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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龍小說(大旗英雄傳)28—30章

作者:阿燦34914

第二十八章 斯人獨憔悴

  但鐵中棠卻未死,幸好未死!

  他此刻正坐在海邊山岩上,下面急流澎湃海浪洶湧,重列着千百塊怪獸般的礁石,正是他落水處。

  海邊山岩,亦是怪石嵯峨,峥嵘險惡。

  岩高不止百丈,鐵中棠顯然體力大是不支,未能一口氣爬上去,是以坐在半岩略作歇息。

  他方才被一拳擊落海中,雲铮拳勢雖重,但鐵中棠是何等武功,身子随着拳勢飛起,所受内傷雖不重,隻是他身子落下後,險些一頭撞上海水中礁石,幸好他應變奇迅,反手一掌拍在石上,衣衫雖被礁石尖齒扯下一角,身子卻堪堪自礁石邊滑了下去,而掌石相擊,他身子又正在墜落之際,這一震之下,竟使他暈在海水中,衣衫又被海底礁石勾住,身子不能浮起。是以雲铮與溫黛黛在上面隻能看到石上那一角飄揚的衣袂,卻看不到他身子浮起,隻當他已葬身海底、海水冰涼,過了半晌,鐵中棠便已醒來。他體力全失,隻有攀着海中礁石爬向岸邊。

  這時雲铮與溫黛黛已又乘着陰素的渡船尋來,鐵中棠一時不願與他們相見,便隐身躲在礁石後。

  等到雲铮、溫黛黛苦尋不着,失望而返,鐵中棠又費了不知多少氣力,方自層層礁石間爬到岸邊。

  此刻鐵中棠胸膛不住起伏,喘息仍劇,目光動處,突見一艘船筆直向自己存身之處駛來。

  這漁船順風破流,來勢快得異乎尋常。

  鐵中棠雖還猜不出這艘船來曆,但他行事素來仔細,何況此刻體力如此不支,凡事更應謹慎小心。

  他見那漁船方向來勢絲毫未變,身形一閃,尋了個石隙躲了進去,石隙前還有方怪石遮擋,正是天生絕妙的藏身之地。

  漁船駛到近前,竟在那星羅密布的礁石外緩緩打住,鐵中棠又發現船上掌舵的竟是那與溫黛黛同來尋找自己的白發婆婆,她年邁蒼蒼,一人操舟往來海上,已是十分令人驚奇之事,更令鐵中棠奇怪的是這老婆婆竟然去而複返,卻又不知是為的什麼?

  她俯身擡起一團繩索,打了活結,脫手抛去,那繩團便不偏不倚套在一方礁石上。

  老婆子将長索另一端系在船上,緊緊拴住了漁船,身形突然橫飛而起,掠上了礁石。

  她左右雙手各都提着隻青竹籃,身形飛掠在峰峙險惡滑不留足的礁石上,卻是穩健迅急。

  礁石間惡浪洶湧澎湃,雪白的流花,飛激四濺。

  這老婆子身形兔起鹘落,看來直如自發龍婆淩波飛渡一般,竟是直撲鐵中棠藏身之山岩。

  鐵中棠又自吃了一驚:“莫非她已發現了我?”

  刹那之間,那老婆子便已掠上山岩,但她卻未接連撲上,反而沿着岩麓走了幾步,突然放下竹籃,伸出雙手,抓住了一方尖銳的岩石,用力一扳。

  那方無論是誰看來都必定以為是在山岩上生了根的石筍,赫然竟在她雙手一扳之下緩緩滑了開去。

  鐵中棠自上面瞧将下去,恰巧瞧得清清楚楚。那滑開了的石筍下,乃是一塊鐵闆,白發老婆子俯身掀開了鐵闆,便露出個兩尺方圓的洞穴。洞裡黝黯無光,深不見底。

  那老婆子俯在洞口,呼道:“飯來了。”

  呼聲落處,突有一陣鐵鍊曳地之聲自洞穴傳了出來,無底洞中響起鐵鍊之聲,令人不禁大生幽秘恐怖之感。

  鐵中棠越瞧越是驚奇,他無心去窺破别人隐秘,當下更是屏息靜氣,不敢動彈。

  那老婆子聽得鐵鍊一響,立刻自竹籃中取出兩隻紙袋,輕叱道:“接住。”随手抛入洞穴之中。

  她似乎對洞中之人深懷畏懼之心,紙袋抛下,立刻将鐵闆緊緊蓋起,翻轉身子,推動岩石。

  洞穴中一個嘶啞的聲音道:“回去告訴日後,她……”但石筍已然阖起,語聲也立被隔斷。

  那老婆子松了口氣,喃喃歎道:“可憐!可憐!一世英雄,竟……自作自受……今生無望了!”

  隐約聽來,可猜出這老婆子似在為洞中之人惋惜。但她雖在惋惜這洞中人本是一世英雄,卻又說他落到如此地位,全是自作自受,要想逃出來,更是今生無望了。

  鐵中棠目送船影消失,暗忖道:“這老婆子定是常春島上之人,是以洞中人才會提起日後兩字。”

  他想到雲铮與溫黛黛也曾坐這艘船來尋找自己,便更斷定這老婆子必是來自常春島的。

  隻因那黑衣聖女要溫黛黛以哨聲呼喚渡船之事,鐵中棠也曾聽在耳裡,如此說來,則溫黛黛與雲铮必定已在常春島上,再也不怕有人加害了,他們既脫離險境,鐵中棠自也大是放心。

  但被囚在這神秘的洞穴中的,究竟是誰?

  此人竟敢直呼日後之名,那老婆子看來雖然對他那般懷有戒心,卻仍稱他乃是“一世英雄”,他的身份來曆,想必自是十分驚人!日後将她囚禁在如此陰黝潮濕的洞穴中,顯見對他痛恨極深,卻又為何不索性将他殺了?而能被日後懷疑之人,卻也斷然必非尋常之輩。

  鐵中棠反來複去,左思右想,越想越覺此事詭秘已極,這洞中人的身世,必也充滿了神秘的色彩。

  一念至此,他那好奇之心,實是再難遏止,接連幾個縱身,掠到石筍前,推開石筍,掀起鐵闆。

  但他行事從不魯莽,生怕洞中人乘機脫逃,此人若非惡徒倒也罷了,若是兇惡之徒,自己卻又制他不住,豈非要闖大禍?是以他隻是将鐵闆掀開了一線,萬一情況不對,再将鐵闆關上也來得及。

  要知那石筍重逾于斤,隻可向旁推動,卻無法向上掀起,中間隔着塊鐵闆,洞中人便休想将石筍移開。何況那鐵闆厚達七寸,份量亦是極為沉重,縱有絕高之掌力,亦是決計無法将之震裂。

  是以洞外之人雖可進去,洞中之人卻萬難出來。而山岩上千石萬筍,若非眼見,又有誰會知道這石筍下藏有秘密?築建這秘窟之人,端的是獨具匠心,令人可佩。

  鐵中棠自鋼闆空隙中瞧了下去,天光照射下,他這才瞧見山洞中乃是條曲折幽秘的道地。

  突聽那鐵鍊拖地之聲又自道地中搖曳而來,一條人影随着鐵鍊曳地聲自陰影中緩緩現出,厲聲道:“是什麼人在外面又來擾人清夢?”

  鐵中棠也瞧不清他形貌,隻覺此人雖是鐵鍊在身被人囚禁,但語氣之間。竟仍隐隐帶有帝王之威。

  縱是帝王,身在囚禁之中,也常會失去威嚴。

  此人自然萬萬不會真乃帝王之尊,但在如此情況下,仍有如此氣概,一種豪雄威風,侵侵然直逼鐵中棠眉睫。鐵中棠心念一閃,口中未說話,卻将鐵闆完全掀開。

  那人擡頭望了一眼,怒道:“何方狂奴?怎不回話?”

  他發譬蓬亂,須長過胸,形狀果然十分潦倒,但那種英雄落拓之氣,卻更是令人心醉。

  鐵中棠緊抓鐵闆,心想隻要他身形一動,立将鐵闆阖起,口中卻道:“地穴已開,你為何還不乘機逃出?”

  那人再也未想到他會突然說出這句後來,也不禁一怔。

  但瞬息之間便自仰天狂笑道:“朱某一生幾時逃走過,無知小輩,你竟将咱家瞧成了何等人物?”

  狂笑之聲,震人耳鼓,正是神龍遭困淺灘,餘威仍足驚人!鐵中棠心念一動,大聲道:“你可認得朱藻?”

  那人身子似乎一震,道:“朱……朱藻?”

  鐵中棠道:“不錯,夜帝之子朱藻。”

  那人喃喃道:“朱藻……朱藻……”競仍茫茫然有些癡了,過了半晌,突然大喝一聲,道:“你認得他?”

  鐵中棠道:“認得。”

  那人道:“他……他在哪裡?……他此刻也……也來了麼?”語聲竟已顫抖,顯然心中大是激動。

  鐵中棠暗暗歎息一聲,已猜出此人是誰了。

  他無竟中遇着此人,心中雖是又驚又喜,但見到此人竟落得如此模樣,卻又不禁感慨叢生,泫然欲淚。

  那入卻是滿心焦急,厲聲道:“快說,他可是來了?”

  鐵中棠歎息一聲,道:“他雖未來,卻時時刻刻在想念着你老人家,隻是……隻是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去處。”

  那人身子又一震,道:“你……你怎知他在想念着我?”

  鐵中棠黯然一笑,突然掀開鐵闆,縱身躍了下去。

  那人厲聲道:“你要作甚?”

  話猶未了,鐵中棠竟已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垂首道:“小侄鐵中棠,叩問你老人家福安。”

  那人雙目圓睜,神情更是驚詫,厲聲道:“你究竟是誰?你可知我又是誰?為何要向我跪拜?”

  鐵中棠道:“小侄乃是朱藻大哥之結義兄弟,見了你老人家,自當跪拜。”突覺肩頭一陣劇疼,已被那人一把抓住,鐵中棠隻覺這隻手掌猶如鋼鐵一般,勁力之強,竟是自己生平未遇。

  何況武功練到鐵中棠這種地步,對任何人之出手,已都有種本能之反應,無論是誰,都難将他抓住的。

  但此人卻能無影無蹤般伸出手來,直到抓住鐵中棠後,鐵中棠方始覺察,這出手之快,又是何等驚人!

  鐵中棠雖然是銅筋鐵骨,此刻竟似也有些受不了此人一抓之力,但他卻仍咬牙忍住,絕不皺一皺眉頭。

  那人手掌不放,目光的的凝注着鐵中棠。

  鐵中棠也擡起頭來,回望着他。

  他身上一件寬袍,已是千縫百補,滿頭長發披散,雙目雖仍灼灼有光,看來卻仍是潦倒已極。

  尤其是那鎖在他身上的一副巨大之鐵鍊鐐铐,更令鐵中棠滿心感慨,既是憐憫,又覺悲痛。

  那人緩緩道:“你已知道我是誰了?”

  鐵中棠道:“小侄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誰了。”

  那人喃喃道:“不錯,不錯,倒也可配作朱藻的兄弟。”

  突然松開手掌,竟自仰天大笑道:“你既已知道我老人家是誰,便該稱我一聲老伯才是!”

  鐵中棠這才完全确定自己猜的果然不錯,這人赫然滿身鐐铐,幾乎連手足都難動彈的老人,上是名動天下,無人能與之抗衡之夜帝。刹時間,鐵中棠更是驚喜交集,伏地再拜,恭聲道:“老伯……”

  夜帝哈哈笑道:“藻兒為人一向目中無人,能與他結為兄弟的,老天早已知道不會錯了。”

  鐵中棠道:“多謝老伯誇獎。”

  夜帝道:“你一時便能猜出我是誰來,倒也不奇,不想你竟能受得了我那一抓之力,面不改色,端的有幾根硬骨頭!”

  鐵中棠見他落到此種地步,心胸仍如此開朗,若非人中之傑,焉能如此,心下不禁更是佩服。

  夜帝道:“想不到藻兒竟還記着我!他可好麼?我那住處,如今想必已被他整治得更是寬敞了。”

  鐵中棠心頭一陣黯然,過了半晌,方自勉強忍住了悲痛,垂首問道:“不知老伯已有多久未曾回家了?”

  夜帝道:“誰耐煩去記那日子,隻怕有十來年了吧!”

  鐵中棠暗歎忖道:“别人若是過他這種日子,必定是度日如年,連多少天都記得清清楚楚,而他竟然連多少年都記不得了,這又是何等胸襟!”口中黯然道:“滄海桑田,這十餘年來,世間變化已有不少。”

  夜帝笑道:“但我那住處遠離紅塵,想必不緻有……”

  鐵中棠歎道:“那……那地方……已……”

  他實是不忍将夜帝地方已被焚毀之事說出口來。

  夜帝變色道:“已怎樣了?”

  鐵中棠卻也終是不敢隐瞞,垂首道:“已……已被焚毀了。”

  他生怕這老人家聽得這驚人之變故太過悲痛,競是深垂着頭,再也不敢仰首去望一眼。

  哪知夜帝又自仰天笑道:“燒了麼……燒了也好,遠在十餘年前,老夫便想将它燒了的。”

  鐵中棠道:“為……為何……”

  夜帝道:“藻兒自小便喜歡享受,那地方若是燒了,他必定要設法再造一處,這也好激發他一些争強要好之心,免得他隻知享受,卻不知如何耕耘……這孩子本來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太過懶了。”

  鐵中棠歎道:“老伯見解,果非凡人能及。”

  夜帝笑道:“你既與朱家人結為兄弟,便該知道我朱家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享受,卻不能吃苦的。”

  鐵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無論任何享受,都定必要奮鬥才能得來,你若喜歡比别人享受的好,你能力就必須比别人高些。”

  鐵中棠肅然道:“此點小侄定必永記在心。”

  夜帝笑道:“我相信藻兒之能,無論環境多麼惡劣,他也必能改造,是以我對他一向放心得很,隻是……”

  笑容突然消失,歎道:“隻是不知她的娘如今怎樣了?”

  鐵中棠心頭一顫,頭垂得更低。

  夜帝歎道:“她委實太過好強,一心想要勝過我,但像她那樣去練武功,卻太苦了,不知她那痛苦已結束了麼?”

  鐵中棠不敢擡頭,道:“她老人家痛苦已結束了……”

  夜帝苦顔笑道:“好極好極,她也該享享福了。”

  鐵中棠隻覺心頭一陣劇痛,更是不敢擡頭。

  夜帝道:“裡面有些好酒好菜,你既然來了,便該陪我談談,莫急着要走,知道麼,快進去痛飲幾杯。”

  鐵中棠又驚又奇,幾乎奇怪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晌,方自讷讷道:“老……老伯還要進去麼?”

  夜帝道:“自然要進去的。”

  鐵中棠道:“小侄既已将秘門打開,老伯為何還不走?不如待小侄先将老伯身上的……的東西弄去後……”

  夜帝道:“原來你要救我出去。”

  鐵中棠道:“小侄……小侄是……”

  夜帝又仰天大笑道:“我若是要走,早就走了,還用得着等你來麼?孩子,你未免太小瞧了你朱老伯了。”

  鐵中棠道:“老……老伯為……為何不走?”

