格斯指出,随着“專偶制個體家庭”的産生,女性的勞動失去了公共性,變成一種“私人的服務”,這與族群狩獵時代的平等分工是不同的。他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寫道,“随着專偶制個體家庭的誕生,“家務勞動失去了它的公共性質,它與社會不再相幹了,而是變成一種私人服務。妻子成為主要的家庭女仆,被排斥在社會生産之外”。

我妻之死,深情還是作秀

《82年生的金智英》劇照

如果将“婚姻”作為一個獨立物,身處其中的人,究竟是它的服務者,還是主導者?以前的人以離婚為恥,明顯是将人視為婚姻的服務者。現在,歌頌一個完美、強大的妻子,本質上歌頌的是“妻職”。

這是個近幾年才開始被普遍讨論的概念,它強調一種職業特性。既是職業,就多少對一個人的時間、身體與技能進行了抽成與提取,某種程度對人的一部分進行了異化。

異化不必然是壞事,任何親密關系,從親子關系到戀愛、婚姻,為了一種共享的和諧與幸福,都需要成員各自作出一定的讓步與體諒。

傳統意義上的“妻職”,就是老生常談的“賢妻良母”。周恩來總理曾寫文談論過這一說法,首先給“妻職”祛魅:“做母親的當然要良,做妻子的當然要賢,這猶之做父親的當然要良,做丈夫的當然要賢,一樣成為天經地義不可變易的真理”,他也意識到,在父權社會語境下,如何妻、如何母,成為一種對女性的片面要求與枷鎖。

因為如果一個女性要完美地履行家庭内部的“妻職”“母職”,通常情況下,她便不能更完美地兼顧自己的事業,即外在的社會職業。

我妻之死,深情還是作秀

《找到你》劇照

回到《我妻之死》,文中的妻子,卻是一個在内與外都盡全力做到完美的女性。

她是一個典型的高知女性。對自己要求高,責任感與榮辱心強,力求在所有身份、所有場合内做到滿分。這也許是家庭教育或社會教育的共同結果,也許是她就是一個天生強硬、獨立的人,有擔當,将自我價值視為最主要的成就感來源。

即便疲憊與勞累,這類女性也往往不會變成那種失控的“怨婦”,而是會以犧牲自己的精力、時間甚至是健康,繼續盡全力做好妻子。雖然,她們也許不知覺,自己無形中也擔起了“夫職”。

一個強大、獨立、無所不能的女性值得歌頌嗎?即便值得,表達贊頌的角色也不應該是她的丈夫。

我妻之死,深情還是作秀

《三十而已》劇照

不知《我妻之死》的作者是否受到了幾個月前為丈夫寫悼文的耶魯大學博士陳朗啟發,作此以情動人的長篇悼文。可陳朗博士的悼文是以“我”出發,以一個學者之妻的視角,叙述自己在這段婚姻内的位置和感情,引發了一類普遍的、同質的女性經驗共鳴。

與陳朗為丈夫的事業做出讓步不同,《我妻之死》裡,丈夫是待在家裡的那一個。在他眼裡,妻子毫無疑問是一個完美女性,可他并不明白“完美”的來源。

後來,他另行文辯解強調自己也有付出,是因為讀者對交換價值與分工占比的在意程度,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回應裡,丈夫辯稱,為了給懷孕的妻子補充營養,他特地學會了釣魚。将一種娛樂休閑性質更強烈的活動當做家庭貢獻,這種啼笑皆非的例子,暴露出丈夫對妻子所承擔的角色本質一無所知。

我妻之死,深情還是作秀

《大考》劇照

一個在婚姻内隻有感激的人是值得警惕的。從後續的回應與解釋來看,《我妻之死》的丈夫并非一個對輿論和外界評價毫不在意的人,并非一個絕對淡泊的,甘願隐于家庭幕後,像那些主婦一樣的無言者。

這樣一來,他的感激就會變得奇怪。

在傳統價值觀下,男性在追逐成功這條路上前進,與成為一個優秀的父親,二者往往是不沖突的。母職卻常常與“成功女人”對立起來。

又由于母職的不可替代性,人們很少贊揚或羨慕一個男人“娶了個強大的老婆”,從此可以安坐在家享清福。是以,女性才是會更多被問及“家庭與事業如何平衡”的那一方。老一輩總是忍讓、包容,更因為她們眼前沒有另一片海洋。

當一代人發現家和并不能萬事興,對婚姻的定位、需求與反思必然發生改變。

如果把“人”放在“完美婚姻/家庭”之前會怎樣?最近的一次思想上的實驗,是前不久獲得戛納最佳影片的法國電影《堕落的審判》。

電影裡,有才有事業的女人在走進婚姻後,并沒有要求自己也成為一個完美妻子。夫妻倆各自都對這段婚姻有所讓步和犧牲,妻子跟随丈夫搬去了鄉村,丈夫為照顧孩子辭掉了工作,可當妻子因丈夫的意外死亡面臨審判時,當所有人都極力将她塑造成一個糟糕的妻子時,她并未為“妻職”的本分作出任何辯解。

我妻之死,深情還是作秀

《墜落的審判》劇照

《我妻之死》的丈夫認為,自己和妻子都對這個家庭做出了同等貢獻,是以他們是恩愛的,這段婚姻、這個家庭是值得被祝福和紀念的。

可家庭裡的個人,一種幸福符号裡的個體的思想與欲望,是被幸福大局蒙蔽的。洋洋灑灑萬字,像國小生為歌頌好人好事寫的長篇作文,拿去參賽肯定得獎,但作文裡的人,是一個受到膜拜與推崇的道德圖騰,而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力度的人。

還是以陳朗博士對丈夫的悼文為例。妻子的字裡行間,句句不掩對丈夫的愛意與埋怨,二者對立而統一,共同築成了一段複雜的婚姻。帶着深情的哀怨,是一段真實的、複雜婚姻的立體寫照,也方才能與人産生共振。

親密關系是一面鏡子,最能暴露自我,而每一個感受過愛與被愛的人,都能犀利地從他人的自我暴露裡感受到真誠與虛僞。

文首那位算命先生最後語重心長地勸我:“不要想太多”,他說,“在感情裡,難得糊塗”。

在某種意義上,這句話不能說不是真理,無知者無畏也無哀,可換個角度想,正是因為我們有了知覺,那種糊塗的、一以蔽之的幸福和美滿,便不再能成為阻礙個人表達的所謂“大局”。

作者 | 永舟

值班主編 | 黃茗婷

編輯 | 蘇米

排版 | 八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