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長征》第十三章:喜極之淚(上)

作者:冉紅一曼高冉
《長征》第十三章:喜極之淚(上)

川軍旅長許劍霜駐守德昌。

紅軍将領劉伯承在川軍中任第一路前敵指揮時,許劍霜曾是劉伯承手下的一個團長,一九二六年參加朱德、劉伯承上司的泸州起義和安順起義。起義失敗後,他投靠了在四川陸軍講武堂時的同學劉元璋。

德昌原來的守軍隻有許劍霜旅的一個營。當得知中央紅軍從會理繼續北上很快就要達到德昌時,川康邊防軍司令劉元璋本來準備把德昌也放棄,以便集中兵力守衛川南重鎮西昌。但是,德昌是一個富裕的縣城,縣城裡的不少豪紳又是他的相識,在這些豪紳的一再懇求下,劉元璋覺得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不能抛棄朋友,于是指令許劍霜率一個團前往德昌加強防守力量。

許劍霜到達德昌的時候,劉伯承寫給他的信也到了。劉伯承在信中除了重叙舊誼之外,奉勸許劍霜不要與紅軍為敵,讓開一條道路給紅軍通過。許劍霜反複權衡利害之後,讓親信把這封信火速送交劉元璋,并懇切地建議劉元璋接受劉伯承的要求。

信送走之後,許劍霜沒有得到劉元璋的回音。

一九三五年五月十六日黃昏,中央紅軍先遣部隊紅一軍團第一師一團到達德昌外圍的隘口豐站營和八鬥沖,川軍僅僅打了幾槍就撤退了,而且一退便無影無蹤,中央紅軍順利地進入德昌縣城。

德昌果然物資豐富。

中央紅軍的後續部隊在這裡休整了兩天,想必劉元璋的那些豪紳朋友們損失巨大。

丢棄德昌的許劍霜退回西昌,立刻遭到劉元蹤和那個被蔣介石擢升為陸軍中将的劉元瑭兩兄弟的辱罵。劉元蹤早就有兼并許劍霜旅之意,是以兩兄弟堅決要求把“通敵”的許劍霜殺了。劉元璋平時就很難駕馭這兩兄弟,他也明白他們殺許劍霜的真正意圖;而如果真把自己昔日的這個同學殺了,恐怕連自己的地位也很難保住。于是,劉元璋說:“哪有通敵的人會把敵人的信送給我的?”

天很藍,風很猛,從會理北上,中央紅軍的隊伍一直沿着安甯河谷前進,河谷東為大涼山,西為雅砻江流域山脈。這裡是四川西南部最偏僻的地區,但卻草木蔥郁,山花怒放,整個河谷猶如一條景色秀麗的走廊。沿途集鎮和村莊裡的百姓大部分跑了,是以,紅軍的隊伍穿行時寂靜無聲。最窮苦的人照例對紅軍的到來很感興趣,紅軍官兵和他們搭話,送給他們食物。膽子大些的小販在路邊賣面餅和湯圓,沖着紅軍的隊伍大聲吆喝。

過了德昌,再往北就是西昌了。

劉元璋坐鎮西昌,決定死守,并調集自己指揮的所有部隊向西昌靠攏。

在西昌,比劉元璋的國民黨正規軍更霸道的,是地方武裝鄧秀廷的隊伍。鄧秀廷在西昌一帶是著名人物。鄧家世代居住在這裡,家族上溯幾代就已形成強大的勢力,其祖父被稱為“九蠻王”,在這裡的彜民中具有相當的号召力。鄧秀廷接了其祖父的班當上地方團總。他照搬祖父“以夷治夷”的辦法,挑撥彜民不同分支族系之間的沖突,自己從中操縱控制,并動用武力屠殺反對他的彜民。幾年前,他“征剿”西昌附近的馬家彜人,竟一口氣燒毀三十多個彜寨,殺死一千多人,滅了彜族中的五個分支族系,結果“遠近支彜望風投降”。這樣一個土匪式的人物,卻被國民黨政府正式任命為“彜務指揮官”。鄧秀廷的部隊雖然僅有兩個團,但是他有随時調集上萬彜兵的能力。中央紅軍北渡金沙江的時候,鄧秀廷奉命防守距西昌上百公裡的甯南一帶。他率領一個團和五千彜兵趕赴甯南,中途遇到從金沙江前線潰逃回來的劉元章的部隊。國民黨正規軍的狼狽潰逃,令鄧秀廷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恐懼。是以,在接到增援西昌的指令後,他的部隊一路行動遲緩。走到一個名叫黃水塘的地方時,鄧秀廷接到了劉伯承的信。信的内容有兩點:一是紅軍不以彜民為敵,即使彜兵向紅軍開槍紅軍也不會還擊;二是紅軍北上的目的是去抗日,是以路是一定要過的,如何對待紅軍請鄧秀廷自己考慮。這個著名的紅軍将領曾經是著名的川軍将領,劉伯承的信讓鄧秀廷很是猶豫不決。打吧,劉伯承的厲害人人皆知,自己恐怕打不過紅軍;不打吧,在劉氏兄弟那裡怕是說不過去。鄧秀廷召集手下人反複商量對策,最後決定看情況再說,能打就打一下,不能打就趕快跑,當然要是能趁機撿回點槍支彈藥什麼的更好。鄧秀廷把部隊布置在安甯河谷兩邊的山上,然後對彜兵軍官們說:“今天的事,不比往常,要當心些,非有我的指令,不能開槍。”

在德昌通向西昌的河谷中,中央紅軍的先頭部隊走進鄧秀廷的防區。趴在草叢中觀察的鄧秀廷,在看見紅軍的那一瞬間就決定絕不能開槍,因為“紅軍的部隊來得很密”。眼看着紅軍陸陸續續走過了河谷,突然,槍聲響了,是一個不聽限制的彜兵開的槍。這一槍響過之後,不少彜兵跟着開了槍。鄧秀廷怒火萬丈地用彜話大聲制止,而河谷裡的紅軍不但沒有還擊,而且還大聲地喊叫起來。懂得漢話的鄧秀廷聽見紅軍在喊:“漢彜一家,漢彜是兄弟。”混亂很快就平息了。但是紅軍剛過去,國民黨軍的飛機來了。彜兵絕大多數沒見過飛機,他們像打鳥一樣開始朝飛機射擊。鄧秀廷馬上指令他的副官把事先發下來的對空識别标志拿出來鋪在地上。可副官僅記得對空識别标志似乎是在哪個馬馱子裡,于是開始一個挨一個地找。正找着,炸彈就朝他們扔了下來。一陣猛烈的轟炸之後,鄧秀廷的部隊二十多人被炸死,其中包括一個名叫鄧華軟的連長。收拾了混亂不堪的部隊,鄧秀廷一撤就撤到西昌以北六十公裡處的冕甯。他的撤退使西昌外圍沒有了任何防守部隊,川西南的這座重鎮被徹底暴露在中央紅軍面前。