  夜帝笑道:“這其中有道理,你慢慢會知道了。”拉起鐵中棠,轉身向那曲折的岩洞裡走去。

  鐵中棠又驚又歎,忖道:“這老人當真是姜桂之性,老而彌辣,到如此年紀,還是如此倔強,到如此地步,還是絕不肯接受任何人絲毫幫助,看來隻有慢慢設法勸他,他才會走的了。”

  但他怎敢将這番話說出口來,隻得相随而行。

  這山岩下的秘洞,竟是曲折深遂,有如諸葛武侯之八卦迷陣一般,幽秘繁複處尤有過之。

  兩人走了半晌,鐵中棠更是發覺自己若非有老人領路,便再也休想自這曲折的道路間走回原地。

  越是深入,越是陰濕黝黯,到後來竟已伸手難見五指。

  鐵中棠想到自己結義兄弟之爹爹竟在這種地方度過了十餘年的日子,更是決心要将老人說服,勸他出去。

  也不知轉了多久,夜帝方自停下腳步。

  忽然間,鐵中棠隻聽“叮”的一聲輕響,火光一閃,眼前竟突然大放光明,原來秘道中竟已亮起了燈光。

  前面岩壁,已被鑿成石燈的模佯,燈蕊竟有十餘條之多,互相連結,夜帝火石一敲,刹那間燈蕊便一起燃着,有如魔法一般。

  鐵中棠瞧得内心驚奇,目定口呆。

  他奇怪的倒不是這石燈制作之巧,隻是再也想不出這燈中滿貼的燈油究竟是哪裡來的,但更令他奇怪的事,還在後面。

  秘道中一直是陰濕而黝黯,這裡卻是幹燥寬暢,左面一張石床,右面一張石桌,幾張石凳。

  石桌邊竟還有個石盆,盆沿雕成雙龍搶珠之勢,一縷清泉,潺潺不絕,自龍口中流了出來,又自盆底流了出去,盆中卻始終保持着滿盆清水,在一旁的洗梳用具,也無一樣不是幹幹淨淨。

  夜帝笑道:“這地方還好麼?”

  鐵中棠道:“此處雖好,卻非久留之地。”

  夜帝哈哈笑道:“說的好……說的好……”一面大笑,一面已自将哪兩隻紙袋拆了開來。

  紙袋中食物倒也豐盛,鐵中棠隻道他要勸自己吃了,哪知夜帝提起紙袋,竟将袋中食物部倒入盆下水溝裡。

  鐵中棠大駭道:“老伯這……這是作甚?”

  夜帝道:“你莫非當我要絕食自盡不成?”

  鐵中棠道:“這……這……”

  夜帝大笑道:“你隻管放心,老夫縱然要死,也要尋個舒服的法子,萬萬不會被生生餓死的。”

  鐵中棠更是詫異,忍不往道:“但老伯為何要将吃食倒了?”

  夜帝笑道:“這些東西隻配給馬吃,老夫這裡既無驢,亦無馬,不将它倒了,留着它作甚?”

  鐵中棠隻聽得呆呆的怔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道:“不……不知老伯平日是吃些什麼?”

  夜帝且不作答,反而問道:“方才老大曾說,苦是要走,多年前便已走了,你可是有些不信?”

  鐵中棠讷讷道:“小侄确是有些不信。”

  夜帝大笑道:“你倒老實得很……好!你且忍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中,你無論見着什麼,都莫要說話。”

  鐵中棠更是滿腹狐疑,勉強道:“小侄遵命便是。”

  夜帝大笑道:“好!”

  笑聲中雙臂一震,身形暴長,滿身鐵鍊鐐铐突然四散而開,嘩啦啦,啷嗆嗆,落滿了一地。

  鐵中棠駭然道:“這……”

  夜帝笑道:“莫忘了不準說話!”

  鐵中棠隻得将滿心驚訝壓了下去。

  夜帝轉身走到水盆前,略為梳洗,脫下寬袍,裡面竟是件柔絲所織輕柔華麗的花衫。

  等他轉過身來,哪裡還是方才那落拓潦倒的老人?哪裡還有一絲一毫落拓潦倒的模樣?

  隻見他容光煥發,須發有如衣衫般輕柔,看來雖是潇灑飄逸,卻又帶着種不可抗拒之威嚴。

  這謙灑與威嚴之奇異混合,便混合成一種不可抗拒之男性魅力,令人頓時忘卻了他的年紀。

  鐵中棠又待驚呼,雖然忍住,但張開了的嘴,卻再也合不攏來。

  夜帝微微一笑,緩步走到石床前,伸手一扳。

  那石床竟赫然應手而開了,露出了個洞穴,但洞穴之中卻是光亮異常,洞中秘道,亦是異常平整光潔。

  夜帝道:“随我來。”

  鐵中棠有如身在夢境,呆呆的跟着走了下去。

  他天賦機智,平日别人所行所為,他事先便可料中十之八九,但今日夜帝所做的每一件事,卻無一不大出他意料之外。

  秘道兩旁,每隔十步,便有盞石燈,走了數十步,便是道月牙石門,低垂着淡青長簾。

  夜帝回首笑道:“閉起眼睛,要你張開時再張開。”

  鐵中棠此刻對他已是五體投地,立刻閉起了眼睛。

  夜帝将他引入了垂簾,又走了幾步,鼻端便飄來一陣淡淡的香氣,令人心神俱醉。

  香氣濃濃,室中也漸漸溫暖。

  又過了半晌,夜帝方自笑道:“好!張開!”

  鐵中棠深深吸了口氣,緩緩張開了眼睛……

  他眼睛不張還罷,這一張開了眼睛,幾乎吓得跌倒在地。

  此刻他立現之地,竟是個圓形石洞,雖說是石洞,但四面滿懸長綴之錦帳,珍貴之毛皮……

  縱是大富之家的廳堂,也不過如此,何況洞中一桌一幾,俱都是青石雕刻而成,花色不同,各具匠心。

  有的石桌形如樓房,有的卧椅形如長橋,有的低幾形如農舍,更有張圓桌竟是雕成那夜帝之宮的模樣。

  石桌上一杯一盞,亦是花巧奇麗,有的形如烏雀,有的形如牛馬,有的形如武士,有的形如裸女。

  每樣東西,俱是手制而成,但是匠心獨運,栩栩如生,這已是任何巨室富家萬難及得上之事。

  更何況——

  錦帳下,石桌旁,低幾前,竟站着十餘個絕美少女。

  她們有的身披輕紗,有的穿着錦袍,有的正在談笑,有的正在下棋,也有的正在梳妝,還有的正在作圖。

  此刻,每個人都停住了手,癡癡的望着鐵中棠,每個人面上都充滿了驚訝之色,不知這少年自何處來的。

  鐵中棠幾乎眼也花了,他平生所遇之人,可驚可奇之事雖然不少,但卻當真要以此事為最!

  一時之間,他整個人都呆住了,莫說夜帝令他莫要說話,便是要他說話,他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夜帝道:“此地又如何?”

  鐵中棠還是說不出話來。

  夜帝笑道:“此刻你不妨說話了。”

  鐵中棠長長歎了口氣,道:“小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夜帝大笑道:“好!好!”

  轉身面向少女,笑道:“這便是我那藻兒的結義兄弟,你們不妨過來相見。”

  少女們掩唇輕笑,有的還不禁垂下頭去。

  夜帝大笑道:“此地久無外客,這些丫頭倒也不免都變得小家氣了,賢侄你可莫要見笑。”

  鐵中棠也不禁垂下了頭,哪敢回話。

  夜帝道:“呆望什麼?還不整治些酒菜來,與我這賢侄接風?”

  少女們一陣嬌笑,一起走了。

  夜帝道:“坐下。”

  鐵中棠坐了下來。

  夜帝道:“到了這裡,你感覺如何?”

  鐵中棠擡起了頭,隻見四面珠簾仍不住輕輕搖蕩,一陣陣銀鈴般的輕悅笑聲自搖蕩的珠簾中飄了過來。

  他又自長長歎息一聲,讷讷道:“小侄直到此刻為止,還有些不甚相信,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幻?”

  夜帝哈哈笑道:“老夫早已說過,朱家的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會得設法好好享受。”

  鐵中棠歎道:“老伯實有過人之能,但小侄心裡有許多事無法了解,不知老伯能否見告?”

  夜帝道:“有什麼事,你隻管問吧!”

  鐵中棠道:“不知老伯怎會到了這裡,又怎會……怎會如此?”

  他實在找不出話來形容心中的驚異,隻有苦笑着四面指了指,隻因日後既然将他囚禁此間,此間便必是絕地,而夜帝卻能将此絕地變為仙境,豈非大是不可思議。

  夜帝含笑道:“你問的雖然隻有兩句話,但要我解釋起來,卻委實是說來話長,不知你可有耐心聽麼?”

  鐵中棠道:“小侄洗耳恭聽。”

  夜帝微徽一笑,尋了張舒服的卧榻倒身坐下,開始叙說那一段神奇的故事:“我一生行事,自信絕無有愧天疚地之處,卻隻有件事被人罵得體無完膚,你可知是什麼?

  “好!瞧你微笑不語,想必心裡已知道,隻是未便說出口來,其實你縱然說出,又有何妨?

  “要知風流亦非見不得人的事,隻要你居心未存下流,縱然對天下女子鐘情又有何妨?

  “我一生之中,最最傾倒的,便是那些秀外慧中,才貌雙全的女子,隻因唯有她們,方是天地間靈氣之所鐘,你且看有些女子粗頭與惡俗,有些女子卻是清雅如仙,這其間差别為何如此之大,便是因為上天喜惡有所不同。

  “蒼天既将靈氣鐘于某些女子之身,便是要人多加愛護,這正如好花好草,靈山秀水,亦是要人欣賞之理相同。

  “若有人對這些蒼天垂愛之事,不知欣賞,不知愛惜,此人不是俗物,便是暴殄天物的呆子。”

  他仰天大笑數聲,接着說:“幸好我既非俗物,亦非呆子,從來不敢暴殄天物,隻要是上天眷愛之女子,我必定愛護有加,視如無上之珍寶。

  “更幸好我那妻子也非俗物,知道我之所為,不過是要将天下好女子好生護着,莫教她們受了惡人欺負而已。

  “更令人慶幸的是,隻要是好女子,便能知我之心,其實,也唯有好女子,方能知我之心,我平生最大之願望,便是與大下的女子結為知己,更願天下好女子,也俱都将我視為知己,則人生便已庶近無憾了。”

  他顯然已将鐵中棠視如子侄,是以說話毫無顧忌,鐵中棠卻已聽得呆了,唯有連連苦笑。

  隻因他這番言語,說的無一不是鐵中棠聽所未聽,聞所未聞的道理,鐵中棠實不知他所說的是對還是錯。

  轉眼瞧去,隻見少女們已将酒菜端來,悄悄坐在四周,一個個俱是面帶微笑,早已聽得入神。

  這番話她們顯然已不知聽過多少次了,但此刻仍聽得如此入神,可見夜帝言語間,實是大有令人動情處。

  酒菜果然精緻,夜帝舉杯在手,突然長長歎息一聲,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方自接着往後說了下去:“但天下好女子中,卻有個最最好的女子,非但未曾将我視為知己,而且根本對我不理不睬。這實是我平生最大之恨事,為了此事,我接連七日七夜幾乎全然未進飲食,幾個月裡,食而不知其味,睡更不能安枕,隻要一想及她來,心頭便有如針刺般痛了起來,不知你可想得出我那時之心境?

  “好,你還是微笑不語,我那時心境,想必你也是懂的。

  “唉,與你這樣聰明的孩子說話,也是人生一件樂事,否則與那些俗物言談,倒不如對牛彈琴還可少生些悶氣。”

  他說來說去,盡是說些似通非通玄之又玄的道理,此刻又将話題錯開,又忽而要鐵中棠飲些美酒,用些酒菜,鐵中棠忍不住要将方才的話再問一次道:“不知前輩怎會來到這裡?”

  夜帝這才說及正題,歎息着道:“你且莫着急,隻因方才那些話,聽來似乎與此事并無關系,其實卻是我為何會到這裡最大的原因。

  “你可知那對我不理不睬之人是誰麼?她便是……

  “好,隻怕你又猜中了,她便是常春島之日後,她若是對我不睬,倒也罷了,我最多不過生些悶氣。

  “哪知到了後來,她竟想盡辦法,将我身邊的女子俱都說動,十人倒有九人離我而去。

  “她說我用情不專,自命風流,卻不過隻是好色之徒,她哪裡知道我之深情,她哪裡知道我的深意。

  “你可見到愛花之人,家裡隻種一株花的麼,家裡唯有一株花的,那斷然必非愛花之人。

  “這道理正與我相同,我若對女子漠不關心,又何苦用盡千萬百計要她們陪伴在我身旁,辛辛苦苦的維護着她們,絕不會使她們受到絲毫傷害,愛花之人必常護花,将花移入溫室,冬日培火,夏日施水,好教那鮮花莫被狂蜂所戲,野鳥所欺,唉……不是愛花人,又怎知護花者的一片苦心!”

  這番話更是聽得鐵中棠目定口呆,啼笑皆非,雖覺這道理大是不通,卻又說不出他的不通之處在哪裡。

  那些少女們卻聽得如醉如癡,有的甚至已在偷偷落淚,鐵中棠趕緊插口道:“是以老伯便趕去常春島。”

  夜帝道:“不錯,那時藻兒年紀已不小,你那伯母又已坐關,我忍無可忍,便趕去常春島。

  “而日後卻早已算定我這一着,她終究不敢與我獨鬥,竟已集全島百餘高手之力,擺下了大周天絕神陣,在岸邊等候于我,我方自踏上常春島,她便與我立下誓約,隻要我能破了那絕神陣,她便聽憑我來處置,我若在三個時辰中破不了此陣,便得完全聽憑她發落了。

  “那日海上風浪極大,我下船時已是疲累不堪,而且三個時辰,又嫌太少,但我雖明知這誓約立得極不公道,卻又被好這條件所誘,無法拒絕,一戰之下……唉,我便到了這裡。”

  鐵中棠也不禁為之長歎一聲,沉吟着道:“不知老伯臨去之際,可曾将去向說給朱大哥知道?”

  夜帝道:“未曾,但你那伯母,素來深知我心意,我縱然不說,她必也知道我要去哪裡。”

  鐵中棠黯然道:“她老人家的确知道的,隻是……”

  他要說的是:“隻是她老人家未及說出,便已死了。”但卻将這句話又忍在心裡。

  夜帝道:“隻是什麼?”

  鐵中棠強笑道:“隻是她老人家并未告訴小侄。”

  夜帝舉杯在手,呆呆的出了會兒神,緩緩歎道:“我十餘年未曾回去,她自也不願藻兒來找我。”

  鐵中棠暗暗歎道:“這次你卻錯了。”

  過了半晌,夜帝方自接着說了下去:“我到了這裡,不過半年,便将這岩間中的秘路全部摸熟了,但約莫十個月後,才發覺此地并非絕地,除了那入口外,還另有一條石隙可通向外面,那時我若要走,便可走了。”

  鐵中棠道:“老伯為何不走?”

