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夜莺計劃5

作者:于辛不忍

文/東方明 魏遲嬰

十、“犯罪更新”

這時已是晚上8點多,值班看守員還是立刻打開監房門,把裴雲飛帶到前面辦公區域的所長室。

廖所長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中共地下黨出身,抗戰期間系新四軍淞滬支隊敵工幹部,個頭高大,濃黑的眉毛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讓裴雲飛在對面椅子上坐下,還給他倒了一杯水,語氣溫和地問:“169,你有什麼情況要反映?”

“報告所長,我剛才聽了您的大課,深受教育,想交代一樁隐瞞的罪行。”

廖所長沒想到自己的大課教育竟會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不禁臉露喜色:“唔,你要交代餘罪?很好!我們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脅從不問,首惡必辦;立功贖罪,立大功受獎’,你有什麼罪行沒交代的,爽爽快快說出來,一定會得到政府的寬大,如果檢舉他人,有立功表現,還能受獎!”

裴雲飛歎了口氣:“獎是不可能的了,這案子是我一個人作的。”

“那也沒關系,你交代了,等于是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今後就輕松了,是不是?”說着,廖所長起身從櫃子裡取出一本嶄新的記錄紙,回到桌前坐下,準備好蘸水鋼筆和墨水,“現在你可以說了。”

裴雲飛要“交代”的案子倒不是他随口編造的,确是一樁貨真價實的刑事案件,按照建國初期的刑事立案标準,這還是一起重大案件--涉案黃金首飾十一件,現金二百六十萬元。三個星期前,徐家彙一家私營百貨公司的保險箱被撬竊,那口保險箱正是“大華鎖廠”的産品,才買來三天就出了這樣的事,老闆的心情可想而知。百貨公司向警察局報案後,又給“大華鎖廠”打了電話,反映商品品質不佳。鎖廠甚為重視,即派全廠技術最好的年輕“鎖王”裴雲飛上門去了解情況。是以,裴雲飛對這起盜竊案件的情況比較熟悉,據他所知,截至前天,案件還未破獲。

他估計自己冒充盜竊犯的話,一時半會兒不會被識破,就根據了解到的情況,有鼻子有眼地編造了“作案過程”。

看守所沒有訊問人犯的職能,廖所長記下裴雲飛的“交代”後,說了幾句鼓勵和安慰的話,就讓看守員将其押回監房了。

當晚,裴雲飛睡得還算比較踏實,這使卷頭發三個感到不可思議。

次日早上起來,開過早飯,一個看守員來到監房前,“咯哒”一聲打開門鎖:“169,出來!”

裴雲飛以為自己昨晚的那番假交代起了作用,他可以“更新”了,心中竊喜,問道:“要帶東西嗎?”(昨晚他在所長辦公室“坦白”時,鎖廠保衛科派人給他送來了一應生活用品,廖所長當場就讓他帶回監房了.)

看守員不耐煩地說:“帶什麼東西?這是提審,又不是釋放!”

裴雲飛随即被帶往訊問室。

負責訊問的是一男一女兩個警察,男的三十四五歲,高高瘦瘦,單眼皮,左額有一道寸長的暗紅色疤痕;女的二十上下,身材嬌小,一頭蓬松的短發,襯着一張洋娃娃圓臉,應該是剛入警的,充任男警察的助手。

進屋後,裴雲飛不由自主地反複打量那個男警察,越看越覺得面熟,就是想不起曾經在哪裡見到過。正冥思苦想時,女警察指着桌前那張椅子,用的是指令式口氣:“坐下!”

裴雲飛遵命。繼而就是姓名年齡職業等一系列例行問話,裴雲飛一邊回答,腦子裡依然盤桓着那個疑問。他這副心不在焉的狀态當然逃不過男警察的眼睛,遂用手指敲敲桌子:“裴雲飛,你是犯了什麼事兒進來的?”

“昨天下午,大概5點鐘左右吧,我在飯店喝酒,跟老闆吵架,砸碎了餐具,被送到派出所,又打了警察一拳……”

說着說着,裴雲飛心中豁然開朗--想起來了,這個男警察是我以前住在南市時的老鄰居呀!

