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從外面溜達回來，含糊不清的說：“張老三又從敬老院裡跑出來了，在金玉家，幫金玉薅草呢。”說話間，爸的哈喇子就像蜘蛛拉絲一樣，順着嘴裡拉拉下來，然後掉落在他的衣服前襟上，又從前襟流到地上。
我趕忙抽了一張紙巾，爸接過去，在嘴上擦拭着。
這時，媽喊我給她翻身，我一邊幫媽翻身，一邊說：“敬老院也真是不好待，聽說炒七八個雞蛋，放半勺鹽，都能把人齁死。”
換了一面躺着，媽感覺舒服一點了，她有氣無力的說：“張老三每次跑出來幫金玉幹活，金玉都給他二十塊錢，他就能去小賣店買點零食吃了。”
我說：“張老三是五保戶嗎？”
爸說：“一輩子沒結婚，無兒無女，就是五保戶，咱村好幾個呢，都在敬老院裡。”
看着卧床不起的媽，和走路說話都不利索的爸，我不禁感歎：“人老了真難，不管有沒有兒女，都是在遭罪。”
正說着話，小弟妹在廚房喊：“爸，吃飯了。”
爸去了餐廳，有一個椅子靠背上挂着圍裙，那是他的座位。
他動作緩慢的套上圍裙，在餐桌旁坐下。此刻，他面前的桌子上，已經盛好了一大碗二米粥，還有一個鹹鴨蛋和一碗菜豆腐。
這就是爸的午餐。
爸自從得了腦梗以後，舌頭就不好使了，咀嚼困難，用他的話說：“舌頭翻不過來個”，是以，他一天三頓吃粥，一個鹹鴨蛋吃好幾頓，菜豆腐不用過多咀嚼，吃起來比較輕松，成了他的最愛。
爸吃飯很慢，一邊吃，嘴裡還一邊掉飯渣，流口水，胸前的圍裙上，飯漬水漬，形成大大小小的圈圈，就像一張地圖，他每天疊加繪制，洗都洗不掉。
因為病的原因，爸的笑點和淚點都很低，誰的一句話，都會讓他莫名其妙的哭，也會莫名其妙的笑，吃飯時，笑噴飯是常有的事。
小弟妹又盛了小半碗米粥，和半碗沒放鹽的菜豆腐，去床邊給媽喂飯。媽怕咳嗽，不吃放鹽的菜。小弟妹每次做菜，放鹽前都要給她盛出半碗來。
無滋無味的飯菜，媽吃了幾口，就搖頭不吃了。
媽是癌症晚期，已經卧床半年了，下身沒有知覺，不能自主大小便，都要靠人工器械輔助完成。
她的上身有知覺，卻無比疼痛，每天都要靠吃止疼藥維持。
因為難受，她老想翻身，前幾個月，翻一次身，還能堅持一到兩個小時。現在，十分八分鐘就要翻一次身，這樣一來，身邊一刻都離不開人了。
每次翻身，對媽來說，都是一次痛苦的折磨。而且，這種折磨越來越頻繁。媽說，真的是生不如死。
一個小時過去了，爸的飯總算吃完了。
他慢吞吞的摘掉圍裙，起身就去門口穿鞋。他這是要出去溜達，習慣了。
爸血壓高，還經常忘記吃藥，在外面摔過好幾次了。不讓出去還不行，他在家根本待不住，家裡還沒有閑人陪他溜達。為了便于聯系，小弟買了一張卡片，挂在爸的脖子上，卡片上寫着小弟的電話号碼。
爸剛穿上一隻鞋，他屋裡的老人機響了，是大姑打來的。
我連忙幫爸把鞋脫掉，爸走進他屋，媽正在跟大姑說話。
大姑八十九，已經癱瘓十幾年了，姑父比她大三歲，軍人出身，身體素質非常好。以前，都是他一手照顧大姑。去年，一次推着大姑從外面回來，把她從輪椅往床上抱的時候，不慎倆人同時摔倒，他的腰摔壞了。經過住院治療，雖然走路無大礙，但是，讓他照顧大姑，顯然力不從心了。
大姑有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女兒和他們不在一個城市，小兒子兩口子工作很忙，沒有時間，正好，大兒子剛退休，是以，照顧他們的重任，交給了大兒子。
爸說話不清楚，大姑每次來電話，都是媽接，爸在旁邊聽着。
大姑問了爸和媽的身體狀況，又說了她和姑父的身體狀況，然後說：“你二姐也不太好，我們都很想家，想你和萬林（我爸的名字），不知道在死之前，我們還能不能再見一次？”
大姑說的“你二姐”，是二姑，二姑在另一個城市，也癱瘓很多年了，在兒子家，兒子照顧着。
奶奶一共生了五個子女，大伯英年早逝，二伯五年前因病去世。現在，就剩下爸和兩個姑姑，他們還都天各一方。
以前，大姑和二姑每年都能回來一次，有時候，爸也會去看她們。自從他們的身體各自出現問題以後，幾乎就沒有見過面了。雖然現在交通友善，但是，他們的身體根本禁不住車馬勞頓。
爸又哭了，電話那頭的大姑，聲音也有些哽咽，媽拿電話的手微微顫抖，有些拿不住了，我從媽手中接過電話，放在她耳邊。
唏噓了一陣，都累了，大姑挂了電話。
幫媽翻了身，媽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爸沒再張羅出去，而是坐在那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走出爸媽的屋子，坐在陽台上，看着天上的一朵白雲，我的腦海裡出現了張老三，為了一口吃的，在金玉家薅草。還有敬老院裡的那些老人，幾個人圍着一盤雞蛋，把它當成鹹菜就飯吃。
腦海裡又出現大姑二姑，年輕時候是多麼風光，現在癱在床上，想去的地方去不了，相見的人見不到，每天望着天花闆，從早到晚，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直到生命的盡頭。
還有爸媽，媽要強了一輩子，最後，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了，何談尊嚴？爸雖然還能走，自己的事情還能自己做，但是，生活的品質又是怎樣的呢？
于是，我就想，如果老去是這個樣子，我甯可活不到老。
當然，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誰也不能例外。但如果老了就意味着失去活力，失去健康，失去尊嚴，活到老又有什麼意義呢？
有人說，好死不如賴活着，我不敢苟同。每天躺在床上，承受着病痛的折磨，吃不香睡不好，還要拖累子女，這樣活着，難道比死了更好嗎？
總之，我不願在病痛的折磨中度過晚年，也不願在孤獨中默默等待生命的終結。
如果不可能，我甯可活不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