  夜帝正色道:“男子漢立身處世,雖可不拘小節,但于大節,有關忠、孝、信、義之處,卻斷不可虧。”

  鐵中棠肅然道:“是。”

  夜帝道:“我隻要留在此間不走,便不算失信于人,至于我在此地如何過活,便要看我是否有自求安逸之能力,隻要我有此能力,縱然日日享樂,也無虧于心,非我定要在此地受苦,才算守信。”

  這番話卻是說得義正詞嚴,無懈可擊。

  鐵中棠道:“小侄明白。”心中卻不禁暗歎忖道:“我這伯父雖然生性風流,立論有時也不免失幹偏激,但胸懷間自有一種恢宏之氣,果自下失為武林第一名俠之風範。”一念至此,面上不禁露出敬重之色。

  夜帝微微一笑,道:“珊珊,下面的事,你都已經知道了,不如由你按着往下說吧,也可說得動聽些。”

  一個鵝蛋臉,柳葉眉,高挑身材,膚色微黑,年紀雖已二十七、八,但卻仍充滿青春健康之活力的少女,秋波一轉,嫣然笑道:“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我卻永遠也忘不了。”

  她笑容間滿含對往事甜蜜的回憶,開始叙說她的故事,輕柔的語聲,令鐵中棠更是聽得入神。

  她阖起眼睑,說的很慢:“那時正是暮春時節,我和翠兒每天要趕着羊群出來,找個有水有草的地方。一面讀些書,一面牧羊。

  “有一大,已是黃昏時分,我正要回去,忽然聽得山下面有吟詩的聲音傳出來,念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

  “山下面會有人吟詩,我自然吓了一跳。

  “但那吟詩聲是那麼優雅,念的又是我熟悉的詩句,我聽了兩句,竟不知不覺間聽得呆了。

  “那時我心裡想,山下面的縱然是鬼,也是個雅鬼,于是我和翠兒就壯起膽子去找這聲音是自何處發出來的。”

  她笑容更是動人,接着說:“你知道少女們的幻想總是比别人多些,是以我們才一心要找那雅鬼,若是換了現在,隻怕我們就不敢了。

  “我們找了半天,才發現亂草間的那塊山石竟有條襲隙,有雙眼睛正在這襲隙中呆呆的望着我們。

  “這雙眼睛的目光,也是那麼溫柔,絕沒有絲毫惡意,我們就壯起膽子和他說起話來。

  “從那天之後,我們每天都要去聽他說話,隻因他說的全是我們從來沒有聽過的,我們都不禁聽得着了迷。

  “我們每天擠羊乳給他喝,他也時常用石頭雕些東西送給我們,到後來,我和翠兒就都對他……都對他……”

  說到這裡,她臉上泛起一陣淡淡的紅霞,容光更是照人,垂下了頭,嫣然一笑,才接着道:“到後來我們都覺得再也不能離開他了,就帶着些紙筆、丹青和一些衣物,也住進那地洞裡。

  “那時這地洞雖還沒有這樣的規模,但已是很幹淨了,我們每天陪着他吟詩、下棋、作畫。

  “有一天他突然要我們将畫好的畫拿出去賣,再換些有用的東西回來,但他卻又要我答應,一定要将畫賣給女孩子。

  “但閨秀少女會到街上來買畫的極少,幸好我們也是女人,可以在别人閨房裡走動,很容易就将七、八張畫全都賣了出去,而且賣得價錢很高,我們就買了些絲網、紙筆、珊瑚、象牙一類的東西回來。

  “這次他不但畫了畫,還刻了些圖章和珊瑚、象牙人一類的小玩意,于是我們又拿出去賣。

  “那時我們到了街市上,先前買我們畫的幾個女孩子,竟都派了她們使喚的丫頭,天天在街上等着我們。

  “原來她們已對那幾幅畫着了迷,整日茶不思,飯不想,隻是呆呆的望着那畫兒出神。”

  說到這裡,旁邊也有三四個少女面上泛起了嫣紅,珊珊含笑瞧了她們一眼,含笑說了下去:“她們見了我,簡直高興得發狂,一定要求我們帶她們來找這畫畫的人,否則就不放我們走。我們被逼得沒法于,也實在瞧她們可憐……”

  突聽一個杏衣少女笑啐道:“誰可憐?你才可憐哩!”

  珊珊嬌笑道:“你還不可憐?那時候連眼睛都哭紅了,我若再不帶你們來,隻怕你們真要活活急死了。”

  那杏衫少女瞧了另幾個少女一眼,格格嬌笑道:“就算我們着急,可總比她們要好些吧!”

  珊珊笑道:“這倒是真話。”

  少女們又笑又啐鬧成一團,你說我着急,我說你可憐,但瞧了鐵中棠一眼,又都紅着臉垂下了頭。

  夜帝仰天笑道:“好!好!你們都不着急,着急的是我……”

  聽到這裡,鐵中棠不必再聽,也已猜到此中究竟。

  這些少女們想必是見着夜帝畫的圖畫後,便自心醉神癡,忍不住想要瞧瞧這作畫的才子。

  等她們見着夜帝後,更不禁要被他這絕世之豐神,優美的談吐所醉,留在這裡,再也不肯走了。

  于是大家同心協力,再加上夜帝胸中之丘壑,經過十數年的辛苦經營,終于将這陰森的岩洞變成了仙境。

  由此可見,夜帝不但武功絕世,而且文采風流,妙手丹青,亦非他人能及,否則又怎能迷得了這些少女?

  珊珊笑道:“隻要是見着他圖畫雕刻的女孩子,十個中倒有九個會被迷住,而且想盡法子,也要趕來。

  “到後來我們真怕若照這樣下去,連這岩洞都要被女孩了們擠塌,是以再也不敢将他的圖畫雕刻拿出去賣了。”

  夜帝微笑道:“不是不敢,隻怕是不願吧!”

  珊珊粉臉微微一紅,笑啐了一口,道:“我不說了。”

  夜帝大笑道:“我也該歇歇了,翠兒,你說。”

  另一個模祥與珊珊生得同樣标緻,年紀又輕些的少女笑道:“好!我說,珊姐要是吃醋,先前也不會将别的女孩子帶來了,她隻是知道。凡是要買這些圖畫雕刻的女孩子,必定都是才女,才女瞧見才子的手筆,怎會不心動?但人來的大多,也不行呀!”

  珊珊笑道:“還是翠兒知道我。”

  翠兒笑道:“不但珊姐,别的姐妹們,也說莫要将圖畫往外賣了,留着自己看,總比讓别人看好得多。”

  她笑容更是明媚,言語更是爽朗,比起珊珊的婉轉嬌柔,卻又另有一番動人心魄之處,令人見之神醉。

  隻聽她接着道:“我和珊姐雖是窮人家的子女,但别的姐妹們,卻都是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們來的時候,就不知帶來了多少珠寶,尤其是敏兒,幾乎把她家全都給偷搬了來。”

  那杏衫少女笑罵道:“我可沒惹你,你窮嚼什麼舌頭!”

  翠兒笑道:“我又沒說假話。”

  珊珊嬌笑道:“我證明,敏丫頭來的時候,足足裝了三大車東西,就隻她一個人帶來的,已足夠大家吃一輩子了。”

  翠兒道:“是以雖然不賣圖畫,也沒關系,大家每天除了吃飯,就是想盡法子将這裡布置起來。”

  夜帝微微笑道:“好了……中棠,你也該全明白了。”

  鐵中棠歎道:“小侄若非眼見,真不敢相信這故事竟會是真的……唉!若非老伯此等奇人,又怎會有此奇遇!”

  翠兒笑道:“是呀,他若不會吟詩作畫,哪有這段事?”

  夜帝笑道:“但我也不願那日後知道此事,是以每日算準時間,知道有人送飯來了,我便打扮個落魄模樣出去。”

  鐵中棠也不禁失笑道:“卻連小侄也騙倒了。”

  洞中無晝夜,衆人談談笑笑,也不知過了多久。

  珊珊忽然笑道:“他們男人,想必總有許多不願被咱們女孩聽到的話要說的,咱們何必留着惹厭,走吧!”

  翠兒笑道:“累了一天,也該睡了。”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少女們俱都嫣然一笑,陸續走了出去。

  夜帝瞧着她們身影,微笑道:“你瞧這些女子,是否天地間靈氣所鐘,不用你說話,她們先已知道了你的心意。”

  鐵中棠道:“果然善體人意……”突然長長歎息了一聲,接道:“小侄委實有句不願被人聽到的話要求老伯回答。”

  夜帝道:“有什麼話?你隻管問吧!”

  鐵中棠沉吟半晌,似乎甚是為難,不知該如何問出口來。

  轉眼四望,幾上紙筆猶在.他方自走了過去,提筆寫了幾個字,雙手送到夜帝面前。

  夜帝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改變。

  但他默然良久,也終于說出一番話來,鐵中棠聽了這番話,神情竟也大變,也不知是驚是喜。

  他刹那間便已熱淚盈眶,口中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靈光……朱大哥……你們……太好了!”

  鐵中棠究竟寫的是什麼?夜帝究竟說了什麼?鐵中棠又為何突然提出水靈光與朱藻兩人的名字。

第二十九章 陰錯陽差

  這時朱藻與水靈光遠在千裡外的王屋山下,耳畔但聞得山林松濤,又怎會聽得到鐵中棠的呼聲。

  王屋山并不高峻,但山不在高,有仙則靈,自古以來,故老相傳,王屋山正是頗多仙人靈迹。

  朱藻與水靈光到了王屋山下,但見靈山佳木,果似帶着幾分仙氣,卻尋不着那再生草廬在哪裡。

  兩人一前一後将山麓四周都尋找了一遍,朱藻微微皺眉,道:“這裡哪有什麼再生草廬?莫非……莫非……”

  水靈光道:“莫非什麼?”

  朱藻歎道:“莫非你鐵大哥隻是騙我們的?”

  水靈光仰首望天,幽幽出了一會兒神,緩緩道:“我和中棠相識以來,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個字是騙我的。”

  她離開泥澤雖然已有許久,但隻有自崂山至王屋山這一段路途之中,方自真正深入紅塵。

  這一路上,她看見了許多以前沒有見過的事,也看見了各色各樣的世人,她雖然未曾對任何一人抱有輕視之心,但無論是誰,隻要到了她面前,都已不知不覺被她那種飄逸靈秀之氣所攝,而自慚形穢起來,這使得心如赤子的水靈光,也在不知不覺間培養出一種尊貴高華之氣。

  她昔日若是天上仙子,此刻便已是仙子中的公主,教人一心想親近于她,卻又不敢親近。

  這種絕俗的風姿,竟已有幾分與朱藻非凡的氣概相似,兩人走在人群中,當真有如鶴立雞群,迥異流俗。

  這種氣質自是與生俱來,不是裝作得來的。

  隻是童年的不幸,使得水靈光變得有些羞怯,有些自憐,對别人有些畏懼,對自己也無信心。

  但泥污中的明珠,終有露出光華之一日。

  水靈光此時正如泥中之明珠,已洗清了泥污,放出了逼人的光華,隻因她童年不幸的陰影,已逐漸消失。

  她對别人不再畏懼,對自己有了信心。

  她的口吃之病,也在不知不覺間好了。

  此刻,她言語中更充滿自信,不但深信鐵中棠絕對不會騙他,也深信那再生草廬必定在這裡。

  朱藻歎道:“鐵二弟自然不會惡意來騙我們,他隻是……”

  水靈光幽幽道:“你不用說了,中棠的心意我知道。”

  朱藻怔了一怔,笑道:“你該稱他大哥才是。”

  水靈光道:“我偏要叫他中棠……中棠,中棠……”

  朱藻仰大大笑道:“好個刁蠻的女孩子,二弟有了你這樣的妹子,這一生中隻怕難免要多吃些苦頭了。”

  水靈光嫣然一笑道:“我總覺得隻有你才像我的大哥,朱大哥,你做我的大哥吧,我不要中棠這哥哥。”

  朱藻苦笑道:“咳!咳!今天天氣不錯。”

  水靈光笑道:“何必顧左右而言其他,你就是不認我這妹子,我還是要認你做大哥的。”

  朱藻搖頭歎道:“十餘日前你還是個溫溫柔柔的女孩子,不想此刻竟變得又淘氣,又調皮了。”

  水靈光道:“大哥可知這是什麼緣故?”

  朱藻道:“不知道。”

  水靈光笑道:“我這都是跟大哥學的。”

  朱藻大笑道:“好個……”

  突然間,兩條人影自山坳後面急掠而下,輕功俱都不弱,但見到這裡竟然有人,兩人立時放緩了腳步。

  當先一人,劍眉星目,身形英挺,一身黑緞輕裝,腰畔卻束着條血紅絲帶,腳步雖己放緩,但行止間卻仍帶着種英發剽悍之氣,背上斜背一柄烏鞘長劍,血紅的絲縧,迎風飛舞。

  另一個卻是個妙齡少女,身材窈窕,一身翠衫,背後竟也斜背着劍,娟秀的面目,配着雙靈活的大眼睛,顧盼飛揚,生得雖非絕美,但嬌憨明媚,極是動人,與那少年站在一起,正是一雙壁人。

  朱藻、水靈光目光動處,不禁暗暗喝彩,卻不知這少年男女兩人瞧見了他們,更已不覺瞧的癡了。

  兩人自他們身前走過,還忍不住要回頭瞧上兩眼。

  朱藻心念一動,突然抱拳道:“請教。”

  那勁裝少年趕緊轉過身來,亦自抱拳笑道:“請教。”

  朱藻含笑道:“不知兄台對此間是否熟悉?”

  勁裝少年道:“在下久居此間,對此山倒還略知一二。”

  朱藻拊掌道:“好極了……在下鬥膽,想要向兄台打聽個地點,不知兄台可否見告?”

  勁裝少年道:“不知是何所在?”

  朱藻緩緩道:“再生草廬……”

  這四字說出口來,勁裝少年突然面色一變,倒退了一步。

  那翠衫少女本自一直含笑瞧着水靈光,此刻亦自霍然轉過身來,厲聲道:“你要找誰?打聽這地方作什麼?”

  朱藻神色不變,微微笑道:“在下受人之托,帶未一封書信,要交給再生草廬主人,至于草廬主人究竟是誰,在下卻不知道。”

  他言語神情間,自有一種雍容高華之氣,這幾句活淡淡說來,也自有一種力量教人不得不信。

  少年男女對望一眼,面色漸漸恢複和緩。

  勁裝少年沉吟半晌,道:“不知兄台貴姓?”

  朱藻道:“朱,朱紫之朱。”

  勁裝少年展顔一笑,道:“既是姓朱,便可去得。”

  朱藻奇道:“此話怎講?”

  勁裝少年笑道:“那‘再生草廬’雖非什麼隐秘之處,但兄台若是姓雲,或是姓鐵,小弟便無法奉告了。”

  翠衫少女亦自接口笑道:“我先前将兩位當做是姓雲的,是以才吃了一驚,兩位可莫要見怪。”

  水靈光、朱藻對望了一眼,暗中不禁起了驚疑之心。

  這再生草廬主人,莫非是敵非友?否則怎會逃避雲、鐵兩姓之人?但他若真是敵,鐵中棠為何又要自己待他如兄弟?而且再三叮咛……這其中之沖突,朱藻雖然絕世聰明,卻也百思不得其解。

  翠衫少女已輕輕拉起了水靈光的纖纖玉手,眨了眨一雙大眼睛,嬌笑道:“姐姐你怎會生得這麼美的?”