十三年前,裴雲飛還是“裴少爺”時,全家住在南市蓬萊路上的一幢兩層小洋房裡。洋房對面有條弄堂,弄堂口有一家住戶,戶主是安徽人,姓汪,身強力壯,臉相甚兇,坊間傳言他曾是“斧頭幫”徒衆,做過王亞樵的保镖。王亞樵在廣西梧州遭“軍統”特務的毒手被暗殺,“斧頭幫”散夥,老汪就開了一家老虎竈謀生。

汪家有五個孩子,裴雲飛不知他們的姓名,隻聽人們按照排行管他們叫“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阿五”。裴雲飛認出的這個警察,是其中的“阿二”,用當年鄰裡的說法,就是“老虎竈阿二”。

1941年底太平洋戰争爆發,南市遭日軍飛機轟炸,裴雲飛自顧不暇,對老汪一家的情況沒有任何印象。如果不是此刻見到“老虎竈阿二",他壓根兒想不起以前曾經有過這樣一家鄰居。

在這種場合遇到故人,當年往事頓時湧上心頭,裴雲飛不禁感慨萬分,嘴裡下意識說道:“你不是阿二頭嗎?”

女警察差點兒笑出聲來,趕緊把表情繃住:“這裡是看守所,對警察局前來提審的民警應當稱‘承辦員’!”

"老虎竈阿二”倒不介意,微微一笑:“小裴,你怎麼變成這樣子了?我記得你小時候是一個蠻老實的孩子嘛!”

裴雲飛回過神來,也笑笑:“我現在也蠻老實,一聽所長的大課教育,馬上交代隐瞞的罪行。”

“好,那你就把作案過程詳細交代一下吧。”裴雲飛把昨晚向廖所長“交代”的那樁案子又重複了一遍,女警察筆走龍蛇作着記錄。“老虎竈阿二”聽得很仔細,待裴雲飛說完,他

并不吭聲,掏出香煙叼在嘴上,卻沒點燃,目光一直盯着桌上的卷宗袋。

裴雲飛瞧着有點兒發憷,心說可别被他識破了啊,那可就沒法“更新”了,還要影響到老韓他們制訂的“營救”計劃。

“老虎竈阿二”突然把香煙取下,目光轉向裴雲飛:“你主動交代罪行,這個态度很好。下面我提幾個問題,你要實事求是回答。那天作案,你是什麼時間進入現場的?進入現場前,你在什麼地方?”

對于這類問題,裴雲飛早有準備:“我是半夜1點左右從那家百貨公司的後牆爬進院子的。在那以前,我一直在音樂茶座喝茶聽歌。”

“哪家音樂茶座?”

“紅玫瑰音樂茶座,天鑰橋路上的。”“當時天氣情況怎樣?”

裴雲飛不假思索:“沒下雨,不過天空沒有月亮,也沒星星,馬路上路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基本上一片漆黑。”

“你是用什麼東西來盛放贓款贓物的?”

“我帶了個帆布軍用挎包,是從中央商場出售的美軍剩餘物資裡淘來的,那還是解放前三個月的事。”

“贓款贓物現在藏匿何處?”

“原先是放在家裡的,可是被人偷了。”“偷了?”

裴雲飛解釋:“前幾天我家裡遭竊,被偷走了一輛機車,還有全部贓款贓物。”

“向警察局報案了嗎?”

“報了,不過隻講被偷走了機車,贓款贓物不敢講……”

“你作案時使用了什麼工具?”

“千斤頂和鋼釺。”關于這個問題,裴雲飛可能比“老虎竈阿二”還清楚。百貨公司被盜後,刑警的勘查工作還沒結束,他就已經奉鎖廠上司之命趕到現場了。

“千斤頂是頂在哪裡的?”

“牆上。”

......

訊問總算結束了。“老虎竈阿二”讓助手把訊問筆錄給裴雲飛看過,簽了字,便招呼看守員将其押回監房。

下午,看守員又出現在監房門口:“169,出來!”