西昌城坐落在富饒的西昌壩子中。這裡是川軍劉元璋部的最後防線,如果西昌失守,劉元璋的部隊将無處可去。是以,為了守住西昌,劉元璋構築起三道阻擊線:第一道是城外的舊城城牆;第二道是依安甯河構築的工事;第三道是拆除南門外西街商業街的所有房子,隻留下那面沿街的牆壁作為阻擊掩體。對于這道阻擊線的修築,劉元璋很是動了腦筋,因為約兩裡長的西街是西昌城最繁華的地段,店鋪林立,商賈雲集,如果要徹底燒毀,定會激起民憤。但是,劉元琮堅決主張燒,說如果不燒,紅軍的攻城部隊就會利用這些房屋接近城牆。西昌一旦失守,命都保不住,還管什麼民憤不民憤。劉元璋還是猶豫,說燒也要等紅軍接近時再燒,那時候可以說是紅軍放的火。兩人之間關于燒與不燒争吵不休,最後用電報請示位于雅安的軍部,軍部回電說等紅軍接近的時候再燒不遲。但是,劉元璋還是放心不下,那些靠近城牆的民房确實是大患。想了一夜,第二天劉元璋召集商會代表和士紳代表開會。會上,劉元璋極力渲染紅軍的厲害,說要守住西昌城必要燒掉西街,但是燒街又會使群眾損失很大。說到這裡的時候,他真是一副痛苦為難的樣子。結果士紳們紛紛表示,為了保全西昌,願意承擔燒街的損失。劉元章趁勢趕緊暗示士紳,讓他們聯名寫一個請求燒街的請願書。拿到了“請願書”的劉元璋膽子一下子大起來,在中央紅軍的先頭部隊距離西昌至少還有三十裡的時候,劉元琮就下達了放火的指令一先是把城門用石條頂死,然後從城牆上往下潑灑煤油。火一點燃,不但繁華的商業街被燒毀,比鄰的兩條街也被焚毀了。

劉元璋和他的官兵緊張地等着紅軍的攻擊。

等了一夜,未見動靜。

天亮的時候,有人報告說,紅軍的隊伍在西南十五裡的地方整整走了一夜,現在往泸沽方向去了。

消息在西昌城内傳開,劉元璋立即受到猛烈抨擊,士紳們紛紛要求他賠償損失。

中央紅軍繞過西昌北上泸沽縣城。

從這裡再向北前去大渡河有兩條路:一條是大路,偏向東北,從越西到大樹堡渡河,河對岸是富林,直通成都。另一條是小路,偏向西北,經冕甯,通過彜區,到達安順場,渡過大渡河後是雅安地區。自古以來,從川西南北渡大渡河,來往行旅客商隻知大路,因為那條小路不但崎岖難行,而且彜區不準漢人通過。

在大渡河布防的是川軍劉文輝的第二十四軍,其中,第四旅守泸定橋一帶,第五旅守安順場和富林一帶。同時,劉湘派出的增援部隊正沿着大路向富林開進——國民黨軍判斷中央紅軍要走大路。

五月二十日,中央紅軍先遣隊到達泸沽。

劉伯承認為,如果川軍死守橫在大路上的富林,中央紅軍要從大樹堡渡口渡過大渡河十分困難,是以建議中革軍委改變行軍路線,選擇小路從安順場方向渡過大渡河。關于必經彜區的問題,先遣隊司令員劉伯承說,彜族分黑彜和白彜,黑彜是純粹的彜族血統,是彜族的上層;白彜是彜漢混血,屬彜族的下層。他們之間有沖突,沖突的主要起因是彜人對漢人的猜疑和敵對,這是國民黨當局長期奉行民族歧視政策的後果。但是,隻要紅軍工作得當,是有通過的可能的。聶榮臻對劉伯承說:“不管黑彜白彜,總比劉文輝好說話吧?”兩個人統一意見後,立即給中革軍委起草電報,電報的具體建議是:從泸沽兵分兩路,主力部隊和中央縱隊秘密改走小路,從安順場附近渡過大渡河。同時,派左權和劉亞樓帶領紅一軍團第二師五團,佯裝主力,繼續順着大路前進以迷惑敵人。由于中革軍委正在行軍的路上,電報無論如何也聯系不上,時間不能耽誤,劉伯承指令繼續呼叫軍委電台,同時先遣隊向冕甯前進。出發前,劉伯承專門給先遣隊作了動員:紅軍就要通過彜區了,彜人對漢人猜疑很深,語言又不通,他們可能會向我們開槍射箭,沒有指令絕對不能還擊。

晚上,在中共冕甯地下黨員廖志高和陳野萍的帶領下,劉伯承率領中央紅軍先遣隊進人冕甯縣城。這座縣城裡竟然沒有任何一支川軍防守。為了不打擾居民,先遣隊司令部設在縣城内的一座天主教堂裡。紅軍進駐的時候,劉伯承把教堂裡的神職人員集合起來,向他們宣傳了紅軍的宗教政策。教堂裡的幾個法國修女對面前這個被傳說為“土匪首領”的紅軍将領居然能講一口流利的法語萬分驚訝。

五月二十一日,中革軍委在接到劉伯承、聶榮臻的電報的當天,向中央紅軍各軍團下達了向安順場前進的指令:

林、劉、聶、彭、楊、董、李、羅、何、鄧、蔡:

……

各兵團今二十一晚至明二十二日晚行動部署如下:

1.劉、聶率我先遣第一團續向拖烏、筲箕灣前進,日行一百二十裡,準備至遲二十四号午前趕到渡口。左[左權]、劉[劉亞樓]率我第五團,如查明越西無敵或少敵應迅速進占越西,并偵察前至大樹坪、富林及由越西至海棠之線中間向西去的道路、裡程;如小相嶺或越西有敵扼守,則五團應僞裝主力先頭在登相營或小相嶺扼制該敵。一軍團主力今晚二十一時起開往冕甯,以便随一團前進并策應其戰鬥。

2.軍委縱隊今夜進至石龍橋[冕甯]。

3,五軍團今晚二十一時起經泸沽開至石龍地域,準備二十三日超過軍委縱隊,仍歸林、聶指揮。

4,三軍團除留必要部隊帶電台監視西昌之敵,以掩護和接應九軍團今夜或明日通過西昌外,其主力今夜應進至起龍、禮州地域。

5,九軍團通過西昌城外進至鍋蓋梁及其西北地域後,應即布置掩護陣地,築野戰工事,以便扼阻西昌及由南來之追敵。

C、為絕對保持改道秘密,必須:

1.泸沽至冕甯道上嚴禁被敵機發現目标,不準挂露天智語,上午七時半至十時半,下午三時半至五時半,嚴禁部隊運動。

2.一軍團部隊對去路,三、九軍團對來路,要斷絕行人出去。

3.嚴密搜捕敵探。

D、冕甯至渡口有兩站缺糧,各兵團應在禮州、冕甯之線補充糧食,離冕甯時帶足三天。

E、關于搜集架橋材料,經冕甯起應嚴格執行昨日電令。

朱德

ニ十一号十八時

對于中央紅軍來講,在遭遇巨大損失的湘江戰役之後,一次近乎赴湯蹈火的行動就此開始了。

毛澤東和蔣介石此時都在讀同一本書:清末北洋幕僚薛福成所著的《庸庵文續編》,書中記述了一八六三年一支農民起義軍在大渡河邊全軍覆沒的悲慘遭遇。

大渡河,長江的支流之一。河不甚寬闊,但水流洶湧,河床上亂石叢生,河面上漩渦處處,自古無法泅渡,一旦失足落水,無論水性多高超也必死無疑。大渡河兩岸懸崖陡立,一條在懸崖上鑿出的小路沿河而去。要想渡過大渡河,隻能靠木船擺渡,由于河水流速極快,必須把渡船拉到渡口上遊幾裡之外,然後放船,船工奮力闖渡,才能将船斜沖到對岸。

七十二年前,太平天國石達開的部隊在大渡河邊被清軍包圍,結果是伏屍遍地,血流成河,四萬農民起義軍最終全軍覆滅。

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的命運起伏,幾乎是太平天國起義興衰史的寫照。一八五四年,石達開受命主持軍務,這個聰慧勇猛的農民領袖很快以痛殲湘軍水師、收複武昌、進軍江西而聲名大振。在接連占領了五十餘座縣城後,石達開的農民起義軍把湘軍将領曾國藩困在南昌城的大營裡。接着,農民起義軍的占領區連接配接了皖贛鄂三省的廣大區域,開創了太平天國的鼎盛時期。一八五六年,太平天國内部的互相殘殺開始,石達開受到洪秀全的猜疑,這迫使他于一八五七年率二十萬起義軍離開南京城,開始了長達六年之久的輾轉作戰。這是一支沒有後方支援和保障的部隊,先後進入浙江、福建、湖南、廣西、湖北、雲南、貴州和四川,不斷地在清政府軍的圍剿下遭遇重創。一八六三年的春天,石達開率殘部四萬人從雲南渡過金沙江北上,到達川西南西昌附近。