  水靈光笑道:“你才是真美……”

  勁裝少年卻瞧着朱藻歎息道:“兄台氣概之高華,實為小弟生平僅見,否則小弟亦不緻輕信兄台之言……”

  朱藻微微一笑,道:“兄台若非光彩耀人,在下方才也不緻冒昧招呼了。”

  兩人相與大笑。

  勁裝少年瞧了水靈光一眼,突然放低語聲,輕笑道:“兩位人中龍鳳,當真是天成……”

  哪知他語聲雖輕,水靈光卻聽到了,截口道:“他是我大哥……”眼波一轉,突又笑道:“我看你們兩位才是……”

  翠衫少女笑道:“小妹叫易明,他是我哥哥易挺,我們也是兄妹。”于是四人相與大笑,隻是朱藻不免笑得有些勉強而已。

  易挺道:“我兄妹也是正要去再生草廬的,正好同行。”

  朱藻拊掌道:“妙極。”

  笑語聲中,易挺當先領路,隻見他雖未施展輕功,但腳步之輕靈。卻顯見已是武林中一流高手。

  他那妹子易明,身法之靈妙,竟也不在他之下,此刻正拉着水靈光的手,低聲笑語,談得似是頗為投機。

  朱藻見這兄妹兩人,年紀輕輕,竟都身懷如此上乘武功,心下不覺暗暗稱奇,忍不住想要問問他的來曆。

  哪知易挺也正打量着他,面上神情更是驚異,忽然失聲歎道:“小弟行走江湖多年,但如兄台這樣的身法武功,小弟莫說是未曾見過,就連聽也未曾聽過,小弟若是雙眼未盲,兄台必是當今武林中的高人!”

  他說的倒非是恭維之言,要知朱藻雖也未曾施展輕功,但行走間那種流雲般飄逸之風姿,武林中任何一種輕功身法也難望其項背,易挺驚歎之餘,卻不免對身後衣着雖随便,神情卻高貴,笑容雖可親,武功卻可驚的人物,暗暗起了疑懼之心,言語間也正是在試探他的來曆。

  朱藻微微笑道:“在下之武功,怎比得上兄台嫡傳峨嵋心法?”淡淡兩句話,便說出了易挺武功家數。

  易挺又不免吃了一驚,道:“兄台好高明的眼力!”

  朱藻道:“隻是在下疏懶己久,對江湖俠蹤,多已生疏得很,竟不知峨嵋出了賢兄妹這般的少年高手。”

  易挺展顔笑道:“難怪在下瞧不出兄台身份,原來兄台竟是久已隐迹江湖的隐士高人!”

  易明接,了笑道:“也許人家隻是不願說出大名而已,你又怎會知道人家真的是隐迹已久。”

  易挺笑道:“這位兄台雖然看出了咱們武功家數,卻仍不知道咱們是誰,想必自是真的久未在江湖走動了。”

  易明笑罵道:“好不害臊,你以為你自己真的很有名麼?在江湖走動的人,就一定會知道你?”

  易挺哈哈一笑,雖未說話,但笑聲中頗有些自矜之意。

  朱藻暗笑忖道:“這兄妹兩人,倒是心直口快,瞧他們神情,必定都是少年揚名,否則又怎會如此狂放大意。”

  要知少年揚名之人,多半不免有些眼高于頂,但對人對事,也多半不會藏有什麼機心。

  易挺身形一折,突然轉入一條羊腸小道。

  這條小路婉蜒通向山上,走不了幾步,道旁便有塊小小的白楊木牌,上面寫的,赫然正是:“再生草廬”四字。

  别人若是來尋再生草廬,既在山麓四面尋找不着,便萬萬不緻将這條羊腸小路錯過。

  但水靈光與朱藻兩人,一個雖然細心,但卻毫無江湖經曆,一個更是脫略形迹,從來不留心小處的人。

  若要這兩人去創一番事業,那準是别人難及,但若要他兩人尋路,卻端的是找錯了人。

  别人三年辦不了的事,他兩人也許在三天裡便可辦好,但别人片刻間便可尋着的地方,他兩人隻伯三年也尋不着。

  朱藻回頭瞧了水靈光一眼,苦笑道:“原來在這裡!”

  易挺笑道:“小弟早已說過,這再生草廬本非什麼隐密之地,天下人都可來,隻是……”

  朱藻道:“隻是姓雲的和姓鐵的來不得?”

  易挺笑道:“不錯!”

  朱藻道:“為什麼?”

  易挺道:“這原因我也弄不清……”

  朱藻笑道:“兄台平日想必糊塗大意得很。”

  易明格格嬌笑道:“依我看來,你們兩位也差不多。”

  突聽一陣朗笑之聲,自道旁竹林中傳了出來,一人朗聲笑道:“隻有天下的英雄,才配做糊塗大意之人。”

  朱藻大笑道:“說得好,如非英雄,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兄台想必就是再生草廬主人了。”

  突見一人大笑着自竹林中飄然行走,遠遠看來,他風神飄逸,神清骨爽,端的有林下逸士之風。

  走到近前,才看得出此人實有幾點與常人特異之處。

  他滿頭長發,颔下微須俱已花白,但眉宇眼神卻又甚是年輕,教人再也難猜得出他的年紀。

  他風姿雖然飄逸潇灑,但卻又帶着種說不出的剛猛剽悍之氣,這兩種氣質本自完全不同,一個人同時具有這兩種氣質,委實少見得很,這逸士之風姿,與英雄的氣概互相混合,便形成一種強烈而奇異的魅力。

  他笑容雖爽朗,但眼神中卻又深藏着一分濃厚的憂郁。

  這兩種神情又是斷然不同,而此刻卻又同具一身,教人一眼看去,便能覺出此人身世必有一段不平凡的遭遇。

  朱藻還未見得此人,便聽此人言語出衆,此刻見了此人,更覺他風姿獨特,竟再也移不開目光。

  這再生草廬主人,也正在一瞬也不瞬的瞧着他,口中卻笑道:“易家賢兄妹自何處為小兄接引來如此佳客?”

  朱藻接口笑道:“客來不速,兄台不嫌唐突?”

  草廬主人笑道:“在下未見兄台,聞聲已覺神俊,此刻一見之下,更是不覺傾倒,隻望兄台莫嫌小弟孤陋就好了。”

  朱藻大笑道:“兄台風骨超特,在下又何嘗不深為傾倒,難怪我那二弟要說兄台乃是當世之奇男子了。”

  草廬主人奇道:“令弟是哪一位?怎認得在下?”

  易明銀鈴般笑道:“姐姐,你瞧他兩人,一見着面就談個不了,卻将咱們都涼在這裡,也不叫咱們過去坐坐。”

  草廬主人轉目瞧了水靈光一眼,笑道:“在下險些忘了,這裡還有位佳客,請!請……”當下含笑揖客。

  穿進竹林,隻見三五間草廬,斜搭在山坡上,屋前綠水宛然,屋後卻有片菜畦,果然好一個隐士居處。

  草廬中陳設亦是清雅有緻,不同凡俗,兩個垂髫童子,香茗待客,香茗固屬佳品,杯盞亦是玉制。

  朱藻自幼享受便同王侯,但此刻在這簡單的草廬裡,方一坐下,便覺出這草廬其實大不簡單。

  他早已看出,廬中無論一杯一盞,一條一幅,俱是萬金難求之珍物,心中不覺暗奇忖道:“這草廬主人,退隐後仍有如此享受,若無萬貫家财,焉能如此?他退隐前莫非是個劫财無數的江湖大盜不成?但看來看去,卻也看不出這草廬主人有絲毫盜賊的模樣。”

  草廬主人又已笑道:“不知令弟……”

  朱藻微微一笑,截口道:“我那二弟,有封書信要我轉交兄台,是以在下專程趕來……”

  他一面說話,一面取出了那封書信,忽又笑道:“其實我那二弟怎麼會認得兄台的,我也絲毫不知道。”

  草廬主人怪聲道:“哦……”含笑接過書信,掃目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大變,脫口道:“是二弟……”

  語聲中既是驚喜,又是歡喜。

  朱藻笑道:“看來兄台與我那二弟倒熟得很。”

  草廬主人道:“熟得很,熟得很……太熟了……”突然頓住語聲、微一抱拳道:“在下告退片刻,恕罪。”

  話來說完,便已匆匆去了。

  水靈光悄聲道:“看來這草廬主人倒神秘得很。”

  易明笑道:“不錯,神秘極了,我兄妹雖與他相識也有不少時候,但他的事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水靈光道:“你們怎會認得他的?”

  易明道:“無意遇上,談得很投機,就變成了朋友……”嫣然一笑,又接道:“就像我和姐姐你一樣。”

  水靈光道:“他姓什麼?”

  易明笑道:“我也不知道……”

  水靈光失笑道:“你們兄妹真奇怪,交了個朋友,卻連人家姓什麼都不知道,而且自己還仿佛覺得這是合情合理的事。”

  易明嬌聲笑道:“我也知道這些不合情理,但隻要他人好,我們就交他這朋友,又何必定要問他名字?”

  這邊兩人嘀嘀咕咕,嬌笑輕語,那邊朱藻與易挺也在談論着這草廬主人奇特的行藏,神秘的身世。

  易挺道:“這一年來,他的确結交了不少英雄豪傑之上,但這些朋夜也沒有一人知道他的名字。”

  朱藻道:“既是如此,為何又有許多英雄結交于他?”

  易挺道:“此人文武全才,談吐風趣,而且仗義疏财,揮金如土,朋友若有急難,隻要求着他,他立時解囊,絕無推辭,但他卻無任何事要求别人相助于也,這樣的人物,自是人人都願結交的。”

  朱藻微哨道:“奇男子……果然是人間奇男子……”

  易挺忽然問道:“不知令弟可知道他的來曆?”

  朱藻笑道:“照此情況,我那二弟想必知道他的來曆,隻恨我也未問清楚,便匆匆趕來了。”

  易挺道:“令弟想必也是位英雄人物?”

  朱藻展顔笑道:“不是在下為舍弟吹噓,放眼天下,似他那般智勇雙全,俠骨柔腸的人物,端的少見得很。”

  易挺歎道:“如此英雄,小弟卻無緣得識,豈非憾事?”

  朱藻笑道:“日後我必定為你兩人引見引見,隻是……”苦笑一聲,接道:“隻是我那二弟行蹤飄忽得很,他此刻在哪裡,連我也不知道……”緩緩頓住語聲,腦海中不覺已浮起鐵中棠的容貌。

  鐵中棠提筆寫的,隻是:“水柔頌,庚子四月十六。”九個字。

  這本是他在夜帝宮後秘室中的黃絹冊上瞧見的。

  夜帝看了這幾個字,面上神情卻自大變,過了良久,方自沉聲道:“你為何要向我問起此事?”

  鐵中棠垂首道:“此事于小侄一生關系甚大,隻因……唉!這其中關系糾纏複雜,小侄一時也說不清。”

  夜帝厲聲道:“你既說不清,為何要我說?”

  鐵中棠道:“小侄隻想求問老們,庚子四月十六那一人,在盛家莊外的桃花林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夜帝身子一震,道:“桃花林……你怎知道桃花林?”

  鐵中棠重音道:“小侄實是……”

  夜帝突然放聲狂笑,道:“好!你莫要說了,不管你為了什麼要問我此事,我向你說了也罷。”

  笑聲又突頓,面上露出一片黯然之色,緩緩道:“此乃我一生中憾事之一,我遲早總要對一個人說的。”

  鐵中棠屏息靜氣,不敢開口。

  夜帝緩緩又道:“二十年前,有一日我忽然動了遊興,由江南一路遊山玩水,四月間便到了中原。

  “你知我生性素來不喜拘束,一路上既無朋友可找,更不願投店打尖,去看那些俗人厭物的嘴臉。我若走得累了,便以天為幕,以地為席,不但逍遙自在,而且還可從中領略天地之佳趣。

  “這一日,便是十六那一日,黃昏時我正自有些力乏,忽見道路前面有着偌大一片桃林。四月暮春,桃花将落未落,正是開得最盛之際,滿大夕陽,将那片桃林映得光輝燦爛,有如仙境一般。”

  他面上泛起一絲微笑,似乎那動人的風光,此刻仍是令他神醉,但笑容一閃而沒,他又接着說了下去:“我無意中見着此等奇景,自然不禁大喜,當下便在桃花林歇了,沾了壺美酒,斬了隻白雞,正待對花獨飲,哪知就在此刻,桃花林外,突然響起一陣叱咤喝罵之聲,似是有個男子在前逃命,卻有個女子在後追趕。我本是為了遣興而出,自不願惹上這些江湖仇殺之事,雖恨這兩人大煞風景,本也待一走了之,但卻又忍不住好奇之心,想要瞧瞧那女子是何角色,唉……這一瞧之下,卻又平白瞧出了不少事來。”

  他心中似有許多感慨,歎息半晌,方自接道:“那兩人輕功都不弱,手勢極快,我雖已飛身掠上了桃樹,在花枝間藏起身形,但酒菜卻未及取上。前面奔逃的那人,乃是個勁裝少年,發髻蓬亂,氣喘如牛,神情已是狼狽不堪,掌中劍也隻剩下半截,似是方經一番劇戰,此刻已是強弩之未,隻是為了掙紮求生,是以拼命在跑。後面追的那人,卻是個高髻堆雲,容貌如花的錦衣少婦,手持雙股鴛鴦劍,也已累得嬌喘微微,滿頭香汗。

  “那勁裝少年一奔入林,顯見再已無法支援,身子個踉跄,雖又沖出幾步,終于撲地跌倒。那錦衣美婦,一掠而來,那股鴛鴦劍唰的刺下,勁裝少年大呼道:‘劍下留情,先聽我說句話好麼?’”

  錦衣美婦劍勢果然一頓,抵住那少年的胸膛,冷冷道:“你已落在我手中,還有什麼話說!”

  “那勁裝少年顫聲道:‘今日我與你才是初次相見,你怎麼對我下得了毒手?’……”

  說到這裡,夜帝長長歎息一聲,道:“這些話都是他們當時口中說的,直到今日,我仍可記得一字不漏。”

  鐵中棠垂首道:“不想老伯竟記得如此清楚。”

  夜帝黯然道:“隻因這件事,在我印象之中,實是極為深刻,你既問起此事,想必已知道這男女兩人是誰了吧?”

  鐵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那時我還不知道,心裡不覺暗暗稱奇,這少年與她第一次相見,她為何要下此毒手?

  “那錦衣美婦冷冷說道:‘你我雖然是初次相見,但卻仇深似海,今日我如落到你手中,你難道不殺我?’”

  “那少年眼睛瞬也不瞬的瞧着他,輕輕道:‘你若落在我手中,我……我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殺你。’”

  “他生像雖有些涼薄,但卻端的是個俊秀少年,尤其說話的語聲甚是特别,最易打動女子的心腸。

  “那錦衣美婦怒喝道:‘好個輕薄之徒,不要命了麼?’喝聲雖怒,但暗中卻已有些動心。

  “她若未動心,劍尖一落,早就可将那少年宰了,何必還和他說話,這種女子心意,我怎會不知?