裴雲飛心裡有數了,準是“老虎竈阿二”上當了,“更新”的目的達到了。他迅速穿上鞋子,随看守員來到所長辦公室。

廖所長正在等他,表情嚴肅:“裴雲飛,我受上海市人民政府警察局邑廟分局委托,向你宣布:你涉嫌重大盜竊犯罪,自即日起對你進行收容審查。”

說罷,廖所長拿出收審證和鋼筆,讓裴雲飛簽名。

裴雲飛早有心理準備,并不覺得突然,但拿起鋼筆時,還是有一種莫名的緊張。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在“收審人”後面簽上姓名。

廖所長收起收審證:“從現在起,你由原先的行政拘留對象轉為收審對象了,根據規定,看守所要把你轉個監區。考慮到你是主動交代政府沒有掌握的犯罪行為,經過研究,決定給予适當寬大,讓你做‘外勞動’。”

“外勞動”負責給在押人犯送飯送水、打掃走廊院子等雜活兒,通常是由罪行輕微、初次入獄而且比較老實的人犯充當。幹這活兒基本可以在不受監視的情況下在整個看守所活動,對于裴雲飛來說,這就有了跟“小武”搭上線的機會。

裴雲飛聽着竊喜,“更新”加上“外勞動”這兩樁“好事兒”竟然一起落到自己頭上了,真是意想不到!但他不敢表現出來,低着頭恭恭敬敬地說:“謝謝政府!謝謝所長!我一定好好表現!”

廖所長叮囑:“你要聽從葛管教的指揮,他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這對于你争取從寬處理是有好處的。”

十一、“外勞動”和“二廳特使”

廖所長口中的那位葛管教是一個年近六旬的老頭兒,已經幹了四十年看守工作,是全看守所警齡最長的看守員。這老頭兒生性豁達樂觀,是個快活人,對誰都挂笑臉。他在看守所幹的是最輕松的崗位--管理“外勞動”的人犯。

裴雲飛見到葛管教時,老頭兒正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抽煙鬥。他獨自待着的那間小而簡陋的辦公室隻有五六平方米,本來就不太通風,被他的劣質煙草一熏,更是讓裴雲飛眼淚直流。裴雲飛連打三個噴嚏,又揉了揉眼睛才開口:“報告葛管教,廖所長讓我來向您報到。”

葛管教笑容滿面:“你就是169?剛剛從行政拘留升格到收審的?呵呵,歡迎!我這裡昨天剛轉走一個收審的,你來正好頂他的缺。”

“廖所長讓我一切行動聽您指揮,需要我做什麼,您盡管吩咐。”

“你去後面監區,給那裡的一百多人犯送飯送水,打掃監區的衛生;另外,每天清晨4點鐘起來,去夥房幫師傅燒早飯。中飯、晚飯另有人負責,你無須沾手。聽明白了?”

“聽明白了!”

葛管教站起來:“好吧,你跟我去監區看看,熟悉一下環境。”

看守所的後院是收押收審、刑拘、逮捕人犯的,呈“凹”字形,三面是監房,中間是一個用于放風和晾曬衣被的大院子,走廊是封閉式的,以牆壁與院子相隔,但牆壁上開有視窗。葛管教領裴雲飛在後院監區兜了一圈,又把他帶到院子裡的值班崗亭見了内勤看守員,免不了聽一番諸如“不許和在押人犯私下交流”之類的訓誡。裴雲飛自是諾諾連聲。

每個監房的鐵栅欄門上都插着硬紙标簽,裡面關幾個人犯,标簽就有幾個,上面用毛筆寫着人犯的編号。葛管教一走,裴雲飛馬上拿了掃帚去監區走廊掃地,想先弄清楚關押“小武”的監房具體在哪個位置。

事先韓亞文向裴雲飛交代過“小武”所在的監房和編号,以及“小武”的年齡相貌。據老韓說,“小武”文質彬彬的一副書生相,還戴副眼鏡,這些特征已經足夠裴雲飛認準人了。他一邊掃地,一邊用餘光朝監房裡掃溜,經過“凹”字形左側第一間,也即19号監房門口,他稍稍放慢速度,終于發現了符合特征的對象。

監房裡白天也顯得光線不足,望進去看不真切,他想再确認一下,掃地的同時腳步往監房門口移動,不料那個原本坐着的人犯突然站起身走向監房裡側的水池。裴雲飛假裝喉嚨被灰塵弄得癢癢,咳嗽了幾聲。那人似有覺察,轉身朝他觀望。裴雲飛定睛一看,哈,就是這位沒錯了!

