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李浩源|在人大,學習法學是怎樣的體驗?

作者:中國民商法律網

作者:中國人民大學 李浩源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人大七年記

李浩源|在人大,學習法學是怎樣的體驗?

坐在書桌前尋思了數小時,磨磨蹭蹭而最終落筆。在之前允諾出版社老師的稿約時,我總覺得這篇文章很好寫,因為前後在人民大學待了七年,顯然積累了大量的“素材”,似乎隻要稍做加工就能夠變成一篇“科普好文”。不出意外的是,果然一提筆就變得意外得艱難。

其一前後近八年的時間裡,我所處的“學生階段”在不斷地轉變,接觸學校與學院的方式,乃至學校和學院本身都在變化之中,想找一條線索、一個抓手去娓娓道來,倒變得難度不小了。除非寫成為人津津樂道的八卦,要想講得生動有趣,又查驗有憑,在這歲月流轉之中頗為不易。當代商城或要拆除,食寶街繁華冷落,中關村舊況不返,“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呢?

其二則是長期身處其中,激情與迷夢雙雙退卻,寫到流暢處,未必吐露多少喜悅和贊頌,反而會表達不少咀嚼懊悔、徘徊遺憾的時刻,也許對于文章的主要讀者而言,頗覺“喪氣可惜”,隻想右滑離開。

但最後還是決定動筆,扪心自問,腦海裡閃回了許多“閃閃發光”的細節。我想,這些踩坑與誤入的教訓,這些探索與收獲的喜悅,于我而言是非常寶貴的财富。我想如數家珍般地講出來。許多年後記憶衰退,于此仍有備份,我來訪之猶能重鑒成長心路。

坦率而言,步入這所學校之前我不了解人大、也不了解法學,我隻能錯誤地複讀什麼“大陸”“海洋”法系謬說,然後津津有味地閑扯點人大的轶事和诨号,最後在和将來同學交流的過程中掰扯點進階的律政劇。相比于今天要學習“道德與法治”的學生們,我那時真可謂“法盲”。就是在這樣一派沒有什麼準備,乃至于調适自己的期許的過程中,在一個豔陽高照的晴天走進人大法學院,開始法律訓練與研究之旅。

我來自西南一隅,算不得多麼“懷瑜握瑾”,但自恃考了一個聽得過去的分數,那麼就非要在之後的學習和生活裡證明自己不可了。現在仔細回想,那個時候的許多表現,更近乎于“作秀”,就中混雜了多少對于學問和技能的追求,當然存疑。學法理學,不過是把德沃金的基本書請進書架,又原封不動地放在哪裡,以為盯着封面就是學過。學民法總論,“自嫌”教材比較淺薄,又常用“瞌睡蟲”将三個小時的授課混去大半,是以就買來幾位中德名師的《民法總論》等書,力求潛心研讀。但我迄今仍感到慚愧的是,許多時候求快、求多,在細節和原理上不求甚解。是以那個時候雖然秉持着對于民法(後來也是)的很大興趣,與一些優秀的、于今在這一片領域耕耘的同輩相比,實在是基礎不牢、不求甚解。到了考試日,隻能是臨時抱佛腳,瘋狂記背,力求交差了事。

我想老師們一直都曉得學生中會有這樣的情形,但老師寬容,隻是揮灑自己的知識,不做更多的苛責。盡管過去,乃至到現在,私下裡會大不恭地講講老師的玩笑,但坦率地說,人大法學院老師的博學多識、有趣敦厚,那時起即已印在心頭。每次拾起那些轶事,或談到這些老師的近況,其實浮現的都約莫是七八年前他們在課堂上或侃侃而談、或拄紙沉吟、或意氣軒昂的場面。我也許是個迷信“感受”的人,盡管今天有自媒體的全方位記載,有AIGC搜檢知識存量,但有什麼還會比參與法律修纂曆程,在法律的本體讨論上立說之人一手執粉筆,一手指劃,引章據例,娓娓道來還有感染力的場面呢?深厚的功底,就從講課的展演中頗具穿透力地襲來。往往在這個時候,我的瞌睡蟲也沒了,我總能聚精會神地記下一些專有名詞。有時不止記下術語,還記下了看待民法規範問題、疏解疑難案件的不同視角。也許是人各有所好,我忽然覺得我如今還記得的這些瞬間,其實大部分可能都不是講民法基本制度的,相反是那些曆史的、社會的、經濟的要素在招徕思考的時刻。是以能絲滑地投身入法律與社會科學的懷抱,源流或許在此。