  “那少年想必也瞧出來了,膽子更大,長歎道:‘不是在下奉承,似姑娘這樣美貌的女子,在下實未見過。’他歇了口氣,道:‘尤其是姑娘這雙眼波,便是天上明星,也無那般明亮,便是池中春水,也無那般溫柔。’他說着說着,竟悄悄推開了胸膛上的劍尖,錦衣美婦面上微微泛起了紅霞,似已聽得癡了,竟完全未發覺。那少年面上露出狂喜之色,突然翻身躍起,一把将她抱住了,喃喃道:‘姑娘,在下實已意亂情迷……’他口中胡說八道,連我也聽得有些臉紅了。

  “那錦衣美婦似是又羞又怒,突然一個肘拳,将他打得仰天跌倒,我隻道她此番必要取那少年性命。哪知她還是以劍尖抵住少年胸膛,劍尖還是未曾刺下,隻是怒喝道:‘你……你當我是什麼人?’”

  “那少年顫聲道:‘我……我實是忍耐不住……姑娘若是肯讓我親近親近,我……我死了也甘心。’他語聲雖裝出顫抖的模樣,目中卻全無半分害怕之意,隻因他已算準,那錦衣美婦此刻已下不了手。

  “那錦衣美婦手果然軟了,少年又推離了劍尖躍起,但這一次他并未伸手去抱,隻是跪了下來道:‘姑娘若是不肯,不如一劍殺了我,我能死在姑娘手上,已心滿意足了。’”這番話說得可真是動聽,再加上他那種說話的聲音,也難怪女子聽了要心動。

  “那錦衣美婦竟垂下了頭,臉上紅得更厲害,過了半晌,才輕輕道:‘你知道我已不是姑娘了。’”

  “那少年道:‘但你在我的心裡,卻永遠是最純潔的姑娘。’”

  “那錦衣美婦聽了這句活,心裡實似有許多感觸,雙目之中,竟不知不覺泛起了淚光。

  “那少年語聲更溫柔,道:‘我早已聽說,你婆婆與丈夫都對你不好,唉,我真不懂他們怎忍對你不好……’”

  “那少女大喝道:‘誰說的?他……他們對我很……很好……’她嘴裡雖不承認,但神情卻早已承認了。

  “那少年歎了口氣,道:‘我的那些兄弟,也對我不好……我們本自無冤無仇,又何必為了他們而互相仇視……’”

  “隻聽‘當’的一聲,那少婦手中兩柄劍都掉了下來,喃喃道:‘他們對我不好,我為何要為他們拼命……’”

  “那少年大喜道:‘對了……’突又歎道:‘我一生之中,便是夢想能遇着你這樣的女孩子,但你那眼睛……你那櫻唇……卻比我夢想中的女子還要美上百倍、千倍,我若未見你,真不信世上有這麼美麗的女孩子……’”

  “那少婦道:‘真的麼?’“少年道:‘我怎忍騙你?’”

  “那少婦幽幽長歎了一聲,緩緩阖起了眼睛,輕輕道:‘為什麼以前從沒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那少年歎道:‘那些不解風情的莽漢,整日隻知打打殺殺,又何解溫柔,又怎知靈魄,似你這樣冰雪聰明,絕色無雙的女子,卻委身于他,豈非辜負了青春?唉!上天對人,為何如此不公?’”

  “這句話更是說入了那少婦心裡,她眼圈兒又是一紅,嬌軀突然軟軟的倒在那少年身上……”

  聽到這裡,鐵中棠耳畔似又響起了水柔頌在那死神寶窟中獰笑着對鐵青箋說的話:“二十年前,你曾經跪在我面前,說我是你平生所見,最美麗,最溫柔的女孩子……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隻恨我聽了你的花言巧語,不但饒了你的性命,還在桃花林中……”

  那時鐵中棠雖己猜出了此事的真相,但此事的始未詳情,鐵中棠直到此刻方自完全清楚。

  他心中暗歎忖道:“想那盛存孝,身子既有不能對外人道的殘疾,又是個鐵铮铮的漢子,自不會說這些甜言蜜語,水柔頌年方少艾,春閨寂寞,見了鐵青箋那樣的少年,聽了這些挑逗的言語,自不免動心。”

  夜帝面上笑容甚是奇特,接着說道:“那時我心裡雖恨這少年花言巧語,但也恨那少婦的丈夫不解風情,是以一直袖手旁觀,也不想多管閑事。隻見他兩人輕言細語,那少婦被少年說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顯然也已意亂情迷,芳心難以自主。

  “那少年突然瞧見我遺留在桃花樹下的酒菜,哈哈笑道:‘不想蒼天也湊趣得很,竟平白送了些酒菜來。’”

  “兩人也不問酒菜是何處來的,便對斟起來,這時夜色已濃,桃花林中,春意更是撩人。我瞧他們在樹下享受我的酒菜,我卻在樹上喝風,心裡唯有苦笑,也頗以能瞧見這段情史為樂。

  “那少婦酒量甚淺,我那酒又是陳年佳釀,後勁甚足,她喝了幾懷,不但醉了,而且醉得十分厲害。這時她已羅襟半解,積郁的春情,突然間全部發作,那當真有如黃河缺口般,一發不可收拾。

  “我隻當此番郎情妾意,必有一番纏綿。哪知那少年競悄悄摸着了一柄鴛鴦劍喃喃冷笑道:‘賤人,你不殺我,我可要殺你了……’”

  “那少婦猶在呢聲呼喚于他,他卻提起劍來,一劍向那已對他完全傾心的女子刺了過去。”

  這一變化,倒是大出鐵中棠意料之外,他竟不由得脫口驚呼一聲,夜帝道:“你想不到吧?”

  鐵中棠歎道:“這一着小侄委實未曾想到。”

  夜帝道:“那時我又何嘗不是大吃一驚,先前我隻道那少年雖然狡猾,但總算是個多情的少年。這時,我才知道這少年實是個冷酷無情之輩,竟忍心對這樣的女子下得了如此毒手!無論原因如何,但此等事卻是我萬萬不能忍受,當下大喝一聲,自樹上躍了下來。

  “那少年自然吃了一驚,反手便向我刺了一劍,卻被我一把就将劍奪下,那少年更是吃驚,竟吓得呆了。”

  鐵中棠暗笑忖道:“以夜帝這樣的武功,鐵青箋自是做夢也未想到,也難怪他要吓得呆了。”

  隻聽夜帝接道:“那時我雖惱恨于他不該如此來騙這女子,隻因這女子并非淫婦,隻是委實寂寞難耐,又被他百般挑逗,難以自主,但我可憐他年紀輕輕,雖然盛怒之下,卻也并未取他性命。那少年呆了半晌,見我還未動手,話也不敢說,便逃命般奔逃而去,轉眼間便逃得無影無蹤。”

  “我自未追趕于他,但見那少婦在地上婉轉嬌哼,對身旁發生的這一些事,竟然全都有如未見。我知她實已醉得不省人事,正想設法使她清靜些,哪知……哪知我方扶起她身子,她竟一把抱住了我,将我當做那少年了。”

  “那時月光自桃花間射了下來,滿地月光浮動,落花缤紛,襯着她蓬松雲鬓,如夢星眸……她那火熱的身子,在我懷抱中不住輕輕顫抖,一陣陣花香随着春風吹來……我也不免為之情動……”

  這段事後來的變化,竟是如此離奇,委實令人吃驚。

  但鐵中棠吃驚之外,心頭還有一分狂喜,一時之間,當真是驚喜交集,口中反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夜帝雙目一垂,似又入定,但嘴角卻仍挂着一絲凄掠的笑容,默然良久,才自接着說出了此事之層聲。

  隻聽夜帝緩緩接道:“事過之後,那少婦便沉睡如死,但面上卻帶着滿足的笑容,口中猶在喃喃呼喚那少年的名字。我本想等她醒來,突然瞧見那少年帶來的那柄斷劍之上,竟刻有鐵血大旗四字,才知他竟是大旗門下。那時我本要與大旗掌門一晤,隻是大旗弟子行蹤飄忽詭異,無論是誰,也休想将他們尋着。

  “我見那少年竟是大旗門下,驚喜之下,也不暇多想,立刻飛身迫了出去,隻當以我輕功必可追着。哪知那少年行事卻甚是仔細,生怕有别人追來,一路上竟布下許多疑陣,竟将我引上了岔路。等我追他不着,再回桃花林時,天光已大亮,那少婦早已走了,桃花林中,卻是一片狼藉,桃樹都被打得枝葉分離,想是她悲憤之下,便以桃樹洩憤了,那時我心裡也甚是難受,雖想追尋于她,怎奈……蒼猝之間,我連她名字都不知道。”

  鐵中棠聽完此事始未,驚喜之外,又多了份感慨。

  水柔頌自始至終,都認為自己乃是失身于鐵青箋,醒來時卻已瞧不見他,自然終生對他恨之入骨。

  鐵青箋雖明知她并非失身于自己,但在那死神寶窟中,卻不敢說出,又想以“一夜夫妻”之情,來打動于她,是以便承認了孩子是他的,隻當水柔頌顧念舊情,便不緻向他出手。

  哪知他這一念之差,竟使自己喪命,而水柔頌一時之失足,更使自己終生痛苦,這豈非深足令人感慨。

  這件事确是陰錯陽差,是以才有如此之巧合,但夜帝若非如此奇特之生性,此事也不會是如此結果了。

  夜帝若是兇淫好惡之人,縱然見色起意,見到水柔頌貌美而情動”他便萬萬也不會放過鐵青箋之性命。

  但他若是一絲不苟的君子,便也不會等到那時才出手,若不早已将他們驚散,便該早就走了,怎會在樹上一直看下去。

  隻歎造化弄人,竟是如此不可思議,竟偏偏要夜帝這種不拘小節而又憐香惜玉,既非君子,亦非小人的人物,着此等事,而這事每一個關鍵,又偏偏與大旗門有如此密切之關系。

  唯一令鐵中棠歡喜的,他終于知道水靈光并非自己的堂妹,這眼見已将令他終生痛苦的死結,竟神奇的解開了。他神情雖是忽悲忽喜,變化甚劇,但夜帝卻始終術曾瞧他一眼,隻是仰首捋須,不住的歎息。

  過了半晌,隻聽他黯然歎道:“我一路之上,雖也不免有留情處,但唯有此事,卻令人終生每一思及,便覺憾然。”

  “隻因我事後方自發覺,那少婦雖是已嫁婦人,卻仍是處子之身,我縱對她并無恩情,也該對她有些道義之責,終生維護着她才是,但我這一生之中,此後竟未再見過她。何況我這一生之中,從未在那般情況中占有過女子,她……唉!她隻怕到此刻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他滿面俱是自責自疚之色,鐵中棠歎息一聲,緩緩道:“還有一事,老伯若是知道,隻怕更要……唉!更要難受了。”

  夜帝道:“什麼事?”

  鐵中棠道:“她已為老伯生了個孩子。”

  夜帝身于猛然一震,一把抓住鐵中棠肩頭,嘶聲道:“真的?你怎會知道?那……那孩子此刻在哪裡?”

  鐵中棠歎道:“那孩子名叫水靈光……”

  當下将自己由身落沼澤,直到遇着朱藻為止,這一段曲折離奇的經過,俱部簡略說了出來。

  夜帝雖然久經世故,但聽了這段故事,亦不覺為之目定口呆,心頭又是驚奇,又是悲痛,卻又有些歡喜。

  隻聽他喃喃道:“靈光……靈光……原來她已這麼大了……她……她可生得可愛麼?”

  鐵中棠但覺一陣也不知是酸、是甜、是苦的滋味,由心底直沖上來,凄然一笑,點了點頭。

  夜帝凝目瞧了他兩眼,忍不住仰天歎道:“天意……天意……我委實未想到你竟是大旗弟子!”

  鐵中棠忽然問道:“小侄隻求前輩相告,大旗門的恩怨情仇之中,究竟有什麼驚人的秘密?”

  夜帝面色微微一變,喃喃歎道:“不錯……這其中實有秘密,這秘密我也知道,但此刻卻不能告訴你。”鐵中棠嘶聲道:“莫非這秘密小侄竟聽不得麼?”

  夜帝道:“并非你聽不得,隻因……隻因你此刻先須全心學武,萬萬不可為此事分心。”

  鐵中棠道:“為何小侄此刻定要全心學武?”

  夜帝緩緩道:“隻因我要将一生武功全都傳授于你,以你之根基天賦,三個月裡,便可有成,但若分心,便不成了。”

  鐵中棠心頭一震,又不知是驚是喜,讷讷道:“但……”

  夜帝截口道:“但你若專心學武,三個月後,我必将武林中這件久已湮沒之秘辛,完全告訴你。”

  鐵中棠道:“但……但老伯為何要以絕技相傳?”

  夜帝微微一笑,道:“你乃藻兒結義兄弟,又是靈光……靈光的患難之交,我武功不傳給你,難道還傳給别人麼?”

  鐵中棠終于伏身拜倒,頓首道:“多謝老伯!”

  夜帝捋須而笑,并不答禮,過了半晌,緩緩歎道:“若是藻兒與……與靈光也在此……唉!他兩人此刻不知在做什麼?”

  鐵中棠面色突變,脫口道:“不好!我莫要鑄下大錯!”

  夜帝道:“什麼事如此驚慌?”

  鐵中棠道:“大哥與靈光乃是兄妹!”

  鐵中棠滿頭大汗,涔涔而落,惶然道:“但……但小侄己請人設法盡快為他們完婚了!他兩人此刻若是……若是……”

  但覺心頭一塞,再也說不下去。

  夜帝亦自面色大變,颔下長髯,無風自動,雙拳緊握,指尖冰冷,口中喃喃道:“這……這怎生是好?”

  王屋山下,再生草廬中,已燃起了燈光。

  那神秘的草廬主人,正在燈下展視着鐵中棠的信箋。

  他反反複複,其實早已不知瞧過多少次了,此刻隻是呆呆的瞧着信箋出神,嘴角帶着一絲微笑,眉宇間卻含蘊着一絲悲痛。

  這封信上顯見是匆忙中寫出來,不但字迹甚是潦草,語句也簡單已極,但草廬主人卻盡可了然。

  信上寫的是:“前函想必已收悉,弟甚佳,惟因事不能趕來,時機已将至,兄與弟必須倍加忍耐,以待功成。”

  “送信人一乃夜帝之子朱藻,亦弟之義兄,此人天縱奇才,倜傥不羁,信人傑也,望兄善待之。”

  “另一乃弟前函叙及之水靈光,兄當已知其身世,當亦知弟無法與之終生厮守之苦衷。”

  “此番弟令其與藻兄同來,正因藻兄對其情有獨鐘,弟亟盼兄能将他兩人婚事促成,靈光若不願,兄可婉轉相勸,甚至以弟終生不再相見之言相脅,兄才勝弟百倍,想必還另有良策。

  “嫂侄子均安,勿念,相見雖已有期,但弟臨筆亦多感慨,唯望兄善自珍攝。

  “弟中棠叩上。”

  朱藻、水靈光與易氏兄妹還在驚奇于這草廬主人身世之奇秘,交友之慷慨,草廬主人已飄然而出。

  他含笑望了朱藻與水靈光一眼,眼色已較方才更是親密,突然走到朱藻面前,伏地拜倒。

  朱藻大驚道:“兄台為何行此大禮?”