這個人犯,正是代号“056”的“二廳特使”武炳晖。他被捕已經十天,公安隻提訊了一次,之後再沒搭理他。他估計這是因為自己一直堅持零口供,公安一時吃不準他的真實身份,隻好憑着那紙從他身上搜出來的介紹信,發函請甯夏方面協查。

在他看來,自己的真實身份是不可能洩露的-須知他這個“特使”可是“二廳”鄭長官指定的,肯定屬于最高的保密級别嘛。而公安方面沒有吃準他的真實身份,顯然不可能在這麼一樁調查上花費大量人力财力。加之各地公安機關正在清了解放前遺留的曆史案件,追捕數以萬計的通緝對象和逃犯,可想而知是怎樣一番忙碌。介紹信上的那個茶葉批發行位于遙遠的阿拉善,不但交通不便,郵路也不暢,上海的協查函發出去,指不定什麼時候才能郵寄到,短則個把星期,長則十天半月也有可能。那邊的公安收到了,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協查,不可能作為特案來辦,估計是有空就處理一下,沒空那就放一邊再說。如此,他這個“特使”還能繼續隐身一段時間。

當初接受任務時,鄭長官曾親口許諾:萬一你潛入上海後運氣不好落到公安手裡也不必慌張,廳本部會第一時間組織營救。“二廳”在滬上有相當數量的隐蔽力量,一道電令過去,他們會即刻行動。

是以,“056”打自折進局子,就耐着性子等候營救。在共黨掌控下的大上海,這種營救自然要隐蔽進行,不可能來一個暴力劫獄什麼的。根據正常的特工思維,他把希望寄托在看守所内部。

還真讓他料準了。前幾天他被開出監房搬運副食品公司送到看守所的貨物期間,一個看守員向他出示了“手印”,意味着他是“二廳”在上海的潛伏組織派來協助自己脫逃的。眼看就要成功了,可惜運貨卡車趴窩,功虧一篑。即便如此,“056”也沒有特别沮喪:一則行動雖然失敗,但自己沒有暴露;二則這表明鄭長官是說話算數的,潛伏組織的動作也很迅速,相信他們正在着手二次營救。

這幾天,“056”一直留意着各種迹象,随時做好脫逃的準備。

此刻,異樣的迹象果真出現了。新來的這個“外勞動”目不轉睛地打量自己,他以為對方要跟自己說話,剛剛湊到監房門口,對方卻轉身離開了。緊接着,走廊盡頭傳來看守員的腳步聲。

估計是看守員要來巡監,“外勞動”擔心引起看守員的注意-根據監規,“外勞動”是不可以跟監房裡關押的人犯有任何接觸的,遂放棄了這次接觸的機會,低下頭劃拉着掃帚離開了監房門口。

“056”也壓抑住内心的激動,老老實實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再說裴雲飛。他掃完走廊又掃院子,借機觀察周圍環境,感覺跟之前老韓的交代基本相符--

“凹”形監房的兩個拐角各有一扇鐵門,平時都上鎖。監房後面是大約三米高的圍牆,上面架着電網。打開鐵門,應該是監房後牆與圍牆之間的夾弄,有一米多寬,而鐵門的作用就是防止放風時犯人趁看守不備溜進這條夾弄裡伺機逃跑。

裴雲飛看着心裡竊喜:每個監房最裡面靠牆的位置都有水池和自來水龍頭,意味着夾弄裡必有下水道窨井;否則,一旦堵塞了就沒法疏通。老韓設計的越獄方式是可行的。隻消打開監房門鎖溜出去,再打開夾弄鐵門上的鎖具,就可以通過下水道逃離看守所了。當然,該行動必須在晚上進行。目前面臨的麻煩是,裴雲飛是收審人犯身份,即便是“外勞動",一般說來,晚上也是不可以自由活動的,哪怕臨時被看守員安排什麼活兒幹,也不太可能進入關押人犯的監區。這個問題,裴雲飛一時還想不出該如何解決。

院子掃完,已是晚飯時分。葛管教讓裴雲飛推着飯車去“拘捕監”給人犯開飯,他自己則叼着須臾不離身的碩大煙鬥在旁邊看着。一路來到19号監房門口,裴雲飛給“小武”遞飯盒時,兩人目光相遇,裴雲飛一個勁兒眨眼。隻要對方不傻,就應該能領會其中的含義-有行動了,提前做好準備。

開完晚飯,裴雲飛自己去夥房吃飯。關在監房裡的人犯,晚飯是三兩米飯,上蓋一勺炒茄子;“外勞動”吃勞役夥食,四兩米飯、兩勺茄子加一塊紅燒肉。裴雲飛邊吃邊琢磨,有沒有必要想個辦法讓自己“罪加一等”,繼續“更新”到“拘捕監”,這樣就友善和“小武”聯絡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萬一“更新”之後看守所方面撤銷了他這個“外勞動”,從此沒有了行動自由,那豈不是弄巧成拙了?