其實基本民法課的成績沒能有我想象的理想,那個時候要兼顧兩個學位,又隻是學得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但是學習法律的态度,也就逐漸在這個過程中端正了起來。早些年我有些感到沮喪,因為商學院的數學課,超出了我所能搞定,或者說所樂意接觸的範圍。俗話說,強扭的歪瓜根本不可能甜,結局就是這門課越學越差,人越學越崩潰。唯有學法學可以重建自信心。那時學憲法和行政法,老師講得風趣,我一邊聽,一邊看一些前輩學長推薦的相關書目,頗有點“課内課外兩開花”的意思。多年以後到倫敦政經求學,也選了一系列憲法課,我在課堂上常有知識閃回之感。約莫就是此時用心聽、認真想打下的基礎。當時上課的師長裡,有人榮修,有人已成大拿。他們在專業之路上先得潛心積累,而後得以旁征博引,谙熟體系,一則助力他們的個人職業發展,二則更讓我暗自較勁,自許“大學生當如是也”。

後來研習刑法,已沒有了過去學民法總論時的倉皇失措。當時其實沒有接觸精髓的德日刑法或罪罰理論,然而傳授的老師作為《刑法一本通》的桂冠作者,富有一種啟發、糾問的激情。光有課堂上的閱讀遠遠不夠,我又隻好去請教别的刑法班,有什麼好的課外讀物。我清楚記得,周二的課程安排非常滿,刑法整整要上兩個多小時,但一旦遇到課堂讨論或展示,鉚足了勁兒我也要參加。那時有一場關于體育賽事中意外事件刑責讨論的展示課,我花了兩三天時間做了ppt,二十分鐘的演講談不上全面和深刻,但也屬流暢。有時比起簡單地做“商業戰略”梳理展示,刑法課上的探索更讓我咂摸了一點怎麼做“研究”的滋味——當然,如今我也不敢說自己已“食髓知味”。

“千古蒼涼天水碧,一生缱绻夕陽紅。”著作權課的許多細節已經湮滅,但老師講到“剽竊”與“用典”的艱難判處時,這句引詩仍在我的腦海裡徘徊。如果要重新去談著作權,可能這句話的餘音會在我每一次讨論時回響于大腦中。到底是法律知識本身深刻而融入我的意識世界,還是法律最終所立足的這個世界如此豐滿,無處不能發生與法律的聯系,觸目即是而感懷于心?我猜是後者。而從結果來看,這種較為常見的授課風格讓人大法學院有鮮明的“人文”烙印。這種感受,并非我的“專享”。許多年前,另一個班級的刑法是在《長恨歌》的吟詠中結課的。

人大是一所人文社科層面的綜合性大學,來時總關注“綜合性”,但身處其中“人文綜合性”才是核心。當時以曆史、文學、哲學、國學等領銜組成的“人文五院”是非常開放的。他們的講座、課堂歡迎來自全校各個院系的師生,中外經典和思想在這些地方激蕩傳揚。這樣的風氣沒有絲毫地減弱,甚至是越來越鮮明了。但不知道在當下的學業與社會壓力下,同學們是否還樂意走出自己的學院,去認真地聽一聽,而不是坐在那兒玩玩手機,應付了事。事實上,今天能對各個門類的法學理論感興趣,和大三的時候聽西方哲學思想史講座關系密切。碧陰摩挲的夏日,掩映着正在講演巴門尼德、 謝林的課堂,人不算多,聲音高曠,我一面入神地聽,一面又“分”一點心思,原來過去對法律的理論有這麼多基本上的誤解。在這種仿佛浪子回頭的感觸中,經由“通識”而重修“專業課”。這比枯坐書齋,獨啃部頭有效多了。而也是從這個階段起,許多專著就不是積灰之物、炫耀之寶,我又能坐下來,安靜地處理這些大部頭對我提出的問題。盡管笨拙,但我相信,在這樣的熏陶之中,多少摸到了一些門徑。而也正是在這個檔口,在通識性地學習佛教原典(《四阿含經》)和《資治通鑒》的過程中,整頓了自己“沾沾自喜”的文史常識,特别是開始逐漸地向系統學習曆史知識、研究曆史、思考史學的方向自覺轉變。曆史學院和文學院的幾位老師給了我很大的幫助,而這些“編外”的師生之誼,至今仍然在我的研究學習過程中給予知識。得其人啟發處,我内心常默念感謝。這種給予靈感的點撥,我這樣迷茫于求學的菜鳥,最知其中分量。