  亦待離座還拜,但卻被這神秘的草廬主人緊緊按在椅上。

  易氏兄妹與水靈光瞧他突行大禮,也不覺甚是驚奇。

  但聞草廬主人恭聲說道:“但望兄長莫再以兄台相稱,兄長既是鐵中棠的大哥,便也是小弟的大哥了。”

  朱藻望着他滿頭花白的頭發,還未說話。

  易挺已動容道:“鐵中棠?莫非是那近日名動江湖号稱劍法之快當世無雙的大旗弟子鐵中棠麼?”

  朱藻與草廬主人聽得誇獎鐵中棠,神情俱是十分得意,有如聽人誇獎自己一般,齊都含笑道:“不錯……”

  水靈光更是睜大了眼睛,道:“你認得他?”

  易挺沉吟道:“雖未謀面,但聞名已久……”

  易挺忍不住道:“聞得那鐵中棠劍下曾勝過紫心劍客盛大哥與黃冠碧月,我兄妹兩人本想也找他較量較量。”

  朱藻心念一動,道:“莫非賢兄妹亦是……”

  草廬主人接口笑道:“紅鷹劍客易挺,翠燕劍客易明,亦是彩虹七劍中之名俠,兄長莫非還不知道麼?”

  易挺苦笑道:“我兄弟昔日本有尋他一較高下之心,但今日見了兄台之武功,方知我兄妹實是浪得虛名。”

  朱藻道:“兄台太謙了。”

  易明道:“真的,大哥的武功,我們做夢也趕不上,二弟的武功,還會錯麼,這場架不打也罷。”

  易挺微笑道:“我妹子倒知趣得很……”

  草廬主人大笑道:“賢兄妹當真是心直口快,其實中棠劍法雖快,也未見能強如賢兄妹……”

  朱藻含笑截口道:“不是在下為我那二弟吹噓,近日以來,他武功實是較昔日精進十倍!”

  草廬主人大喜道:“真的?”

  朱藻笑道:“在下怎敢以虛言相欺。”

  草廬主人滿面俱是狂喜之色,仰首向天,喃喃道:“蒼天垂憐……我們戶中興已有望了!”

  水靈光暗中吃了一驚,脫口道:“賢……賢主人莫非……莫非與中棠乃……乃是同一門戶中人!”

  草廬主人沉吟半晌,緩緩道:“正是。”

  朱藻、水靈光、易氏兄妹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四人齊都失聲道:“原來兄台亦是大旗子弟!”

  草廬主人瞧了易氏兄妹一眼,苦笑道:“不是在下一直不肯将身世言明,隻是……唉!此中實有絕大之秘密。”

  易氏兄妹面面相觑,過了半晌,易明強笑道:“你是怕我兄妹倆把這秘密洩露,是以才一直瞞着我們?”

  草廬主人道:“賢兄妹心直口快……”

  易明截口道:“我兄妹雖然話多,但若真有絕大之秘密,咱們的嘴裡絕不會洩露半個字來。”

  草廬主人長長歎了了口氣,道:“既是如此,在下若是再加隐瞞,便是未将賢兄妹視為知友了。”

  易明笑道:“是呀,你可不能再瞞着咱們了。”

  水靈光讷讷道:“不知你……你究竟是那一位?”

  草廬主人笑容突斂,神情變得十分沉重,一字字緩緩道:“在下便是大旗門中那不肖子弟……”

  突聽“當”的一響,水靈光手中茶杯已跌得粉碎,她目定口呆瞧着這草廬主人,顫聲道:“你……你是中棠的大哥?”

  草廬主人垂首黯然道:“不錯……”

  易挺亦自面色大變,驚呼道:“莫非兄台竟是獨探寒楓堡,又……又與冷大姑娘巧定良緣的雲铿雲大俠?”

  要知這段事早已流傳江湖,成為武林少年豪傑口中一段充滿着傳奇色彩,也充滿着冒險與浪漫情調的轶事佳話。

  草廬主人沉聲歎道:“在下正是雲铿!”

  易明癡癡的瞧着他,面上隐隐泛出紅霞,喃喃道:“這段事我們早已知道了,不……不想雲铿竟是你!”

  要知這一種浪漫而神秘的故事,在少女心目中更是多彩多姿。而那悲劇的結果,也更易令少女們神醉。

  已不知有多少少女曾為這故事中那多情的男女扼腕歎息,悄然流淚……

  易明午夜夢回,也曾幻想過,自己便是那城堡中的公主,在癡癡的等待着那冒險的王子,騎着白馬來叩她的窗扉。

  如今,這不知曾引起多少少男少女在枕畔玄思流淚的故事中的王子,便在她眼前,易明亦難免心動神馳……

  但他心念一轉,面色又不禁大變,顫聲道:“但……但那雲铿豈非……豈非已在大旗門鐵血門規下犧牲?”

  草廬主人雲铿黯然道:“不錯!”

  衆人俱不禁為之悚然失色。

  易明面容已變得煞白,顫聲道:“那麼……那麼為何直到此刻,你……你還是活在世上?”

  雲铿長長歎息道:“這便是我那中棠二弟救了我性命,若不是他,我此刻早已被五馬分屍了。”

  衆人長長透了口氣,但面面相觑,仍是說不出話來。

  雲铿道:“那日,我在門規之下,本是死而無怨的,是以不等家父動手,便反掌自震大靈,以求自決。”

  易明幽幽歎道:“你……你真忍對自己下手,若是我……唉!可是再也不會下這麼大的狠勁!”

  易挺沉聲道:“鐵血大旗門下弟子是何等人物?怎能與你這自幼嬌生慣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相比?”

  雲铿苦笑道:“哪知我掌到臨頭,終是手軟……唉!這一掌竟未能取了我自己之性命!”

  易明道:“換了别人,也不行的,這怎怪得了你?”

  雲挫道:“但我那時已存必死之心,是以家父等人走後,我雖醒來,但仍求中棠賜我速死!”

  易明道:“鐵中棠便是主刑之人麼?”

  雲铿神情黯然道:“我這二弟平日沉默寡言,看來最是冷酷,家父生怕别人下不了手,是以令他主刑!”

  易明幽幽道:“有時外表冷酷的人,心裡其實卻是一團熱火,隻是平日不易流露出來而已。”

  朱藻道:“正是如此,越是此等面冷心熱之人,越是多情多義,他雖不輕易動情,但若一動情,便比他人深厚。”

  水靈光緩緩垂下了頭,黯然忖道:“但他卻又為何對我如此無情,如此冷淡……”淚光瑩瑩,已将奪眶而出。

  她卻不知,情到濃時情轉薄,無情隻是多情處。

  雲铿歎道:“兩位說的不錯,我那二弟,實是情義深重,我雖一心求死,他卻定要我活。”

  易明道:“如此……他豈非也犯了你們大旗門之門規?”

  雲铿黯然道:“不得任法縱情,正是我大旗門鐵律之一,犯者亦與叛師通敵者同一罪名!”

  易明駭然道:“五馬分屍?”

  雲铿道:“不錯!”

  衆人不禁都倒抽了口涼氣,易明道:“他……他竟不惜被五馬分屍,也要救你,他……他好大的膽子!”

  雲铿默然了半晌,才緩緩說道:“這自是因他與我兄弟之情甚是深厚,但除此之外,還有個最大原因。”

  衆人不禁又甚覺驚奇,詫聲道:“還有原回?什麼原因?”

  雲铿仰首向天,沉聲道:“隻因他不忍見到我大旗門弟子,世世代代都走向同樣的道路,造成同樣的悲劇,他立下決心,要将我大旗門的命運從此改變,他要将這連綿數十年的仇恨,在他手中斷決!他要使這自古以來,武林中最大的悲慘故事自他這一代終止……”

  衆人俱都聳然動容,隻因直到此刻為止,就連朱藻與水靈光,也不知鐵中棠竟有如此偉大的抱負!

  雲铿道:“是以他要我活下去,好眼見這慘劇的終止。”

  易明道:“你……你答應了他?”

  雲铿黯然道:“我縱有必死之心,我縱不敢違背師命,但聽了他竟有如此的抱負,又怎能再拒絕于他?”

  易明松了口氣,展顔笑道:“這才是男兒本色!”

  雲铿道:“但那時我傷勢頗重,他又無法分身照顧于我,隻因他勢必要裝作已曾施刑,而向家父覆命。”

  易明皺眉道:“那怎麼辦呢?”

  雲铿道:“當時大雨傾盆,他冒雨急馳數裡,尋來一輛大車,将我送至數十裡外一個荒村中的野店歇下,一路上連劫了十六家大戶,籌集了三千兩白銀,五百兩黃金,要我在王屋山下安身落足,靜養傷勢,靜候他的消息,然後片刻不停趕回原地,這一夜他往來奔波……唉!委實苦了他了。”

  水靈光吃驚道:“他……他竟連劫了十六家大戶?”

  雲铿苦笑道:“不但連劫了十六家大戶,還将當地一個土豪殺了,代替我去受那五馬分屍之刑!”

  水靈光顫聲道:“這……這……”

  易明卻截口歎道:“這才是大英雄、大豪傑的行徑,要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便不能再拘泥于小節上了。”

  朱藻拊掌大笑道:“好!我二弟做的痛快,姑娘也說的痛快!果然不愧為女中豪傑,真讓在下佩服得很!”

  易挺微笑道:“就是話太多了些,人家說一句,她便要問一句。”但他自己也忍不住問道:“後來怎樣?”

  雲铿道:“我馬不停蹄,到了王屋山,便在這裡住下,但這屋子那時卻隻是兩間樵舍,乃是我以三百兩銀子向個古稀樵翁買下來的,那樵翁拿了這筆銀子,便出山開了家小小的酒店,日子倒也過得甚是安逸,直到最近,還不時提三五斤佳釀,尋我來對酌一番。”

  說到這裡,他沉重的面容,方自露出一絲笑容。

  易明笑道:“三百兩銀子買兩間樵舍,那老頭子自然感激你的……但不知又是誰将這樵舍修成如此精緻?”

  雲铿道:“我在這裡住下之後,竟有兩個月未曾得到他的消息……唉!那時我真是為他擔心。”

  水靈光面上也泛起了一絲朦胧的微笑,輕輕道:“那時……那時他正在沼澤之中,已遇見我了。”

  雲铿道:“不錯,到後來他才命人将這事告訴了我,要我安心,還為我送來一筆為數頗為可觀的銀子。”

  語聲微頓,笑道:“這銀子也就是在你那裡尋得的。”

  水靈光恍然道:“他将這銀子分做了好幾份,又将每一份的用處都告訴了我,但隻有一份銀子,他是做什麼用的,我始終都不知道,他也不說,直到現在……”嫣然一笑,接道:“現在我才知道了。”

  朱藻大笑道:“現在我也知道了,方才我還當你是個退隐的綠林豪傑,是以房間才有如此華美。”

  雲铿微微一笑道:“他便是要我以此銀子,修築房間,結交朋友,還為我送來兩個童仆,好奉茶待客。”

  水靈光笑道:“那是他自粉菊花處買來的。”

  雲铿忽然長長歎息一聲,道:“但自那日在雨中分别之後,我卻始終再也未曾見過他了,不知他此刻……”

  朱藻笑道:“他此刻不但武功精進,身子也安好得很。”

  雲铿展顔一笑,道:“他本與我約好,在這兩日裡必來探望于我,卻不知又有什麼事耽誤了?”

  朱藻這才将鐵中棠近日的遇合,簡略說了出來。

  這一段曲折而離奇的故事,雲铿固是聽得動魄,唏噓感歎,易氏兄妹也不禁為之目定口呆,舌矯不下。

  過了半晌,易挺方自苦笑道:“如此人物,端的不愧為當世奇男子,可笑在下方才還要尋他一較身手呢。”

  易明笑道:“幸好咱們認識了雲大哥與朱大哥,否則若真要與他打将起來,那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啦!”

  于是雲铿擺上酒菜,為客洗塵。

  當日晚間,大家都己歇下,雲铿卻尋了水靈光,步入竹林,道:“二弟還有件事要你做,你可知是什麼?”

  水靈光眨了眨眼睛,道:“不知道。”

  雲铿苦笑道:“你口裡說不知道,心裡必已知道。”

  水靈光眼圈兒忽然紅了,垂首道:“他無論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但……但我絕不嫁給别人!”

  雲铿道:“朱大哥當世奇才,文武雙全,可說是……”

  水靈光幽幽道:“我不是說朱大哥有何不好,但……但比他再好十倍百倍的人,我也不嫁!”

  雲铿怔了半晌,長歎道:“我也知你對我二弟實是情深義重,但……唉!造化弄人,卻偏要叫你兩人誼屬兄妹。”

  水靈光淚珠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

  雲铿沉聲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兩人既……”

  水靈光頓足道:“找什麼都不嫁!”

  雲铿又自默然半晌,緩緩道:“你莫忘了,你此刻也是大旗門的子女,便該為大旗門設想……”

  水靈光道:“我一生不嫁,與大旗門又有何關系?”

  雲铿歎道:“話雖如此,但大旗門若想中興,便需要天下英雄相助,似朱大哥那樣的人物,更是萬不可少。”

  水靈光睜大了眼睛,道:“你……你要我為了大旗門的恩怨而嫁給他,好教他為我大旗門出力?”

  雲铿肅然道:“不錯!我大旗門若能有夜帝之子加入,情勢必将完全改觀,有許多秘密亦将從此披露!”

  水靈光流淚道:“大旗門憑什麼要我犧牲?”

  雲铿厲聲道:“隻因你是姓鐵的後人,隻因你也是大旗門子女,這就是上天之旨意,亦是我大旗門之鐵律!”

  水靈光身子一陣顫抖,垂首低泣起來。

  雲铿胸膛起伏,過了半晌,方自沉聲歎道:“你可知道,大旗門為了這糾纏之恩怨,曆代已有多少子弟犧牲?但百年以來,我大旗門下前仆後繼,從無一人退縮,你既生為大旗子女,亦是你的不幸。”

  水靈光哭聲更是悲恸。

  雲铿目中似也有淚光瑩然,長歎又道:“何況,你既為二弟之知己,便該知他一番苦心,便該助他完成他的抱負!”

  水靈光痛哭着道:“但……但……”

  雲铿道:“你如此做了,不但乃是為大旗門盡了你一份為子女之責任,也是為了他,你若真的對他好,為何不能為他犧牲?何況,你這犧牲,比起别人的犧牲,又算得了什麼?大旗門弟子的辛酸痛苦,你難道不知道?大旗門的曆史,本就是以男子的鮮血與女子的眼淚寫成的!”

  這一句句話,像是一根根鞭子無情的抽在水靈光身上,又像是一根根尖針刺滿了她的心。

  在這無情的鞭鞑下,誰能不動心?

  水靈光垂首低位,良久良久,突然擡頭道:“好!”

  雲铿實未想到她突然答應,倒不覺一怔,道:“什麼?”

  水靈光頭又垂下,一字字道:“我答應你!”

  這本是大喜的事,但雲铿心頭卻隻覺甚是辛酸。

  過了半晌,他方能說出話來,道:“這才是好孩子,也不在二弟他……他對你的一番心意,不但他終生感激你……”

  突聽一陣腳步之聲,良竹林外傳了過來。

  接着,又聽得朱藻的語聲大笑道:“如此良夜,如此良朋,還有誰能入睡?賢兄妹以為然否?”