思來想去還是不得要領,他匆匆把飯菜吃完,和另外兩個“外勞動”把飯盒、大鍋、炊具等全部收拾幹淨。

這時,葛管教過來宣布:“今天的活兒全都幹完了,我送你們回監房。”

裴雲飛站起來:“報告政府,我還不知道應該睡哪個監房。”

“外勞動”的監房一般是根據各自的監管性質而定,行政拘留的睡在行拘監房,收審、刑事拘留或逮捕的,則回“拘捕監”過夜。但有時也有例外,比如關押人數過多,或監房中關押着比較特殊的人犯。

葛管教此時才知道,裴雲飛從行政拘留轉為收容審查後尚未安排監房,不由皺眉:“先前沒人告訴你晚上睡哪兒?”

“沒有啊,我的被子什麼的現在還放在提審室裡呢。”

“你等着,我去看一下。”片刻,葛管教去而複歸:“169,你去‘拘捕監’,就是西側靠外第一間--26号監。”

這真是“天助我也”!裴雲飛盡量壓抑激動的情緒。雖然沒有被安排到19号監房,至少和“小武”同在一個監區,兩個監房挨得還比較近,這就可以見機行事了。

葛管教提醒:“你晚上要留心些,26号監與你關在一起的那個人犯是個‘憨大’,當心他半夜裡毛病發作,起來打你一頓!反正你覺得不對頭就扯開嗓子喊,讓值班看守員來處理,你千萬别跟他對打,因為這個加刑可不值得。”

十二、獄中接頭

26号監房那個“憨大”人犯名叫單小奎,三十來歲,身強力壯,看面相倒是老實憨厚。這人的智力原本正常,說話也不打隔頓。十幾年前,他受雇給同村地主金老财打工。金家除了出租土地給佃戶耕種,還養了兩頭公豬,向周邊鄉鄰提供收費配種服務。單小奎的活兒,自然也包括照料那兩頭公豬,晚上他就睡在豬圈裡。

一天夜裡,一向和睦相處的兩頭公豬不知何故忽然鬧起了沖突,互相撕咬,蹦出圈欄到處亂跑,撞翻油燈引起了火災。單小奎被困在火海裡,煙熏火燎之下一頭栽倒,不省人事。幸而被聞訊而至的鄉鄰救出,像死人樣昏昏沉沉睡了三天。他的皮外傷倒不算嚴重,可醒來之後神志卻不正常了,見人就傻笑,說話也結巴了,成了鄉鄰口中的“憨大”。

金老财跟單家搭着點兒親戚關系,而且金老财小時候在水塘裡玩耍,不慎溺水,是單小奎的爺爺把他從水塘裡撈上來,才撿了一條命。這金老财倒還知道感恩,不但沒辭退單小奎,還掏錢給他看病,鄉下郎中看不好就送縣城,縣城看不好,還去了上海市區法租界的廣慈醫院。

一系列治療未能讓單小奎完全恢複,但作用肯定是有的,他至少可以從事些簡單勞動了。不僅如此,單小奎人雖然傻了,可有些他以前不太擅長的事,經此一劫,卻仿佛受過特訓一般,竟然顯現出某些天賦。比如認路,有些地方他以前隻去過一次,再次去的時候不經任何指點,絕對能找準地方從容來去,還能為迷路的人提供準确的導航。金老财有些眼力,腦子也轉得快,見這傻小子有這等本領,趕緊推薦給上海市區“同源堂國藥号”,讓他做了一名送藥工。

單小奎進了中藥鋪子,除了送藥的活兒,還要給店裡的老藥工以及定期前來坐堂問診的老郎中打下手,時間長了,對中醫中藥也有了些感性認識。忽一日心血來潮:都說我傻,有毛病沒完全恢複,何不自己給自己開方子吃點兒中藥試試?藥店老闆、夥計對這個“憨大”均沒有防範之心,他得以利用每天晚上睡在店堂守夜的機會自己開方抓藥,用一個紅泥小火爐熬煎。一段時間下來,老闆盤點庫存,終于發現對不上賬目。追查下來,竟然是“憨大”監守自盜。而“憨大”呢,自己把自己當作試驗品,死馬當活馬醫,竟然誤打誤撞吃出些療效,毛病基本痊愈,隻是偶爾還會犯病。