坦率地說,大學階段大體上非常迷糊,能搞得明白的事情,大概就是考試而後升學而後工作。大概的一個想法,是把自己包裝、塑造或教育訓練成法律行業裡的一名精英,做空中飛人、攜一兩台高端筆記本電腦,遍世界接工作,揚名立萬(可能還會多做幾套西裝)。然而因緣際會,我得到了一段時間,可以去重新思考和調整階段性的目标。我想,還是對做點研究、寫好東西感興趣的,特别是在大學将要結束時,難得地更新了視野并收獲了方法,是騾子是馬,我也溜一溜看。總體來說,随着經驗的積累,我整個人也越發地務實。一方面,我想能給碩士階段的研習有一份合格、乃至滿意的交代;一方面,我想如果沒有一個好的探索,下一步要想選一條“研究”之路,我想也有些勉為其難、沽名釣譽了。

天賦不足,好勝心重,學生隻能是在摸爬滾打和不明就裡中踽踽前行。多虧諸位老師的負責與寬容,不僅引介我見識了豐富的研究路徑和理論成果,更指出了其中的一些認識論和方法論要點,還在寫作和思考中以批評的方式講明我的不足,及時予以糾正。當然,絕大部分時候都是自己摸索,作為一個最早其實不是學習社科法學,甚至培養方案内沒有系統的法學理論之人,我的進步大概就是在曲折中或全面、或轉精地前行。如狐狸,又如刺猬。這種切換總體而言是進三步,又退兩步,因為又有兩步走岔了。所賴,大學階段不免于“臨時抱佛腳式”的學習中,勉強積累了一些自學的“功夫”。借助這些功夫,同時也借助寝室中來自社會學、人類學的舍友激勵、指點,在不到兩年的緊張學習中,我還是取得了一些進步,有了一些可作記錄的成績——像給孩子畫的身高印記一樣。我的同班同學們也都是很可愛的,盡管他們現在在不同的崗位,或學或法或别的什麼行業,但他們在生活中和思考上,都樂于與我談天、分享,不僅解憂祛愁,更增廣新知。總的來說,我幸有師友如此,故雖愚而終有所聞。

性恬淡如康德,也自陳有如盧梭一般對于知識的貪婪與崇隆。我可能已經基本祛魅“掌握知識”和“運用知識”的光環屬性,但我仍然以此為樂事。一旦在學習和寫作中能有所得,能受到比我更專長者的肯定與支援,心中即能充滿幸福感,自以為一樁美事。我想,這和六七年學校學院包容、敦厚、多元的風氣,以及所追随的師長們講紮實、講求索、講得一技之長的品質息息相關。是以,時到今日,盡管很多時候都在蒙頭忙着自己的事情,與校園和其中同學的實體連結無可避免的減少,但神思飛揚之際,我仍能感覺到與之心氣相通。腦海裡似乎浮現出一片“建構”中的校園模樣,紫藤如瀑,爬藤蔭宇,紅磚澄天······在意象的勾連中,無數的往事絮語紛紛浮現,滋養着有時幹涸的精神世界,真如此否,或不重要了。

李浩源|在人大,學習法學是怎樣的體驗?

不久,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就要易址他處。行文将盡時,我也将開啟在此地的第八載光陰。往事如奔,我走出明德法學樓,坐在被一日豔陽曬得滾燙的台階上,望着四合暮色,随流雲掠過西門。我想到還有許多可說,許多可寫,但那些最為核心的部分,已經一一呈現于前。還有許多事情如人大家屬區曾經的麻辣燙、紅帽女王的烤冷面一樣,因人事輾轉而寂寥無尋。那麼,明月所照見之往事,且教我敝帚自珍,流水今日之雜沓,且由我娓娓道來吧!

不能一一。

全文轉載自“杜威法律公社”微信公衆号。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