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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51)《把鐵門打開之•假币案》(作者劉靈)

作者:乘車穿越佛山

楊晟告訴我,他仔細想,自己的父母實際上就是書呆子,光會争一口沒用的閑氣。

他又想到将來出去以後的許多安排,表示會盡量說服父母放棄對這件事情的經年累月糾纏。現在,畢竟他包括命也是别人給他的,相當于獲得菩薩可憐,再次投胎。一門心思期待從這個鬼打牆圈子裡快點兒脫身,父母如果身體允許的話,就幫忙帶帶孩子,他的兒子才是老楊家全部希望。

楊晟自己呢,将來出去後準備幹點什麼?他覺得,從前那個吃不飽,當然也餓不死的工作真的不想要了。楊晟想學做生意。

他家經這麼多年反複折騰,可能拿不出來多少本錢,那就先從做小本生意開始。任何人看在眼裡,現實中,包括全國人民都在練攤,楊晟堅信勤勞緻富不分先後。等他将來有了錢,要報答程明的救命之恩,楊晟還要帶着全家人到處轉轉看看,出去旅遊,包括去外國玩。他相信自己跟家人會過上最開心那種日子,他苦笑着對我反複強調,去全國單純旅遊肯定不會再被相關部門遣送回原籍,更不可能被判勞教。

楊晟轉過頭對我再三說,他兩次去北京,都隻知道找法院,找說理的部門,甚至連故宮和頤和園都沒有去過,更别說爬長城了。他想找地方大哭一場好像欲哭無淚。将來孫子那一代人都長大了,父母肯定老了,又能幹什麼呢?當然可以像其他老人那樣,在廣場上唱歌跳舞。幹這種事從來沒有誰過問。連有些年輕人都在那瞎跳!

楊晟陪我值班,并對我回憶起他家久遠的曆史。他家老一輩都是資産階級。其實楊晟的祖父就是年輕那時候到歐洲轉了一小圈,也可以說學成歸來,然後呢,開起了許多工廠,有部分經營不善,有些還算可以。好像在某個城市的繁華大道,楊晟家還開過洋酒吧。他帶着點兒興奮告訴我,當年來喝酒的,多數是外國人,也包括上流社會留過洋那種人士。1940年,在抗日戰争最激烈時期,西南地區雖然說是大後方,也經常有日本人飛機扔炸彈。酒吧在的城市到處燃起大火,随時随地聽到尖叫和小孩、女人哭泣。到處是廢墟,也到處蜷縮屍體,殘軀斷肢。楊晟甚至對我說,就像那天木工房被燒毀的場面,但是範圍更廣,波及面更大。他說整個城市都陷落在火海中,大衆生活在那樣的人間地獄。我立即想起楊晟困在鋪天蓋地大火中那番情形,木工房變成了火葬場。楊晟祖父開的并不算特别大的酒吧,也給戰火中動不動驚慌失措人們帶來了短暫甯靜和安詳。

每一個坐在這裡深思熟慮挑選的角落開懷暢飲的人,半數以上都顯得痛苦,身心疲憊。他們說起來隻是想找地方躲一會兒,明白逃走是徒勞的。事實上,真正等待着大家的仍然是戰鬥!繼續戰鬥。直到把侵略者徹底趕出去,讓可愛的祖國變成飛出火海的鳳凰。就在六十年代後四年和七十年代初,楊晟全家因搞不懂的複雜理由,被疏散下放到距離縣城四十五公裡名叫大磨石的地方。那種地方物資貧乏,但山青水秀,風光季美,小湖和溪流縱橫交錯。

連成大片的沼澤地,以及水窪波光粼粼,太陽底下金燦爛。他誇張地幻想,有許多魚互相追趕,魚鱗閃閃發光。彎彎曲曲河道上還有一座座古老石頭平橋,石拱橋。橋頭有巨大黃桷樹、樸樹、南酸棗樹和楓香樹。總有一間間茅草屋在夕陽西下時冒起了炊煙。門口不遠處那條小河,水清沏透明,河底的水生植物輕柔、舒緩地擴張并慢慢搖動,伴随着波光充滿靈性搖曳。那些魚兒們在戀愛,追魚,時不時弄出啪嗒啪嗒攪動流水、植物的聲音。有群小男孩在村寨東頭太陽從對岸升起來的湖邊打水仗。就在不算怎麼寬灘地,直抵山腳,有分散開來的牛馬在安安靜靜吃草。還沒到發情季節。楊晟的祖父其實還是畫家。