藥店老闆哭笑不得,念其平時幹活勤奮且不計報酬,與薦主金老财關系又不錯,也就沒難為他,還是讓他幹送藥的活計,隻是夜間不再讓他住在店堂裡了。

上海解放後,單小奎依然在“同源堂”效力。一個多月前,老闆派他到附近送藥,傳回時逢西北雨,匆忙間鑽進一座破敗小廟躲避。趕巧一個年輕女子也在這裡躲雨,她已淋得渾身濕透,夏天衣服又穿得少,曲線畢露。單小奎見之不禁想入非非,按捺不住上前非禮,被女子狂呼亂叫驚動的路人扭送警察局。警察局經過調查,認為他雖然患有精神疾病,但作案時并未發病,刑事責任是躲不掉的,就把他送進了看守所。

待裴雲飛從提審室取了被褥等一應用品,葛管教送他去了26号監房,把鐵栅欄門鎖上後就離開了。

單小奎正坐在角落裡瞌睡,聽見鐵門響,睜開眼睛,懶洋洋地站起來,打了個哈欠,揮揮手橫眉立目道:“哪裡來的小癟三?給我滾出去!”

裴雲飛不想跟“憨大”鬧僵。一則以他的體格,真的動起手來,恐怕不是“憨大”的對手;更重要的是,26号監房離“小武”所在的19号監房比較近,一旦跟“憨大”發生沖突,葛管教可能會把他安置到其他監房,屆時行動起來就沒那麼友善了。于是他朝對方笑笑:“你認認清楚,我是誰?”

單小奎上下打量他一番,繼而大搖其頭:“不認識!”

“我是‘外勞動’,剛才你的晚飯不就是我給你送來的嗎?”裴雲飛說這話時流露出的自豪感,仿佛一個人伍不久的新戰士向别人吹噓自己參加了一次重大戰役。

這一提醒,單小奎總算認出來了,馬上變了副臉孔,笑容滿面走上前來,拍拍裴雲飛的肩膀:“上海人?”

“對,我是上海人。”

“很好很好!我喜歡和上海人一起住。上次有個外地人關進來,硬是被我攆走了。”

如此,“憨大”這個老戶頭算是接納了裴雲飛這個新戶頭。

當晚,裴雲飛幾乎徹夜未眠,一直在考慮如何和“小武”取得聯系。老韓給他的建議是設法給對方傳遞個紙條,可具體如何傳遞,老韓也沒說,隻是讓他見機行事。

寫紙條需要紙筆,對于“外勞動”來說,紙勉強還能解決,實在找不到就用草紙代替,筆卻是個問題,在押人犯是不允許把筆帶進監房的。裴雲飛思來想去,提審室裡是有蘸水鋼筆的,他心一橫,決定冒險嘗試。

次日上午,看守所開過早飯,裴雲飛拿了掃帚簸箕去打掃提審室,見走廊兩頭沒人,便迅速寫了一張紙條,按照老韓的吩咐,先寫下一組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數字各半的六位數密碼,然後言明:見到有人向你發暗号(左手中指繞一布條或紙條)的當天晚上,有人會過來開啟監房門鎖,你出監房後即從走廊拐角處的鐵門(也已開鎖)進入夾弄,與營救者會合,一起從下水道離開。

中午開飯時,裴雲飛在葛管教的監視下,推着飯車往“拘捕監”送飯。至19号監房,“小武”與其他同監人犯餓馬奔槽一般候在鐵栅欄門前,伸長脖頸朝飯車張望--今天吃什麼?

裴雲飛原本的打算是,事先把紙條揉成蠶豆大小的一團藏于手中,輪到“小武”領飯時,借傳遞飯盒的機會把紙條塞給對方。誰知這個小動作被監房裡的一個扒竊犯不經意瞥見了,當即一聲驚呼:“哎,這是什麼?"

這一聲叫喚,自是驚動了站在裴雲飛身後的葛管教,他用煙鬥指點着那個扒竊犯:“大呼小叫什麼?”