石達開的計劃是:渡過大渡河,奪取四川平原。

石達開離開西昌之後的北上路線,正是現在中央紅軍要走的那條通往大渡河的小路:經冕甯到達大渡河邊,渡河後至雅安地區。在這條崎岖的小路上,石達開買通彜族土司,于五月十四日到達安順場。安順場渡口三面臨山,一面臨河,沒有任何回旋餘地。被收買的土司突然改變立場,配合清軍将四萬農民起義軍緊緊包圍。石達開率部在大渡河南岸整整徘徊了一個多月,多次企圖渡河,都因水流湍急以及清軍的阻擊而失敗。其間,在一次強渡時,大軍已經渡過一萬人馬,但是天黑了,石達開認為渡過河的前鋒将背水作戰,沒渡過河的部隊将與前鋒被截為兩段,于是,一向用兵謹慎的他下令已經渡過河的那一萬人撤回來:“我生平行軍謹慎,今師渡未及半,倘官軍卒至,此危通也,不如俟明日畢渡。”——既然有時間又有能力把已經渡過河的一萬人撤回來,為什麼不連夜再搶渡過去一萬人以鞏固對岸渡口?——當農民起義軍再一次準備強渡時,石達開的一個妻子在大渡河邊生了個兒子,被圍困的大軍立刻停止渡河,決定在這個絕地“慶賀三天”。三天過去了,大渡河水由于山洪暴發“陡高數丈”,石達開四萬人的大軍是以被困岸邊。清軍趁機連日發動猛攻,起義軍苦戰之後糧彈斷絕,大渡河上漂滿了起義農民的屍體——“浮屍蔽流而下者以萬計餘。”最後時刻,石達開決定率領起義軍決死一戰:“吾起兵以來十四年矣,越險嶺,濟江湖,如履平地,雖遭難,亦常嚏而複奮,轉退為攻,若有天佑。今不幸陷入絕境,重煩諸君血戰出險,毋徒束手受縛,為天下笑,則諸君之賜厚矣!”但是,清軍已經逼近起義軍的大學營。面對即将全軍覆沒的悲慘結局,石達開決定“舍命以全三軍”。他寫信給清廷四川總督駱秉章,求自己一死而赦免他的部下。駱秉章假意受降。六月十三日,石達開指令士兵把他的五個妻妾全部扔進大渡河,然後自己一人走向清軍的營帳。

被俘後的石達開在成都經過嚴刑審訊,最終被清政府以極其殘酷的“淩遲”處死。而他的部下兩千多人并沒有被赦免,在放下武器後全部被殺。

現在,進入大渡河地區的中央紅軍依然沒有退路:後面,有國民黨中央軍薛嶽和周渾元的追擊部隊;西面,有滇軍孫渡部沿着雅砻江的布防;東面,有川軍楊森的第二十軍和郭勳祺、陳萬仞等部的聯合阻截;前面,大渡河上的主要渡口已經布滿川軍劉文輝的部隊——中央紅軍進入了一個狹窄封閉的地域裡,如果一旦被大渡河所阻擋,掙脫被圍殲的命運必将是一場血戰死拼。

蔣介石再讀《庸庵文續編》時感受複雜。當中央紅軍渡過金沙江後,他曾經部署在金沙江與大渡河之間徹底消滅紅軍。但是,計劃還沒有執行,他就被中央紅軍在渡過金沙江後停留會理所困擾了。蔣介石并不知道紅軍在會理停滞不前是在開會解決問題,而是認為紅軍在會理停留多天必有蹊跷——在與共産黨人的多年對立中,毛澤東給了蔣介石太多的意外,以緻現在無論紅軍做出什麼舉動,蔣介石都會首先感到其中有詐。但是,等了幾天之後,蔣介石發現毛澤東并沒有什麼驚人之舉,而是沿着當年石達開的路線北上了。這時,他想起中央紅軍剛剛離開江西蘇區的時候,鄂豫皖“剿匪”總司令部秘書長楊永泰說過,紅軍很可能渡過金沙江進入川西。當時,蔣介石認為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毛澤東是懂得曆史的,中國版圖如此之大,毛澤東為什麼非要走石達開的死路?疑惑重重的蔣介石在忐忑不安中度過了幾天,當情報最終證明中央紅軍向着大渡河邊的安順場走去時,蔣介石這才感到毛澤東成為“石達開第二”的結局已經注定。

之前,中央紅軍曾在無線電中收聽到《四川日報》的一條新聞,題為《蔣介石委任楊森為大渡河守備指揮并以駱秉章誘殺石達開相勖勉》:

六日本報載楊森将銜新命,現此種新命已經發表。十五日蔣委員長自昆明來電,任命楊森為大渡河守備指揮,并撥二十一軍、川康軍一部約四旅,歸其指揮調遣,借以鞏固雷[雷波]、馬[馬邊]、峨[峨邊]、屏[屏山]防務,保障川南。蔣委員長原電中,并以清代活捉石達開之川督駱秉章相勖勉。現楊森氏已遵命就職,親赴大渡河積極設防,準備予匪以迎頭痛擊。

雷波、馬邊、峨邊、屏山四縣,全都位于通往大渡河的大路以東方向,蔣介石把防守的重點并沒有放在從冕甯向北的安順場,這說明他依舊不相信精通曆史的毛澤東會選擇與石達開完全一樣的舊路。

對于川軍楊森,毛澤東并不熟悉,與楊森熟悉的朱德說,蔣介石的這個任命是“一石兩鳥”,既考驗了楊森對他的忠誠,也可借此機會拉攏楊森,促使楊森率川軍與紅軍血拼一場。蔣介石判斷中央紅軍一定會避免走石達開的舊路,毛澤東對這樣一種心理十厘清楚;但是毛澤東認為,石達開之是以被圍困在安順場而不能渡河,根本的原因是他收買的那個彜族土司背叛和出賣了他,不然清軍也無法順利地通過彜區來到大渡河邊。毛澤東說:“順利渡過大渡河的關鍵是和彜人關系的處理。”在給劉伯承率領的先遣隊送行時,毛澤東特别囑附,先遣隊的任務與其說是打仗開路,不如說是宣傳黨的民族政策。如果紅軍模範地執行民族紀律,取得彜人的信任,搶渡大渡河的行動就能取得勝利。為此,毛澤東特别指令十九歲的蕭華帶領一支紅軍宣傳隊跟随先遣隊一起行動。

如果不是嚴峻的軍事形勢所迫,中央紅軍也不會走到這條路上來。

既然走到了這裡,就要堅決地走下去。

雖然走的是同一條路,但是中國工農紅軍絕不是石達開的太平軍。

讀過了《庸庵文續編》的毛澤東深刻地知道這一點。

但是,讀過了《庸庵文續編》的蔣介石絕不會從這個角度考慮問題。

這就是曆史得以生動的原因。

最先受到彜人襲擊的,是走在先遣隊後面的工兵連。工兵連奉命跟随紅一軍團第一師一團趕往大渡河架設浮橋。臨出發時,團長楊得志和政委黎林親自到連裡進行政治動員,強調說必須以實際行動取得彜人的信任,無論如何都不準向彜人開槍,誰開槍就是違反了紅軍的軍紀。

工兵連跟在先遣隊的後面。在古木參天的崎岖山路中行進的時候,他們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兒,因為很多架設在山澗上的獨木橋被拆毀了,這使得紅軍官兵不得不邊走邊砍樹架橋。剛一走進俄瓦拉山口,他們發現掉隊了。這時候,隐藏在山林中的彜人開始向他們開槍射箭。緊接着,前面有一隊男男女女向他們跑來,而且無論男女一律赤身裸體,這使工兵連的紅軍官兵既緊張又驚訝。這些自稱來自外省的過路客商說,他們遇到了彜人,不但東西全被搶光,連衣服也被扒光了。在進一步的詢問中,紅軍官兵終于弄明白了,這些遭到彜人襲擊的漢人根本不是什麼客商,而是為了躲避紅軍從縣城裡逃出來的國民黨官員和他們的家眷。工兵連的紅軍官兵有些擔心起來。大家議論說,我們一不是壓迫彜人的官員,二不是剝削窮人的财主土匪,彜人會把我們怎麼樣?正說着,四周呼哨聲四起,工兵連被一群手拿土槍長矛的彜人包圍了。盡管在隊伍最前面的三排排長反複解釋,但是根本沒有用,随着号角的吹響,圍上來的彜人越來越多,并開始動手搶奪紅軍官兵的武器和架橋器材,最後開始扒他們身上的衣服。紅軍官兵實在忍無可忍,拉開槍栓準備反抗。指導員羅榮大聲地喊:“總部指令,不準開槍!”