  易明的聲音也自笑道:“不知我們的東道主可曾睡了?”

  雲铿幹咳一聲,笑道:“三位清興倒不小,但在下亦未入睡。”

  朱藻大笑道:“好極好極!原來主人也在這裡,古人秉燭夜遊,吾等雖無燭,遊興也不輸古人。”

  笑聲之中,朱藻與易氏兄妹已大步而來。

  易明眼波一轉,笑道:“原來水家姐姐也在這裡,你們悄悄的說什麼,可以讓我們聽聽麼?”

  水靈光悄然拭去眼淚,強笑道:“沒有什麼!”

  雲铿心念一動,笑道:“有的,我兩人正在說一件大事。”

  易明眼睛睜得更大了,道:“什麼大事?”

  雲铿瞧了水靈光一眼,道:“我這妹子的終身大事。”

  易明、易挺齊都拍起掌來,大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在商量如此佳事,兩位真不該将咱們蒙在鼓裡。”

  朱藻面色卻不禁微微變了一變,沉吟道:“我等冒昧闖來,不知是否打擾了你們的說話?”

  雲铿笑道:“此事也正與兄長有關。”

  易明瞧了瞧水靈光,又瞧了瞧朱藻,眨着眼睛,道:“莫非她……和他?”

  水靈光突然雙手掩面,奔了出去。

  朱藻也不知是驚是喜,道:“賢弟怎敢取笑于我。”

  雲铿瞧着水靈光身影遠去,心頭又是一陣酸楚,口中卻笑道:“小弟怎能取笑兄長,隻是要向兄長讨杯喜酒喝。”

  易明拍掌大笑道:“好極好極!朱大哥與水家姐姐當真是對壁人,我敢說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對了。”

  易挺道:“但不知這喜酒咱們何時才能吃到?”

  雲铿沉吟道:“雖然未定,但越快越好。”

  易明道:“正該如此,反正我們江湖兒女,也沒有那麼多噜嗦,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訂在……”

  易挺笑道:“就訂在三日後如何?”

  雲铿瞧了朱藻一眼,笑道:“這個……”

  朱藻實已呆住了,呆了半晌,此刻突然仰大大笑道:“我豈能作那些世俗男女一般嬌情作态被你等恥笑,三日後就三日後……”

  易明拍掌道:“痛快痛快!朱大哥果然是英雄男兒,也唯有這樣的男兒,才配得上水家姐姐那樣的女子。”

  易挺笑道:“蝸居便在左近,小弟這就去命家人将婚事應用之物送來,哈哈!少不得還要幾壇美酒哩。”

  雲铿道:“如此……就麻煩賢兄妹了。”

  易明笑道:“麻煩什麼,我們真未想到,這次來竟遇着這天大的喜事,真是太好了……大好……”

  三日後,再生草廬中張燈結彩,喜氣洋溢,大廳中龍風紅燭已燃起,新人立刻便将交拜天地。

  但,又有誰知道,在這洋溢的喜氣背後,竟是一幕凄慘絕倫,令人不忍卒睹的絕大悲劇?

  朱藻與‘朱’靈光已将結成夫妻,鐵中棠與夜帝遠在千裡外,縱然趕到,也來不及了。何況,他兩人根本無法趕來!

  除了他二人之外,還有誰知道這其中驚人的秘密,除了他二人外,還有誰能阻止這悲劇的上演?

第三十章 人間慘劇

  夜帝鐵青着臉色,良久,方自沉聲道:“你将靈光與藻兒之事,托付給誰,那人此刻在哪裡?”

  鐵中棠道:“他便是我大哥雲铿,此刻在王屋山下。”

  夜帝低喃道:“王屋山……”突然振衣而起,大聲道:“你我兩人之腳程,此刻趕去還來得及阻止于他。”

  鐵中棠大喜道:“老伯也要趕去麼?”

  夜帝歎道:“除了日後親口之言,别的事本無法令我出此洞窟一步,但這件事……這件事……”

  跺了跺腳,厲聲道:“這件事我卻是非去不可!”

  當下大聲呼喚,将少女們都喚了進來。

  珊珊睡眼惺忪,道:“什麼事?又要添酒了麼?”

  夜帝道:“添什麼酒,準備行裝,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這四個字,少女們聽來,當真宛如霹靂一般,瞬眼之間,她們的面色都已變了。

  珊珊顫聲道:“走……有什麼事麼?”

  夜帝厲聲道:“自然有事!”

  珊珊道:“什……什麼事?”

  夜帝怒道:“不必多問,快去整治行裝,快!快!”

  這老人一生行事,潇灑從容,但此刻心神實已大亂,否則又怎會有如此暴躁的脾氣?

  但少女們又怎知他的心事。

  十年以來,夜帝對她們都是那麼溫柔,從來有過改變,但卻在此刻突然變了,變得如此疾言厲色。

  她們做夢也想不出這是為了什麼,一時之間,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目中都已泛出了淚珠。

  珊珊含着眼淚垂首走了出去,但走到門外,又不禁回過頭來,道:“你……你此去可還回來?”

  夜帝見到她們如此神情,心頭又不覺大是不忍,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們放心,我自是要回來的。”

  翠兒道:“什……什麼時候回來。”

  夜帝默然半晌,道:“我也不知道,但想必不緻太久。”

  少女見他竟不願說出回來的日子,神色更是悲戚,珊珊道:“你……你不能将我們也帶去麼?”

  夜帝歎道:“這件事……你們個能去。”

  珊珊流淚道:“什麼事?為什麼我們不能去?”

  夜帝滿心焦急,此刻又忍不住暴怒道:“莫再問了,不能去就不能上,再問還是不能去!”

  少女們身子顫抖,不等他話說完,齊都以手掩面痛哭着奔了出去。

  她們在這裡已度過了十年安閑而平靜的日子,這突來的打擊,實令她門無法忍受,有幾個方跑出門外,身子搖了兩搖,竟生生暈厥過去。

  鐵中棠也不禁瞧得滿心酸楚,暗歎息,他自也知道這老人的苦衷,委實不能将此行的原因說出口來。

  夜帝扭轉了頭。面向石壁,看也不看那些少女一眼,但面色之沉痛,已俳任何言語所能形容。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隻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震,将這石窟都震得不住勸搖起來。杯盤碗,嘩啦啦落遍一地。

  夜帝面容驟變,驚呼道:“什麼事?”轉身一驚而出。

  鐵中棠急急相随,穿過幾間石,便有一股硝火之氣撲面而來,四下石屑紛飛,當真有如山崩地裂一般。

  珊珊、翠兒、與那個杏衫少女敏兒,自石硝煙火中緩緩走出。三人俱是發譬蓬亂,面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敏兒癡癡笑道:“你們抛下我們,你也走下成的!”

  夜帝須發皆張,一把抓住了珊珊,厲喝道:“怎麼了?”

  珊珊亦是滿面癡笑,我們已用以前開辟這洞府時未用完的炸藥,将出去的那條秘道炸毀了!”

  鐵中棠身子一震,大駭道:“炸……炸毀了?”

  翠兒癡笑道:“不錯!炸毀了!什麼人也莫想出去、我們為你犧牲了一切,你也該陪着我們。”

  夜帝大喝一聲,反手一掌打在珊珊臉上,珊珊卻仍然癡癡笑道:“你打我,你也走不了……”身子一軟,突然倒了下去。

  少女們放聲驚呼,夜帝連連頓足,這其間唯有鐵中棠還能保持冷靜,心念一轉,大聲道:“小侄方才入洞時,并未将外面石筍阖起。”

  夜帝精神一振,大呼道:“不錯,快去!”兩人先後急掠而出,将少女們的痛哭與驚呼俱都抛在身後。

  哪知道地盡頭,那唯一的出口,不知在何時,竟也不知被誰阖起來了,岩洞中一片漆黑,哪有一絲光亮?

  僅存的出路又被封鎖,唯一的希望又告斷絕……

  鐵中棠縱是鐵打的金剛,此刻身子也不禁起了一陣顫抖,隻覺手足冰冷,雙膝發軟,幾乎便要撲地躍倒。

  突聽夜帝暴喝一聲,慘厲的喝聲中,他身子已平地拔起,接連兩掌,向那出口處的山岩擊了過去。

  這兩掌正是名震天下的夜帝畢生功力聽聚,其力道之強猛,其聲勢之驚人,又豈是任何文字所能形容。

  但聞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震,四面山壁都為他這一掌之威所震懾,頓時四下回聲如濤如浪,良久不絕于耳。

  隻是回音過話,山岩仍無恙,這一掌之威卻可霸絕人間,卻終是不能與大地自然之力相抗。

  這曆經時代之變遷,日受海濤之摧打,已被磨煉得堅逾精鋼之山岩,又豈是任何人力所能摧毀?

  夜帝身形起伏不停,雙掌接連發出,片刻間又擊出十餘掌之多,所有的氣力,還是空費。

  到最後,這人間霸主,終于還是絕望,仰天慘号一聲,撲地倒了下去,以首頓地,欲哭無淚。

  一陣光亮自後面照了過來,翠兒與敏兒手持火把,自曲道間轉出,火光照着她們蒼白的面容,照着她門面上晶瑩的淚珠,照着夜帝蜷曲在地上的身子,照着他蒼蒼白發,滿額鮮血……

  這絕代之雄,此刻竟被完全擊倒,世上又有哪一種光亮,能照得出他心中的絕望與哀痛。

  鐵中棠熱淚盈眶,不忍再去瞧他,悄然轉首,隻見石地之上,零亂散落着一些肉脯食物。

  隻聽翠兒顫聲道:“那老婆子下次送飯來時,便會将秘道打開來的,你……求求你莫要……莫要傷心好麼?”

  鐵中棠道:“下次再也不會有人送飯來了。”

  翠兒道:“為……為什麼?”語聲不但顫抖,且已嘶啞。

  鐵中棠黯然道:“那老婆子昨夜送飯來時,瞧見石筍已開,朱老伯又不知去向,自然以為他老人家走了。”

  他目光掃觀散落滿地的食物:“瞧她将食物落了一地,顯然心頭亦是大為驚惶,隻怕她也找尋了一會,才失望而去,随手便将出路緊緊封死,好隻當岩窟中己無人了。自然不會再來了。”

  這些令人聽了更傷心絕望的話,他本不該說的,但面對夜帝如此非常之人,與其将話忍在心裡,還不如說出得好。

  忽然間,一陣凄厲的笑聲傳來。

  珊珊厲聲慘笑道:“封死最好……永遠沒有人來最好,我們要活,便活在一起、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笑聲不絕,珊珊已披散着頭發,被少女們擁着趕來,她玉面已紅腫,明媚的雙目也哭紅了,看來實是凄楚動人。

  但鐵中棠瞧見這罪魁禍首,卻忍不住一股怒火直沖心頭,厲聲道:“你可知他老人家是為何要出去麼?”

  珊珊嘶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說為什麼?”

  鐵中棠大喝道:“為的是……”

  “為的是”三個字喝出,語聲突然斷絕,再也說不出話來,隻因這件事委實是慘絕人寰,又有誰能說得出口?

  哪知夜帝卻突然翻身躍起,目光逼視着珊珊,口中一字字緩緩的道:“你要知道為什麼?好!我來告訴你。”

  他額角已被自己撞裂,寬闊的前額上流滿了鮮血,他那充滿絕望與悲憤的雙目,卻比鮮血還紅。

  珊珊直被他這種目光瞧得心膽皆寒,忍不住退後兩步。

  夜帝那凄厲的語聲,已接口道:“我要出去,隻因我若不能立時趕去王屋山,我的親生女兒,便要與我的親生兒子成婚了。”

  他說得雖然簡短,但其中包含着的是何等悲慘的故事,無論任何人聽了,都能了解,都要心碎。

  少女們忍不住都嘶聲驚呼出來,有幾個身子已是搖搖欲倒。

  珊珊以手掩口,癡癡的望着夜帝,癡癡望了半晌,顫聲道:“你……”一個“你”字出口,便又暈厥過去。

  翠兒與敏兒被驚得呆了半晌,突然撲地跪下,顫聲道:“我……我對不起……”一語未了,齊都放聲痛哭起來。

  後面的少女,也跟着跪滿一地,跟着放聲痛哭,一時之間,大地仿佛已布滿了這種凄慘的哭聲。

  鐵中棠隻覺肝腸俱斷。

  夜帝已是淚流滿面,突然仰大狂笑道:“你們哭什麼,我不怪你們;這……這隻是上天在懲罰我的罪孽……”

  凄厲的笑聲突然中斷,威猛的身形再次跌倒。

  蒼天呀蒼天,你縱要懲罰他的風流罪孽,但這懲罰卻也未免過份了些……太過份了些……

  鐵中棠橫抱着夜帝的身子,穿過那跪伏在地上痛哭着的少女,穿過那寒氣森森的曲折道地,走回了石室。

  他石像般的面容,已布滿淚珠……這淚珠在他那堅定的輪廓上,更顯得分外晶瑩,分外奪目。

  石室依舊,但那些華麗的陳設,此刻也都似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唯一陣陣刺骨的寒氣,逼人而來。

  鐵中棠以珍貴的皮裘蓋住了夜帝的身子——皮裘雖珍貴,卻又怎能擋得住那刺骨的寒意?隻因他已冷到心底。

  突然,又是一陣驚呼傳來。鐵中棠面色立時慘變,這鐵打的人兒也會變色,隻因他所受的打擊委實已經太大了,他已無力再承受别的打擊。

  但打擊還是來了,随着少女們的步履奔騰聲、哀号痛哭聲傳過來:“珊……珊姐撞岩自盡了!”

  鐵中棠身子一震,頹然跌坐。

  少女們抱着珊珊奔來,珊珊俏麗的面容,此刻已是血肉模糊,口中猶在呻吟着:“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鐵中棠一躍而起,大聲道:“她還未死,快救她!”

  珊珊道:“誰……誰敢救……救我?我不想活了!”

  突然一個沉厲的話聲道:“你不想活,我也要你活!”原來夜帝已不知在何時醒來,翻身坐起。

  少女們痛哭着撲倒在他足下,齊聲哀号:“你……你把我們都殺了吧……我們都不想活了。”

  鐵中棠悄然拭淚,悄然後退。

  夜帝突然大喝一聲:“站住!誰要你走的?”

  鐵中棠垂首道:“小侄實不忍……”

  夜帝厲聲狂笑道:“如此悲慘之境,全因你來才造成的,你縱然不忍,卻也隻有在此看下去。”

  鐵中棠怔了一怔,啞聲道:“全……全因小侄……”

  夜帝大喝道:“若非你來,我全不知此事,怎會有此刻之悲痛,我若不好生懲罰于你,實是心有不甘。”

  這道理實是不通之極,但此時此刻,鐵中棠怎樣辯駁,唯有俯首道:“老伯要小侄怎樣,小侄萬死不辭。”

  夜帝厲喝道:“真的?”

  鐵中棠道:“若有虛言,天誅地滅。”

  夜帝道:“好!我要你在三月之内,盡得我武功真傳,你若學不會,我立刻便要取你性命。”

  鐵中棠又自一怔,亦不知是驚?是喜?

  夜帝大喝道:“還有,我要你三個月後,立即出去!”