眼見就要穿幫,裴雲飛心裡一沉,這可如何是好?

萬幸“二廳特使”“056”也不是吃素的,畢竟資曆不淺,也接受過一應訓練,随機應變的能力遠超常人。他一手接過飯盒的同時,另一隻手已經把那顆“紙蠶豆”塞進嘴裡,囫囵吞棗般咽了下去,臉色不變從容作答:“剛剛掉出來一個小飯團。"

“真是餓慌了,一個小飯團也這樣大驚小怪!”葛管教嘴裡嘟哝着,朝扒竊犯瞪了一眼。

“056”的動作可以用神速來形容,那扒竊犯也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一臉尴尬地朝葛管教點頭哈腰。

裴雲飛吓出一身冷汗,好在有驚無險。不過這麼一來,他就沒法和“小武”取得聯系了。那個扒竊犯雖然沒說出什麼,但心裡恐怕有一種潛在的警覺了,再用這個遞紙條的辦法,極有可能被抓個現行,看來得另打主意。

看守所有規定,夏季三個月,在押人犯可以午睡兩個小時。“外勞動”晚上回監房睡覺,午休就不回監房了,可以在夥房之類的地方湊合一下。裴雲飛昨晚沒睡好,這天午後雖然哈欠連連,眼皮拴着秤砣,卻難以入睡,一直在冥思苦想如何跟“小武”取得聯系,同時還要提防着跟“小武”同監的那個扒竊犯。可裴雲飛畢竟不是專業特工,沒受過相應訓練,更沒一絲一毫的經驗,想得腦殼疼,也沒想出個有效的法子來。

還是“056”有辦法,他軋出苗頭,這個“外勞動”迫切要和自己取得聯系,便來了個主動配合

午睡方起,裴雲飛正幫另一個“外勞動”做煤磚時,葛管教來了:“169,帶上拖把掃帚,去‘拘捕監’走廊勞動。”

葛管教身後跟着一個年輕民警小周,估計剛從公安學校畢業,是“拘捕監”的看守員。裴雲飛随小周進了“拘捕監”一看,19号監房門前一片汪洋,裡面其他犯人已經暫時轉移,隻剩“小武”一個。“小武”氣咻咻地站在監房内,嘴裡嘟嘟哝哝,看守員幾次吆喝也沒能阻止他的話頭,裴雲飛因而聽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午飯後,“小武”在打盹,那個扒竊犯卻不肯安分,一會兒整理自己的衣物,一會兒又去水龍頭那裡“嘩嘩”放水,不知在沖洗什麼,攪得他根本睡不着。他好言好語跟對方商量,能不能安靜點兒,不料扒竊犯像吃了槍藥,沖他破口大罵,把他祖宗三代全都問候了一遍。“小武”也惱了,一怒之下就去接了滿滿一臉盆水,朝兀自站在鐵栅欄前罵罵咧咧的扒竊犯劈頭蓋腦潑去。扒竊犯不肯吃虧,當即沖他揮拳踢腿,他是瑜伽高手,還接受過格鬥訓練,扒竊犯哪裡是他的對手,三拳兩腳就被放倒了。

“小武”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又去放了兩盆水,把已經失去反抗能力的扒竊犯澆成了落湯雞。值班看守員趕到,扒竊犯躺在地上不起來,說是被打斷了骨頭。看守員也吃不準是不是真的傷筋動骨了,保險起見,還是把他送往醫院進行檢查。

“056”以前雖然沒進過看守所,但他接受過反偵訊的訓練,如何對付獄警或看守員,也是訓練項目之一。他知道扒竊犯被送醫後,肯定會有看守員帶着“外勞動”過來處理積水,這便給他制造了機會。

果然,新警小周見他無視警告一直喋喋不休,當即大聲呵斥:“讓你閉嘴你還不閉嘴,你這是對抗管教!”

“什麼對抗不對抗的,我話都不能講了嗎?”"好小子,你等着,馬上給你好看!”小周甩下一句話,匆匆離開走廊,去院子裡的值班室取監房鑰匙。

裴雲飛抓住機會,立刻湊到鐵栅欄前,低聲把原先寫在紙條上的内容說了一遍,臨末叮囑:“絕對不能驚動同監犯!”

“明白!”

這時,小周拿着鑰匙串怒氣沖沖地回來了,二話不說打開門鎖:“你給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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