光着身子的工兵連隻好往回走,沒走出多遠,看見偵察連的幾個同志帶着一個彜人也在往回走。偵察連的同志說,他是這一帶沽基家族彜人的頭目,名叫小葉丹,我們要帶他去見咱們的總部首長。工兵連還看見了坐在路邊休息的六團一營的官兵。紅軍戰士看見工兵連竟然赤身裸體,禁不住開玩笑說:“工兵連很涼快呀!這是到哪裡洗澡去了?”營長曾保堂指令大家趕快湊衣服。衣服不夠,又從供應處弄來不少麻袋讓工兵連的官兵暫時圍在身上。

這件事弄得工兵連官兵情緒很大。

事情反映到毛澤東那裡,毛澤東表揚了工兵連執行紀律堅決。同時,毛澤東還跟工兵連的官兵打趣說:“到了人家倮倮國,你們也算是入鄉随俗嘛。”

毛澤東讓部隊準備一些酒、綢緞和槍支,然後請來了那位彜族頭人小葉丹。彜族頭人對紅軍将領能夠平等地對待他們很感動,因為平時國民黨軍隊和國民黨官員很看不起他們。從彜族頭人那裡,毛澤東了解了這一帶彜人族系的情況,并且訓示劉伯承盡快與彜人首領達成協定,以免紅軍主力和中央縱隊通過的時候遇到不必要的麻煩。

紅軍總司令部以朱德的名義釋出布告,布告是一段順口溜:

中國工農紅軍,解放弱小民族;

一切彜漢平等,都是兄弟骨肉。

可恨四川軍閥,壓迫彜人太毒;

苛捐雜稅重重,又複妄加殺戮。

紅軍萬裡長征,所向勢如破竹;

今已來到川西,尊重彜人風俗。

軍紀十分嚴明,不動一絲一粟;

糧食公平購買,價錢傳遞十足。

凡我彜人群衆,切莫懷疑畏縮;

趕快團結起來,共把軍閥驅逐。

設立彜人政府,彜族管理彜族;

真正平等自由,再不受人欺辱。

希望努力宣傳,将此廣播西蜀。

見到劉伯承,小葉丹首先解釋說,剛才搶紅軍東西的不是他的家族,而是與他們對立的羅洪家族。在這個地區,彜人基本上分成三個族系,即沽基、羅洪和洛伍。經過三方代表的交談,羅洪家族由于搶了紅軍,人都已經跑了,其頭人不肯再露面;洛伍家族表示出中立的立場,而沾基家族的小葉丹願意與紅軍繼續談判。劉伯承從解釋共産黨的民族政策,到紅軍北上抗日的道理,一直到滿足彜人的各項要求以及紅軍過路的種種細節,耐心地與小葉丹商談,最後以結為兄弟為條件結盟。

這是共産黨人少有的舉動,儀式按照彜族沾基家族的傳統進行:兩碗清水,殺一隻雄雞滴血入内,然後雙方宣誓。劉伯承說:“上有天,下有地。劉伯承願與小葉丹結為兄弟。”雙方把血水一飲而盡。結盟儀式後,劉伯承邀請小葉丹和他的小頭人們一起吃飯。紅軍把附近一個小集鎮上的酒全部買了下來。酒席中,小葉丹表示,如果明天羅洪家族的人再襲擊紅軍,他就帶人把羅洪家族的村寨燒了。劉伯承勸解道:“彜人之間要團結一緻,共同對付欺壓彜人的國民黨軍閥。”這個觀點令小葉丹很是折服。最後,劉伯承送給小葉丹十幾支步槍。按照彜人的最高禮節,小葉丹把自己騎的大黑騾子和兩名漂亮的彜族女子一起送給劉伯承。

黑騾子正好可以馱運物資和傷員。

彜族姑娘就算是參加紅軍了。

劉伯承把結盟的消息報告給毛澤東,毛澤東非常高興地問一向嚴肅的劉伯承:“聽說結盟的時候要跪下,你先跪的哪一條腿?”

紅軍将領和沽基家族的結盟,對中央紅軍順利通過彜區至關重要。在以後的行軍中,不但襲擊紅軍隊伍的事很少發生,糧食的籌集也相對順利了一些。小葉丹還專門派出彜人武裝,護送紅軍先遣隊趕往大渡河渡口。

與沽基家族對立的羅洪家族,也曾經派人來試探紅軍,他們派來的探子是一個赤裸着身體的十四歲的彜族女孩兒。這個女孩兒徑直走進中央縱隊的隊伍中,她立即受到朱德的妻子康克清的歡迎。女紅軍們不知道這個女孩子的身份和任務,對她表示出極大的友善和關愛。康克清給她穿上幹淨的衣服,招待她吃東西,還送給她很多女孩子喜歡的小禮物。女探子高興得連蹦帶跳地離開了。從此,羅洪家族的彜人再也沒有攻擊紅軍的舉動。

為了加深共産黨人在彜人中的影響,紅軍專門留下一名負傷的團政委,以幫助小葉丹組織起與國民黨軍對抗的武裝力量。這支力量後來聯合了包括羅洪、洛伍家族在内的一千多人,幾乎相當于一支紅色遊擊隊。當薛嶽的國民黨中央軍追擊到這裡的時候,雖然也按照蔣介石的指令給彜人準備了大量的禮物,但是薛嶽發現共産黨在這裡的影響已經深入人心,于是他立即指令給每一個彜人緊急“消毒”。國民黨政府任命的“彜務指揮官”鄧秀廷,逮捕了紅軍留下的那位團政委,小葉丹家族傾家蕩産,用一千五百塊大洋把人贖了出來。但是,小葉丹最終還是被鄧秀廷以“通共有據”的名義殺害于大橋鎮。被害之前,小葉丹對弟弟沽基尼爾說:“紅軍把咱們彜人當人看。劉伯承這樣的大人物是守信用的。我死了之後,你要告訴劉司令,咱們彜人相信的是共産黨和紅軍。”

五月二十四日,剛剛走出彜區的先遣隊到達距安順場渡口三十公裡處的擦羅小鎮。小鎮上隻有二十戶人家,但卻有一座劉文輝供給西昌守軍的糧庫。當穿着國民黨軍服的一團到達這裡時,糧庫守備官還以為來的是中央軍,立即上酒端肉熱情款待。一團團長楊得志帶領官兵們故技重演,不但在宴席上大吃大喝了一頓,而且還接收了糧庫守備官如數交出的軍糧。這筆數目巨大的糧食,讓先遣隊喜出望外但又不知如何處理:白花花的大米總計二十四萬斤,用六十斤裝的大麻袋一共裝了四千包。在把川軍守備官兵俘虜之後,這批糧食被紅軍總部配置設定給各個軍團,剩餘的全都分給了鎮子周圍的窮苦百姓,不論男女老幼一人一麻袋,百姓們個個興高采烈,直說:“紅軍好!紅軍來了把劉家的米給我們吃!”