楊晟回憶起來祖父甚至給公社畫過領袖像和工農兵。但是躲在家裡他隻畫仕女圖,好像也畫過《紅樓夢》、《西廂記》上面的人物。祖父畫小橋流水,畫過翠螽和糜螽,也畫尖角普蝽、蜻蜓、龜甲、螳螂和竹蝗,畫飛着的蝴蝶,也畫小鳥。他畫岔河上的水磨房。他祖父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大磨石原本是出美女的地方。祖父栽了一盆春蘭,楊晟回憶大概有六、七十苗吧,但蘭草和花盆卻是祖父從城裡帶到流放地來的。家裡許多值錢的東西通通都丢了,不想要,老人舍不得這盆命運多舛的蘭草,開的腥紅色花。鮮豔之美花開時淋漓盡緻,也不失端莊、優雅。他家人真的是費盡心機,先是司機不肯,非說車上東西太多了,人本身就多,又不是才隻有一家人,說起來,大家同樣有意見,要盡可能騰出地方擱到農村後用得上,必須要的東西。楊晟的父親真的是成了磨心,隻好去勸祖父,又繼續求司機。最後求所有人原諒,他答應一路上由自己抱着,盡量不占公用地方。那個紫砂盆實在不好抱。光泥巴和盆加起來有二十斤左右,父親從頭至尾抱懷裡,差不多兩天。楊晟他爸還是個音樂家,他彈得最好的是莫裡斯•拉威爾,和拉巴托克的遺作,也就是第一小提琴協奏曲。祖父到了農村的第三年死了。

他家把祖父埋在由他本人生前看好的一塊谷地,那地方恬靜、舒适,鳥語花香。那盆蘭草怎麼處理的呢?将紫砂盆直接擱進祖父的薄木棺材作為唯一陪葬品,蘭草就栽在墓地。其實那地方很荒蕪,當花開的時候大約有十六、七朵,隔着大老遠,就能夠聞到祖父墳頭上有一片氤氲幽長的香味。也許不夠濕度,那塊地方特别不适合栽蘭草,等到楊晟全家落實政策将要動身回城的那一年,蘭草實際上就隻剩三苗。

父親喜歡拉小提琴,當年,為了去流放地的解放牌汽車能裝得下,也是想讓司機師傅滿意,他為了替祖父抱紫砂盆,隻好丢了他心愛的小提琴。1973年回城後他改拉手風琴,楊晟聽他父親拉過《三套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啊朋友,再見》。楊晟現在想,等自己滿期,回去後就鼓勵父母,讓他再接着拉。甚至也能夠到廣場上去拉的,那種地方不是有很多老頭子老太太整天都在擺弄各種樂器。楊晟他媽媽一直是跟祖父學習書法的,她同樣完全可以重拾毛筆,練字對她出氣應該多少有點幫助。再說她還能教孫子寫字,學校老師開家長會時總說,瞧你孫子寫的這雞腳叉字,使奶奶倍感臉紅。太有損九泉之下曾祖父臉面了,她都不敢提到老人家的名字。楊晟堅信自己兒子,亡羊補牢也并不算晚。他對我說,生意差不多叫人做絕了,實際上四合院大家都不信。我對楊晟談到寫小說。然而,黑闆報上那篇關于救火的故事,我根本就不是想要這樣寫。

“我跟鐘征性格不同。”我解釋說。

他們隻不過是一次普通出工,木工房失火那天,跟平時出二門崗并沒有任何差別。在事故發生前,四合院沒人會料得到許多人正處在改變命運當口,拐點模糊不清。

“人生總由不可預測左右。”楊晟說。

就在羅小松和程明奮勇翻窗子沖進火海的刹那間,其實根本沒有時間來權衡利益得失。我覺得,隻是做人的本能和為人處世底線才能夠驅使他倆義無反顧。正如楊晟不大可能在生死關頭想留下守護圓盤鋸,這和農場财産沒關系。本身是個天大的笑話,其實楊晟怎麼可能傻到反人性地步。

“沒有人辦得到,又拆不走。”楊晟說。

新學員跳牆逃走的那件事給周元章提了個醒,這實際上也是老大難,讓他傷透腦筋的事。也許是大隊長身邊那些鬼頭鬼腦、自作聰明的家夥出的馊主意。鐘征說估計是周元章自個兒想出來的這一招,反正,凡事有利有弊。結果這種做法把他坑了。

周元章讓三個中隊安排出人手,從坡上砍回來樹棍,兩頭削尖,沿大圍牆外面用手錘砸地上。布置成七米左右寬死亡地域。

“白桦你負責帶人幹!”大隊長說。

一星期我的眼皮都在跳。星期五那天下午我還在施工現場拿眼皮跳的事神神叨叨對餘恩旋說。有個同學幹得滿頭大汗,一邊幹活邊唱歌,他唱的是《故鄉的雲》。各種各樣雜木樹都有,我清楚,大部分雨水好的話會發新芽。自從有了這些削尖的樹棍,四合院再也沒有人敢從房頂往下跳。

“這種布置絕對有更大隐患。”我說。

大約到了1987年舊曆新年臨近的時候,就是我快走那段時間,又有一批新送來的學員,其中有個家夥異想天開。他估計是不怕死,才押送來三天居然跳大圍牆逃跑。

“他四進宮有經驗。”鐘征嘲笑說。

那人采用的依然是早兩年我同案謝正雄精心設計那種方案。四合院其實有兩面牆如果跳得夠遠都能夠完成他那個天外飛仙拙笨動作。逃跑的學員從二樓房頂上助跑後完成跨越直接跳出去,他絕對沒有上一次被曲華抓住那個男孩幸運。他名叫朱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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