當晚八時,在翻過最後一座山頭後,劉伯承看見了從山峽間洶湧而出的大渡河,看見了令石達開四萬農民軍伏屍遍野的安順場渡口。

與此同時,在大渡河下遊的大路上,由紅一軍團第二師五團、偵察連和軍團便衣偵察隊組成的佯裝主力的第二先遣隊,由紅一軍團參謀長左權和第二師政委劉亞樓率領,也接近了大渡河。

這支部隊順着通往大渡河的大路,經泸沽向越西縣城方向前進。大路上沒有彜人的阻攔,卻有川軍的阻擊。在小相嶺隘口,川軍挖斷道路,架上吊橋。軍團偵察科科長劉忠和便衣隊副隊長範昌标帶領一個偵察班,在當地一位采藥老人的引導下,繞到了川軍阻擊陣地的後面,突然向守衛吊橋的川軍發動襲擊,一舉占領小相嶺隘口。越西縣城的川軍向這裡打來電話,電話始終沒人接聽,縣城裡的川軍立即意識到隘口丢失了,而他們随即做出的決定競然是放棄縣城,向大渡河渡口方向撤退。川軍的撤退導緻包括越西縣長在内的所有國民黨地方官員的大逃亡。是以,通過小相嶺隘口的紅軍第二先遣隊沒有經過戰鬥便占領了越西。

縣城顯然剛剛受到破壞,到處是殘磚破瓦。原來三月的時候,四千彜民不滿國民黨政府的統治,在越西附近的三個縣同時舉行暴動,并且圍困了越西縣城。正當縣城就要被彜民攻破的時候,由于中央紅軍的接近,大批川軍的增援部隊到達這裡,暴動的彜民被迫跑到附近的山上。現在,他們聽說越西城裡的國民黨軍跑了,彜民斷定能夠吓跑國民黨軍的紅軍必定是自己的朋友,于是紛紛下山進入縣城來歡迎紅軍。進入越西的紅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監獄打開。在彜族和漢族群衆的注視下,紅軍戰士用大木杠反複撞擊監獄的大鐵門,随着監獄大門的訇然倒塌,三百多名因參加暴動被俘的彜人一擁而出。紅軍給每個彜人發了布匹、食物和銀元,給全城的窮人分了糧食。結果,越西城内要求參加紅軍的青年就有近千人,其中彜族青年達四百人。當第二先遣隊從越西出發繼續北進的時候,歡送他們的彜、漢群衆擡着豬肉和酒站滿了街道兩旁。一些沒被準許參加紅軍的彜、漢青年跟随着紅軍的隊伍,一直跟出去很遠。

五月二十三日,第二先遣隊到達大樹堡附近。

紅軍接近大渡河渡口的消息引起川軍的恐慌,川軍王澤浚旅派出一個連從大渡河的北岸渡過來。這個連到達南岸後,在大樹堡渡口以南的魚塘要隘上放了一個排,在渡口上放了一個排,其餘的兵力駐紮在大樹堡鎮的街裡。他們指令這裡的群衆在街面上堆放木柴和稻草,準備紅軍一到就放火燒街。

到達魚塘要隘的紅軍第二先遣隊決定兵分三路進攻大樹堡:一路占領要隘,一路攻擊大樹堡鎮,一路直接占領渡口。戰鬥短促,大樹堡鎮裡的川軍還沒來得及放火,紅軍就沖了進去,俘虜了川軍的連長。防守渡口的川軍一聽響起了槍聲,争相上船逃往北岸。趕到渡口的紅軍沒有向他們射擊,故意放他們回去報信。

就在劉伯承看見了安順場的燈火的時候,左權和劉亞樓也到達了大樹堡渡口。

與劉伯承率領的這一路紅軍秘密接近渡口不一樣,左權和劉亞樓率領紅軍官兵開始了大規模的“渡河”準備。他們公開征集造船和搭浮橋的材料,動員群衆砍毛竹、拆房屋,甚至聲勢浩大地組織群衆把國民黨政府的區公所拆了。在把拆下來的木料運往河邊的時候,紅軍官兵組織群衆使勁兒地喊着号子。為了震懾川軍和擴大聲勢,紅軍還把從越西逃到這裡的縣長彭燦拉到河邊,先召開公審大會,然後當着對岸川軍的面把彭燦的腦袋砍了下來。

川軍急忙調兵加強大樹堡渡口北岸的防守,一共調來五個團,再加上富林的地主武裝羊仁安的部隊。結果,楊森部署在大渡河下遊的近兩萬川軍,在中央紅軍搶渡大渡河的過程中,除了一個連曾一度與紅軍的一支小部隊發生了接觸外,竟然連紅軍的影子都沒有看到。紅軍第二先遣隊冒充主力的佯渡行動收到了效果,至少在五月二十五日以前,蔣介石依舊沒有确定中央紅軍搶渡大渡河的确切位置。

五月二十四日夜,大雨。

到達安順場附近的劉伯承從一團團長楊得志那裡獲悉了基本敵情:在安順場防守的是川軍第二十四軍第五旅餘味儒團的韓階槐營。

韓營長原來是這一帶有名的哥老會頭目,他的部隊裡基本上都是上下拜了“把子”的袍哥兄弟。團長餘味儒讓他防守這裡的原因,也是認為他能利用在安順場的勢力聯合這裡的地方武裝。韓階槐到達安順場後,為確定渡口的安全,指令把南岸所有的船隻和糧食全部弄到北岸,然後強迫安順場的百姓們搬家,在街上堆起柴草,準備放火燒街以掃清射界。不知道是巧合還是韓營長有某種預感,他預定的放火時間是五月二十四日。正是這一天,中央紅軍先遣隊趕到了安順場。但在中央紅軍先遣隊之前,還有一支隊伍也趕到了安順場,這就是從西昌逃到這裡的鄧秀廷部的殘兵,帶領這些殘兵的是鄧秀廷的營長賴執中。

要說在安順場,賴執中的勢力比韓階槐還大,因為賴執中是安順場最大的财主,安順場大半條街的房屋都是他的财産。五月二十四日,賴執中剛到,正好碰見韓階槐的一個連長準備放火燒街,結果燒街的舉動被賴執中毫不遲疑地阻止了。賴執中與那個連長争執起來,兩個人一直扭打到河北岸,打到了團長餘味儒那裡。舍不得自己家産的賴執中陳述了他的理由。他說自己剛從西昌那邊跑回來,确切地知道紅軍已經順着大路去了大樹堡渡口,根本沒有走安順場這條小路。餘味儒聽了半信半疑,可賴執中一再保證說,隻要紅軍到達安順場,他立刻帶頭放火燒街。于是,餘團長默許了。回到南岸的賴執中還不放心,私下裡違反軍令偷偷在南岸留下一條船,準備萬一紅軍打來時自己逃到北岸去。

賴執中偷偷藏下的這條船,成全了即将渡河的中央紅軍。

二十四日夜晚,朝着安順場方向,中央紅軍的主力部隊冒雨奔襲。劉伯承知道,用不了一個晝夜,大渡河的南岸就會聚集起千軍萬馬。眼下,大雨中的劉伯承隻想着一件事:能否找到船?

劉伯承指令把一團一營營長孫繼先找來。

看見孫繼先,劉伯承說的第一句話是:“知道石達開嗎?就在這裡,他的四萬人沒了。”

這位二十二年後成為新中國第一個飛彈基地司令員的紅軍營長說:“我不管他十達開還是九達開,參謀長下指令吧!”

劉伯承說:“二營去下遊牽制和吸引敵人,三營是先遣隊的預備隊,占領渡口的任務交給你們一營。你馬上去完成三件事。第一是拿下安順場,占領後放上一堆火作為信号;第二是迅速找到船,找到了再放一堆火;第三,把一切渡河工具準備好以後,再放一堆火。三堆火都點起來,後續部隊就上去。”

晚二十二時,在團長楊得志的率領下,一營分為三路:一連攻正面,二連和營重機槍排從東面,三連從西面,在大雨中向安順場撲了過去。

韓階槐和賴執中都僥幸地認為紅軍走大路去了大樹堡。

當一營的紅軍官兵悄悄地摸進安順場的時候,川軍還在哨所裡高聲唱着川劇。槍聲驟起,川軍頓時混亂成一團,不是被打死打傷就是被俘。

賴執中慌忙翻牆逃跑,翻牆的時候腳扭傷了,他的衛兵背起他跑到山上的彜民家裡藏了起來。

一營二連的另一個任務是尋找船隻。他們順着河到處找,不見任何船,正着急,看見河邊有個黑乎乎的東西,細一看,是賴執中的家丁正準備劃船往北岸跑。紅軍官兵決不能讓這條船跑了,他們在漆黑的雨夜裡大叫起來,奮不顧身地撲上去,硬是把這條船給拉了回來。營長孫繼先一看有了船,立即指令把船拉到上遊去做渡河準備。但是,這條木船很大,紅軍官兵又沒有拉船的經驗,船在湍急的河水中不停地原地轉圈,折騰了近一個小時才把船拉走。

劉伯承和聶榮臻在大雨中盯着安順場方向,希望能看見孫繼先點起的三堆火,但是一直等到淩晨三點,一堆火也沒看見。偵察員回來報告說,渡口已經被占領。于是劉伯承跑到了河邊,邊跑邊喊孫繼先的名字。孫繼先跑過來,劉伯承大怒:“你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不點火?”孫繼先這才發現自己隻顧作戰和弄船,把點火的事忘了。劉伯承聽了孫繼先的彙報,尤其是聽到已經搞到一條船,火氣頓時消了。本來準備立即渡河,但是安順場的百姓說無論如何晚上不能渡,實在是太危險。劉伯承想了想說:“一營睡覺!天亮了,街裡能夠搞到什麼好吃的全給你們吃,吃完了準備搶渡!”

這個夜晚,劉伯承沒有睡覺,他找來有經驗的船工,不但詢問了渡河的種種問題,連操船的優厚報酬以及萬一遇險的後事安排都談妥了。看來紅軍準備在大渡河上架設浮橋的想法是不現實的,當地的船工們說,連在河中插一跟木樁都是不可能的,遊水過去更是不可能。那麼,紅軍隻能靠唯一的一條船,先把對岸渡口占領了再說。

二十五日拂曉,大雨停了。

早晨七時,一營在大渡河邊集合完畢,官兵們都要求第一個搶渡。

聶榮臻說:“誰也别争,由你們營長下指令,叫誰去誰就去。”

營長孫繼先想起幾個月前,在烏江邊的回龍場渡口,也是他挑選的渡江突擊隊隊員。

一營的三個連争起來。

楊得志團長決定,突擊隊隊員在二連中挑選。

連長熊尚林點名。包括他自己在内,一共十七個人。每人一支駁殼槍,一支沖鋒槍,一把馬刀和八顆手榴彈。

天色逐漸亮了,被大雨洗刷過的懸崖高高矗立,懸崖腳下的大渡河奔流咆哮。

紅軍官兵看得很清楚:對岸一個小村的四周修築着工事和碉堡。

連長熊尚林下達了指令,突擊隊隊員開始上船。

劉伯承突然問:“趙章成來了沒有?”

參謀回答說:“迫擊炮和重機槍已設定完畢。”

劉伯承說:“告訴趙章成,咱們的炮彈沒有幾發,瞄準那幾座碉堡,要打準!”

趙章成,那個紅軍中十分著名的神炮手,盡管他每次打炮前都要祈禱一番,但是關鍵的時候,他總能讓紅軍寶貴的炮彈顯示出驚人的威力。

木船離岸了

八名船工奮力劃槳。

對岸的川軍很快就發現了紅軍的這條船,射出的子彈和炮彈把木船四周的河水打開了鍋。南岸紅軍的掩護火力也異常猛烈。木船在急流和彈雨中艱難地向北岸靠近的過程顯得十分漫長,站在南岸邊的紅軍官兵眼看着船上的突擊隊隊員中彈,眼看着船一頭撞向河水中的礁石上。劉伯承萬分緊張,如果唯一的一條船搶渡失敗,南岸也就沒有船了,其後果不堪設想。在紅軍官兵焦急的呐喊聲中,操船的四個船工跳下水,腳踏礁石背靠船幫用力将船再次推進水裡。船在極大的漩渦中随時有翻覆的危險,船上剩下的四名船工奮力掌握着船的平衡。岸上的紅軍官兵的嗓子都喊啞了:“機槍打呀!快撐船呀!”

紅軍的機槍手已經打紅了眼,大渡河北岸硝煙彌漫。

船終于從礁石邊的漩渦中掙脫出來,在距離北岸還剩下五六米遠的時候,船上的紅軍突擊隊隊員突然站立起來。川軍也從北岸那座小村莊周圍的阻擊工事中沖出來。對于已經完全暴露在敵人面前的紅軍來說,這一刻隻要稍有遲疑就會在瞬間内被消滅。

楊得志急促地指令重機槍壓制川軍的反擊。

趙章成這一次沒有事先禱告就開火了。這個有着豐富戰鬥經驗的炮兵連長早已把射擊參數算準。兩發炮彈出去,不偏不倚地在川軍沖擊隊伍的正中爆炸了。

重機槍手李得才的火力跟着趙章成的炮彈,死死地封鎖住了川軍的反擊路線。

突然,從搶渡一開始就吹響的軍号聲停了。

劉伯承和聶榮臻幾乎同時喊道:“怎麼不響了?怎麼不響了?”

原來,小司号員發現首長們都聚到了前沿,怕号聲引來敵人的子彈就停止了吹号。

劉伯承說:“趕緊吹!”

小司号員再次舉起軍号時,不知是已把力氣吹盡,還是因為首長在

身邊太緊張,竟然一時吹不出聲了。當過号兵的蕭華一把拿過号用力吹起來。

木船“轟”的一聲撞上了河岸。

川軍的手榴彈雨點一樣滾下來,岸邊的懸崖石壁上響起一連串的爆炸聲。紅軍突擊隊隊員從硝煙中穿過,沿着石壁上的台階沖上川軍的阻擊陣地。

大渡河安順場渡口北岸被紅軍突擊隊占領了。

在中國工農紅軍戰史上,這些名字将永遠熠熠生輝:

二連連長熊尚林。二連二排排長羅會明。二連二排三班班長劉長發。二連二排三班副班長張表克。二連二排三班戰士張桂成、蕭漢堯、王華亭、廖洪山、賴秋發、曾先吉。二連三排四班班長郭世蒼。二連三排四班副班長張成球。二連三排四班戰士蕭桂蘭、朱祥雲、謝良明、丁流民、陳萬清。

将突擊隊送過河的那條木船掉頭傳回,運送第二批突擊隊隊員登上北岸。

然後是第三船、第四船、第五船…

劉伯承對參謀說,給軍委發電報,大渡河渡口已經被我軍突破。

二十六日,大雨傾盆。

中央紅軍主力部隊和中央縱隊在大雨中向安順場急促前進。

中革軍委指令每個官兵都要扛兩根毛竹,毛澤東自己扛了四根。在路上休息的時候,毛澤東遇到一位當地的老秀才,他向老秀才問起當年石達開的事,老秀才看看毛澤東身前身後的隊伍,半天才說出一句話:“大軍切勿在此停留。”

部隊必須迅速渡河,一刻也不能耽擱。

但是,當毛澤東趕到大渡河邊的時候,他所擔心的終于成了現實。

目前,紅軍一共找到四條船,隻有一條是好的,其餘三條都需要修。劉伯承計算了一下:一條船的最大容量是三十個人,往返一次最少要一個小時。從紅軍占領北岸後到現在,一天一夜僅僅渡過去一個團。如果按照這個速度,中央紅軍全部渡過大渡河,需要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可是,薛嶽的國民黨中央軍已經越過德昌正向大渡河急促挺進,川軍楊森的部隊距離安順場也隻有三四天的路程了。中央紅軍根本沒有一個月的渡河時間。

一個新的渡河方案形成了:在此兵分兩路。紅一軍團第一師和幹部團繼續從這裡渡河,渡河後組成右縱隊,由劉伯承和聶榮臻指揮,沿大渡河北岸向上遊的泸定方向前進,以接應從那裡奪橋渡河的紅軍大部隊;紅一軍團第二師和紅五軍團為左縱隊,由林彪指揮,沿大渡河南岸奔襲至上遊的泸定橋,在那裡奪橋渡過大渡河。其他部隊和中央縱隊随後,一律立即改變行軍路線向泸定橋前進。

這是一個在沒有其他選擇的情況下做出的冒險決定。

首先,此刻紅軍無法确定位于大渡河上遊的泸定橋現在是否還在,即使那座橋沒有被川軍破壞,紅軍也無法确定那裡有多少守橋部隊。其二,指令所有的部隊改路前進,從安順場到達泸定橋有一百六十公裡的路途,沿途情況未知。其三,紅一軍團第一師和幹部團繼續在安順場渡河,其他部隊改由泸定橋渡河,這就意味着中央紅軍将被大渡河分隔成兩部分。一旦從泸定橋渡河失敗,中央紅軍将成為分散的兩支部隊,而會合将會再次付出代價。最後,中革軍委決定:按照最壞的情況打算,如果從泸定奪橋渡河失敗,導緻兩支紅軍不能會合,将由劉伯承和聶榮臻單獨率領部隊“到四川去搞個局面”。

二十六日,對于大渡河邊的中央紅軍來講,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定以指令的形式向各軍團釋出了:

林、劉、聶、彭、楊、董、李[抄送鄧、蔡]、左、劉:

A、安順場及其下遊之小水、龍場三處共有渡船四隻,因水流急,每天隻能渡團餘,架橋不可能。同時由安順場至泸定橋之鐵索橋僅三站路,由泸定橋可直趨天全、雅安或蘆山。我第一團現在龍場對岸之老鋪子,扼阻并監視其東北山地之劉敵第七團,一師明午可全部渡完。

B、我野戰軍為迂回雅安,首先取得天全、蘆山乃至懋功,以樹立依托,并配合紅四方面軍向茂縣行動,決改向西北,争取并控制泸定橋渡河點,以取得戰略勝利。其部署:我第一師及幹部團為右縱隊,歸聶、劉指揮,循大渡河左岸;林率一軍團軍團部、二師主力及五軍團為左縱隊,循大渡河右岸,均向泸定橋急進,協同襲取該橋。軍委縱隊及三軍團、第五團、九軍團循一軍團部及二師主力行進路線跟進。

C、一軍團之第一師應于二十七日、二十八日兩日由安靖壩先後經瓦狗壩、龍八布,以兩天半行程達到泸定橋急進。經瓦狗壩、龍八布時,應向清溪方向各派出警戒部隊,待幹部團趕到後撤收。幹部團主力明二十七日開安順場渡河,接替老鋪子第一團任務,以一部留龍場、小水警戒并監護渡船。

D、一軍團部及二師主力,于明拂曉起亦以兩天半行程由安順場經田灣、楂維到建沙壩、泸定橋急進。五軍團明晨由現地經新場、安順場進至海羅瓦、草羅溝之線。

E、三軍團明晨應由海棠或海棠以南西轉至洗馬姑、岔羅之線,并須到岔羅補充足五天糧米。

F、第五團仍留大樹堡及萬公堰、大沖南岸,續行佯渡,惑敵一天,并準備二十八号向海棠、洗馬姑轉移。

G、各兵團均須在岔羅、安順場補足五天糧食。

H、軍委縱隊明日集中安順場。

五、二十六

中央紅軍各軍團再次面臨極大的困難:沿着大渡河南北兩岸向上遊泸定橋前進的部隊,必須在兩天半的時間裡奔襲萬分崎岖而又敵情未知的山路。僅就路程而言,一百六十公裡的路途,意味着必須以每天五十公裡以上的速度急行軍。同時,此刻位于安順場下遊的紅三軍團必須立即向西靠攏,不然就無法追上突然轉向的主力。尤其是由左權和劉亞樓率領的紅一軍團第二師五團,他們順着大路到達大樹堡佯裝

主力後,必須不顧一切地追上小路上的主力;但是現在主力部隊改變了行動路線,從大樹堡到泸定橋比到安順場遠了整整一倍,且他們被要求堅持到二十八日才能動身,其追趕路途的遙遠和艱辛可想而知。

五月二十六日,中央紅軍兵分兩路奪取泸定橋的決定,當天就被國民黨軍的情報部門所截獲。

蔣介石緊急由重慶飛往成都,重新部署了對中央紅軍的“圍剿”計劃。川軍第二十四軍軍長劉文輝不敢怠慢,立即指令第四旅袁國瑞部火速增援泸定方向。袁國瑞指令其三十八團團長李全山沿大渡河南岸阻擊向泸定橋前進的紅軍,十一團團長楊開誠沿大渡河北岸阻擊向泸定橋方向接應的紅軍,十團團長謝洪康率領部隊為總預備隊,第四旅旅部進駐龍八部。

從安順場到泸定橋,一百六十公裡的路途,全是沿大渡河兩岸崖壁鑿出來的山路。

這是敵對兩軍的賽跑,目标是泸定縣城西面那座在十三根鐵索上搭成的搖搖晃晃的吊橋。

南岸,中央紅軍的前鋒是紅一軍團第二師四團,團長黃開湘,政委楊成武。

二十七日清晨,四團出發了。剛剛沿着河邊小路走出十五公裡,就遭到河對岸川軍的射擊。兩岸距離很近,甚至可以互相喊話。川軍的射擊對急行軍的紅軍幹擾很大,四團決定不與對岸的川軍糾纏,離開小路上山。他們在大山中繞來繞去,大約又走了十幾公裡,遇到一個連的川軍正在這一帶搜集糧食往北岸運。四團的先頭連一個沖鋒,把川軍的這個連打跑了。追擊的時候,由于一座小橋被川軍炸斷,水流湍急不能徒涉,紅軍官兵們耗費很大的力氣架橋,是以耽誤了追擊的時機。繼續前進不久,真正的敵情出現了,一個營的川軍把守着一個名叫菩薩崗的隘口。黃開湘和楊成武為打還是不打商量了好一會兒,因為如果繞路時間損失太大,最後決定還是打上一仗在時間上更劃算。隘口實在險要,左邊的山陡峭之極,往上看帽子都要掉下來;右邊是無法通過的一條河。敵人在隘口上修築了碉堡。如果強攻,隻能攀上左邊的懸崖繞到敵人的後面。三營擔任了攻擊任務。營長曾慶林親自率領一個連從左翼迂回,其他兩個連負責正面進攻。迂回的戰術起到了效果,川軍沒想到紅軍能從懸崖上爬到自己的身後,當他們還在與正面進攻的紅軍抵抗時,身後響起了一片殺聲。川軍的營長騎馬逃跑,馬腿被紅軍打斷,這個營長被活捉了。此仗用的時間很短,但是戰果很大:川軍的三個連全部被殲,紅軍俘虜一百多人,繳獲槍支一百多支,其中機槍就有十多挺。戰鬥結束後,四團接着趕路,午夜時分,他們在距安順場四十公裡的地方停下來休息,決定明天清晨五時繼續前進。

第二天四團按時出發,沒走出幾公裡,軍團指揮部的通信員騎着匹大黑馬旋風一樣地追上來,交給黃開湘和楊成武一張字條。軍團長林彪寫來的這張條子,讓兩位年輕的紅軍指揮員倒吸了一口冷氣:

黃、楊:

軍委來電限左路軍于明天奪取泸定橋。你們要用最高速度的行軍力和堅決機動的手段,去完成這一光榮偉大的任務。你們要在此次戰鬥中突破過去奪取道州和第五團奪鴨溪一天跑一百六十裡的記錄。你們是火線上的英雄,紅軍中的模範,相信你們一定能夠完成此一任務。我們準備祝賀你們的勝利!

這就是說,四團必須在一天之内走完一百二十公裡的路程,于明天早晨六時之前到達泸定橋。

如果要完成這一任務,即使按照急行軍的速度,也得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奔跑才行。沒有時間進行動員,四團立即跑步前進。團政治處的同志跑在最前面,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們在跑,敵人也在跑。如果讓敵人跑在了前面,整個紅軍就危險了。”官兵們就說:“咱們四團一直是紅軍的尖刀,這把刀什麼時候都不能卷了刃。”

前面又出現一個川軍把守的隘口。沒有時間觀察敵情,組織一個先頭營就往上摸。僅僅用了十分鐘,先頭營摸上去,一個沖鋒就把川軍沖垮了。順着山路,四團官兵在這股川軍的屁股後面猛追,一直追出去十幾公裡,追到一個名叫摩西面的大山前,潰逃的川軍和在這裡防守的川軍會合在一起,起碼有兩個營以上,但是四團猶如開了閘的洪水,根本停不住,沒等指令就沖了上去。川軍被沖得沒了命一樣拔腿就跑,跑的時候把小路上的一座橋給破壞了。重新架橋用了四團兩個小時的時間。過了橋的四團繼續奔跑,一口氣又跑出二十多公裡,傍晚七時,部隊到達一個緊靠大渡河的小村莊時,楊成武計算了一下,距離泸定橋還有六十公裡。

僅僅喘了一口氣,四團繼續奔跑。

夜深了,一道閃電劃過山谷,暴雨瓢潑而下。的衡

這是一個萬分艱難的夜晚。

大雨中四周一片漆黑。因為有敵情,不能點火照明;但山路濕滑崎岖,一腳踏空就會跌下深淵。在這樣的路上,紅軍官兵不能緩慢地移動,而是要竭力奔跑。更嚴重的是,官兵們已經整整一天沒有停下來吃口飯了,每個人的體力透支幾乎都到了極限,如果一旦倒下就很可能再也起不來了。這時候,紅軍各連隊黨支部的同志被分散到戰士們中間,所有的黨團員都配上幫助對象,他們用繩子把體力不支的戰士綁在自己的身上,用最後一點體力拉着他們,顯示出與每一個戰士同生共死的決心。他們在黑暗的大雨中,把身上背着的米拿出來,讓戰士仰起臉喝一口雨水,然後邊跑邊嚼濕漉漉的生大米。

四團在不顧一切地奔跑,但還是來不及了。黃開湘和楊成武算了一下,按照現在的速度,天亮時無法到達泸定橋。這時候,大雨停了,突然間,他們看見大渡河對岸出現了一串火把,經過辨認,認出是川軍的行軍隊伍。川軍能夠打着火把走,我們為什麼不能?如果對岸向這邊聯絡,就讓隊伍裡的川軍俘虜用四川話騙他們。于是,四團官兵也點起了火把,而且比對岸川軍的火把還要亮。點着火把之後,黃開湘和楊成武指令把所有的牲口、行李和重武器統統留下,由一個排在後面看管,其餘的官兵必須以每小時奔跑十裡以上的速度前進。黃開湘要求給腿上有傷的楊成武留下一匹馬,楊成武說:“咱們要走就一起走,看誰先到泸定橋。”

暗夜中的大渡河兩岸,紅軍在南岸,川軍在北岸,敵對雙方的兩條火龍齊頭并進。

與四團齊頭并進的是川軍三十八團的一個營,營長名叫周桂。周桂正奉命率部火速前往泸定橋。他挑選出全營最精壯的官兵組成一個突擊排,遠遠地跑在了全營的前面。這個排的任務是把這支部隊的軍旗插到泸定縣城的城牆上,同時負責把泸定鐵索橋上的木闆拆卸下來。

周桂營果然向南岸的四團發出了詢問信号,紅軍司号員根據川軍俘虜的指點,用号聲回答說是“自己的隊伍”,并且說出了剛才被擊潰的川軍部隊的番号。并行跑出幾十裡後,北岸川軍的火龍突然不見了,司号員趕緊吹号詢問,對岸的川軍用号聲回答說:“我們宿營了。”

大雨又下起來了。

四團官兵被對岸川軍宿營的消息所鼓舞,以更快的速度向前跑去。大雨中的大渡河山洪暴發,河水沖擊着黑暗中的岩石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山路上不斷有官兵跌倒。為了防止有人跌入河中,極度疲憊的官兵用綁腿帶子把自己與隊伍連接配接在一起,這樣即使在奔走中睡着了也會不斷地被拉醒。

天色逐漸亮起來。

前面就是泸定橋了。

在大渡河北岸,由劉伯承率領的紅一軍團第一師和幹部團也在向泸定橋奔跑。

隊伍出發不久,就遇到川軍的一個團,這支部隊是奉命前往安順場阻擊紅軍的。二團政委鄧華指揮部隊與川軍的前哨剛一接觸,川軍就邊打邊撤,紅軍官兵緊追不舍,一直将這股川軍追到瓦壩附近,川軍向富林方向退去了。第三天,部隊快要接近泸定橋了,一個名叫鐵絲溝的險要隘口橫在了路上。隘口的一面是大渡河,另一面是高聳的海子山,這裡是川軍袁國瑞旅十一團楊開誠部的防區。因為沒有時間與川軍周旋作戰,劉伯承指令對川軍的阻擊陣地發動強攻。擔任先頭部隊的二團分成兩路:政委鄧華率領二營向川軍主陣地的側後迂回包抄,攻擊海子山主峰;另一路由蕭華率領二團主力,向海子山下的川軍陣地發起正面進攻。鐵絲溝果然名不虛傳,一道參天的石壁中裂開一條狹窄的縫隙,隘口的通道正好從縫隙中穿過。川軍用猛烈的火力封鎖了這條縫隙,紅軍幾次正面攻擊都未能得手。眼看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蕭華與突擊連連長商量了一下,決定在火力的掩護下沖擊到石壁下面,用搭人梯的辦法登上敵人的陣地。掩護火力很快組織起來,十九歲的紅軍指揮員蕭華大喊:“共産黨員們!跟我上!”對于紅軍來講,這裡的戰鬥是不進則退的背水一戰。官兵們冒着巨大的犧牲,沖到石壁下一個川軍射擊的死角裡,然後搭成人梯翻了上去,在石壁頂上與川軍展開搏鬥。支援不住的川軍開始向龍八部方向撤退,一直退到第四旅謝洪康團的陣地上。但是紅軍的追擊不但沒有停止,反而更加兇猛。在紅軍的連續攻擊中,川軍團長謝洪康自己開槍打傷自己,并借此早早地逃出了阻擊陣地。旅長袁國瑞派出增援部隊,試圖繼續與紅軍作戰,但是随着傷亡的逐漸增大,川軍最終開始了全線撤退。撤退之前,旅長袁國瑞接到三十八團團長李全山從泸定打來的電話,李團長語氣慌張,說是泸定橋遭到紅軍的攻擊,請求袁旅長趕緊派部隊增援。袁國瑞一聽便顯得很不耐煩,隻說了句“我這裡也很緊張”便把電話挂斷了。

鐵絲溝距離泸定橋僅剩二十五公裡。

二十九日清晨,沿着大渡河南岸一路奔襲而來的紅一軍團四團,已經向泸定橋守軍川軍李全山部發起了進攻。

靜等聽讀《長征》第十三章:喜極之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