  鐵中棠俯首道:“小侄必定設法……”

  夜帝怒喝道:“誰要你設法,我自有辦法,那山隙雖被炸斷,但絕對不會斷死,有三個月的時間,還不能通開麼?”

  鐵中棠不禁大喜,但心念一轉,想到三個月後,朱藻與水靈光勢必已成親,立時又不禁為之心痛如絞。

  夜帝面向少女,沉聲道:“你們若覺對我抱憾,便将在這三個月裡,設法打通那炸毀之山隙。”

  語聲頓止,目光又自閃電凝注鐵中棠,一字字沉聲道:“你出去後,我要你設法尋着那朱藻與水靈光兩人……”

  鐵中棠心頭突然一寒,顫聲道:“做……做什麼?”

  夜帝霍然轉過頭去,嘶聲道:“你已立下重誓,完全聽命于我,是麼?”嘶啞的語聲中,竟似已生殺機。

  鐵中棠驚怖欲絕,道:“是……但……”

  夜帝厲聲道:“好,重誓己立,永無更改!”突然大喝一聲,喝聲有如霹靂,夜帝長身而起,雙目之中,光芒有如雷轟電閃,攝人魂魄,口中嘶喝道:“我萬萬不能容他兩人并存在世上,我要你将他兩人斬于刀下。”

  少女們駭極驚呼,鐵中棠已立時暈倒。

  王屋山下,再生草廬中,紅燭雙燃,喜氣洋溢。

  雲铿已禦下青袍,換上吉服。

  那一身粉紅衣衫的易明,上上下下瞧了他幾眼,忽然咯咯嬌笑道:“不想雲大哥換了衣服,竟變得如此漂亮了。”

  雲铿笑道:“漂亮的還是你,隻是……隻是……”

  易明跺足道:“隻是什麼,快說呀!”

  雲铿道:“隻是你換了這身粉紅衣裙後,名字也要改上一改才是,再喚‘翠燕’兩字,已是名不符實了。”

  易明轉了轉秋波。道:“你瞧該叫什麼才合适?”

  雲铿故意沉吟半晌,緩緩道:“粉燕……不好,粉仙子……也太俗……嗯,不如就叫粉紅豹吧!”

  易挺拍掌大笑道:“妙極!吵極!她那兩隻爪子,倒也和母豹子相差無幾,隻是卻又比豹子刁蠻得多了。”

  易明嬌喝着撲了上去,道:“你……你罵人……我抓死你……”纖纖十指,往易挺抓了過去,果然與豹爪相似得很。

  易挺連連閃避,道:“莫找我,又不是我說的。”

  易明頓足嬌嗔着道:“不來了,你們一起欺負我,我……我隻當雲大哥是個好人,哪知也是個壞東西。”

  “壞東西”三字出口,她自己卻又不禁嫣然失笑。

  大笑聲中,忽聽山坡下有人大喝道:“易老弟!易大妹子!你們可是在上面麼?”呼聲嘹亮,中氣充足。

  雲铿道:“誰?”

  易明眼珠一轉,笑道:“聽聲音像是盛大哥,我去瞧瞧。”一面嬌呼“來了”,一面奔了出去。

  山坡上三馬并騎而立,馬上人衣衫色彩鮮豔,有藍有紫,有黃有黑。在日光下看來,耀眼已極!

  易明目光一掃,拍手笑道:“好呀,全來了……易挺,你快出來瞧瞧呀,看是什麼人來了?”

  易挺帶笑奔出,道:“我早瞧見啦……”

  一言未了,山坡下五人已翻身下馬,急奔而上,五個人三男兩女,身法俱是迅急輕快已極。

  易明兩隻手,左手抓住了一個翠碧衣衫身材嬌小的少婦,右手抓住了一個藍衣藍裙柳眉鳳目的絕美少女,又是頓足,又是嬌笑,道:“告訴我,快告訴我,你們怎會也找來了?”

  那碧衣少婦嬌笑道:“還說呢!咱門先找去你家,你們兄妹都不在,打聽了老半天,你們家那個老人才肯說出你們在這裡。”隻見她面如滿月,體态豐腴,說起話來,嘀嘀咕咕的不停,正是碧月劍客孫小嬌。

  易明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咱們正愁喝喜酒的客人不夠,你們趕來了,莫非你老還就聞到灑味了麼?”

  孫小嬌道:“我又不是狗鼻子,哪有那麼靈……”忽然發覺這豈非自己在罵自己,紅着臉去哈易明的胳肢。

  易明一面躲閃,一面嬌笑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又不是我……哎喲,癢死了,柳姐姐,救救命呀!”

  那藍衣少女隻是微笑旁觀,既不插口,更不插手。

  她容貌雖然絕美,面上雖帶微笑,但眉宇間卻似似有一種說不出的冷寞之意,當真是豔如桃李,冷若冰霜。

  那邊易挺也迎着了一條紫衣大漢,一條黃衣黃冠的硬長漢子,還有個全身衣衫漆黑如墨,面色卻蒼白如雪的少年。

  黃冠道人自是與孫小嬌秤不離錘,錘不離秤的黃冠劍客錢大河,而那紫衣大漢赫然卻是紫心劍客盛存孝。

  易挺握手寒暄,又笑道:“諸兄遠道而來,固出小弟望外,盛大哥居然也會遠道而來,小弟簡直是大吃一驚了。”

  錢大河笑道:“還有要你奇怪的,連咱們也是被盛大哥約來的,你想不到吧?”此人笑将起來,高冠跟着直動,神情雖然滑稽得很,但笑容卻甚是枯澀,似是因為終年難得一笑,是以笑起來也覺不大習慣。

  易挺道:“盛大哥有親在堂,向不遠遊,此番孤身一人前來,其中必有緣故,小弟願聞其詳。”

  盛存孝驟見良朋,雖也含笑,但笑容也掩不住他眉宇間的憂郁沉重之色,果然仿佛有許多心事。

  他壓低聲音,沉聲道:“愚兄此番前來相約各位賢弟,便是奉了家慈大人之命,是以晝夜兼程趕了來。”

  易挺詫聲道:“盛老伯母相召,卻又不知為的何事?”

  盛存孝語聲更低,道:“賢弟久在家居納福,自然有所不知,今日之江湖,已是風濤險惡,滿伏危機,非但久絕紅塵之一些絕代高手此番都已傾數而出,甚至那名聲僅次于日後、夜帝之雷鞭……”

  易挺忍個住脫口道:“雷鞭老人也出山了麼?”

  盛存孝道:“正是,此老一出江湖,便惹出了無窮風波,竟與日後座下之使者發生沖突,聲言定要一闖棠春島。”

  易挺聳然變色,忍不住又自脫口道:“常春島豈是凡人們能擅入,此老縱然武功絕世,此番隻怕也要有去無回。”

  盛存孝歎道:“此老性情之孤做倔強,賢弟也該耳聞,他若要去,又有誰能攔阻?愚兄本也要追随于他……”

  易挺失色道:“盛大哥,你可千萬去不得!”

  盛存孝道:“他非但定要愚兄追随,而且還要家母與黑星天、白星武等人相随前去,一行人中,還有個紮手人物……”

  易挺道:“誰?”

  盛存孝長歎了口氣,一字一字道:“風梭風九幽!”

  易挺身子一震,竟被驚呆了。

  盛存孝道:“愚兄又何嘗不知此行之險惡,但事已至此,隻好打算将性命傳遞于他,哪知……唉!幸好雷鞭老人雖然神通廣大,但海上航行數日,卻也尋不着常春島所在之地,隻有失望而返。”

  易挺這才松了口氣,展顔笑道:“但聞海外有仙山,山在虛無缥缈間,凡夫俗子,自然是尋它不到的。”

  盛存孝道:“人雖已返,事卻未畢,到了岸上,家母便令我前來邀約各位賢弟,以助聲勢。”

  他沉重的歎息一聲,接道:“愚兄本不願驚動各位賢弟,但家母之命,又不敢違,唯望賢弟瞧在昔日之情,唉……”

  長歎一聲,垂首無語。

  這忠義凜然之英雄漢子,此來顯見并非出自本意,隻是他的孝心,卻能使他做任何一件他本不願去做的事。

  易挺沉吟半晌,緩緩道:“此行必定甚是兇險,而且有些師出無名,若是換了别人來約,小弟隻怕難以從命。”

  語聲頓處,忽然仰天一笑,大聲接口道:“但盛大哥你來麼……要小弟水裡走,小弟便水坐走,要小弟火裡走,小弟便火裡去……”話未說完,盛存孝已是熱淚盈眶,一把捉住易挺的手掌,久久說不出話來。

  突聽雲铿放聲呼道:“賢弟要到哪裡去,你可千萬走不得,千萬要将你這些位朋友一起約來喝杯喜酒。”

  他隻聽得易挺說話中最後一個“去”,便當易挺要走了,連忙大呼着奔了出來,要強行留客。

  易挺忍不住展顔一笑,呼道:“小弟萬萬不會走的。”

  轉首向盛存孝笑道:“小弟必随大哥前去為盛老伯母效勞,但盛大哥今日卻必定要先喝小弟一杯喜酒。”

  盛存孝膛目道:“賢弟你大喜了麼?”

  易挺失笑道:“大哥且莫管是誰的吉日,且喝了喜酒冉說。”竟不由分說拉着盛存孝、錢大河等人便走。

  那邊易明也早已拉着孫小嬌與藍衫少女走上山坡,這些少年男女共有七人,一個個非但笑容爽朗、神情明快,就連衣衫的顔色,亦是明朗鮮豔已極,不問可知,這自然就是近年方自崛起江湖,聲名便己震動武林的彩虹七劍了。

  彩虹七劍氣味相投,情如手足,隻是平日分散四方,極少相見,今日竟能不期而合來喝這杯喜酒,确屬一大盛事。

  但易挺兄妹卻也未免太粗心大意了些,竟忘了此間主人乃是鐵血大旗門下,盛存孝卻是他不共戴天的仇家子弟。

  等到客人入門,易挺兄妹蓦地想起此事,卻已太遲了。

  兄妹兩人,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正在彼此埋怨,雲铿已笑道:“佳客遠來,賢弟怎麼不為我引見引見?”

  易挺幹咳一聲,道:“這……這位……”

  易明已搶着道:“我這位最最漂亮的姐姐,就是藍鳳劍客柳栖梧,她的飛風十八劍,江湖中誰不知道!”

  藍衣少女一面含笑作禮,一面偷愉瞪了易明一眼,那妩媚而又冷銳的眼波中,有些責怪,也有些歡喜。

  易明嬌笑着接道:“漂亮的姐姐,自然要有個英俊的姐夫才能相配.這些人裡面誰最英俊,誰就是墨龍劍客龍堅石。”

  易挺道:“我!”

  易明道:“哎喲,好不害臊,你……你配麼?”一手拉着孫小嬌,兩人一直笑得直不起腰來。

  雲铿目光凝注那黑衣少年,抱拳道:“這位當是龍兄?”

  黑衣少年亦自抱拳道:“不敢,在下龍堅石。”

  此人雖是面容蒼白,神情冷削,但明銳的目光中,卻有一種英姿飒爽之氣,教人不得不另眼相視。

  雲铿目光左右瞧了幾眼,不禁喟然歎道:“遊龍飛鳳,雙龍連壁,今日一見,果然是珠聯壁合,名下無虛!”

  易明嬌笑道:“我這位柳姐姐與龍姐夫,表面上看來,雖然是一個冷冰冰,一個冰冰冷,兩人在一起,好像三天三夜不說話都沒關系,其實呀,兩人卻是愛得發狂,一時一刻都不能分開。”

  孫小嬌笑罵道:“瘋丫頭,别再亂嚼舌頭了……這些情呀愛呀的話,也是你這未出嫁的大姑娘能說的麼?”

  易明道:“你瞧。我一誇贊别人,我們的孫姐姐就吃醋了,好,我說,這位孫姐姐,又小巧,又嬌嫩……”

  孫小嬌道:“鬼丫頭,你……你再說!”

  于是兩人又是一陣糾纏笑鬧,易明嬌笑道:“好了,還有兩位,一個是孫姐夫,一個就是我們的大哥。”

  她故意又吵又鬧,為的隻是想在笑鬧中将紫心劍客的姓名混過去不提,卻不知這又怎能混過去?

  ——少女的自作聰明,雖然可笑,卻也是可愛的。

  雲铿目光早已凝注在盛存孝身上,口中緩緩道:“如此說來,彩虹七劍今日竟全部到了……”

  易挺暗道一聲:“更糟!盛大哥雖不知他是大旗門下,但他卻已認出盛大哥來了,這……這怎生是好?”

  大旗弟子與仇家相見,向來必是血濺當場!此刻盛存孝與雲铿若是拔刀相見,易家兄妹左有為難,當真不知要怎生是好了。

  哪知雲铿竟然微微一笑,接道:“這位兄台氣宇不凡,想必就是江湖中第一孝子,武林中第一劍客盛大俠了。”

  神情之間,竟毫無仇恨之意。

  盛存孝全不知對方是誰,自然更是唯有含笑答禮,易挺兄妹心目中必将發生的流血争殺,竟無發生之征兆。

  易挺、易明又驚又喜,反倒不覺呆住了。

  他們自不知鐵中棠書信之間,已将那日風雨林中被困,盛存孝仗義放行之事說了出來,還再三誇獎這紫心劍客盛存孝乃是條孝義雙全之英雄漢子,鐵中棠與雲铿非但俱是大旗子弟中最開明之人,而且恩怨最是分明,鐵中棠既如此說話,雲铿又怎會再對盛存孝有仇恨之心?

  自古以來,英雄與英雄之間,必定惺惺相惜。

  墨龍劍俠龍堅石、紫心劍客盛存孝等人見到雲铿如此風采,自不免要請教姓名,探問來曆。

  雲铿哪肯将姓名說出,隻是微微一笑道:“在下本是兩财為人,昔日姓名早已忘去。”

  孫小嬌眼波流轉,嬌笑着道:“瞧這位大哥的模樣,昔日必曾有段傷心之事,是以連姓名都不願說了。”

  易明道:“這下可給你猜對了。”

  孫小嬌道:“既是如此,你便該好生安慰他才是。”

  易明雖是女中丈大,此刻也不禁紅生滿頰,笑啐道:“你……你要死了麼……”笑着要打,孫小嬌早已嬌笑着逃到盛存孝身後,喘着氣,道:“易小妹總是欺負我……大哥你不管管她麼?”

  盛存孝微笑道:“朋友相交,貴在知心,不知姓名,又有何妨?這位兄台既有苦衷,咱們便不必再問了。”

  雲铿歎道:“盛兄果是快人,好教在下佩服!”

  再生草廬中本無賀客,此刻加上盛存孝等人,總算可以湊滿一桌,當下擺上酒筵,開懷痛飲。

  一桌酒本嫌太少,八個人也不算多,以有了易明與孫小嬌兩人。還想沒有笑話?還想不會熱鬧?

  于是一向寂寞的再生草廬,此刻便充滿了客氣,也充滿了歡笑。酒過三巡,就連墨龍藍鳳面上都已滿帶笑容。

  孫小嬌卷起衣袖,露出了半截嫩藕的玉臂,嬌笑着與易明猜拳賭酒,玉腕上的悲翠镯子,在笑聲中叮叮當當的直響,仿佛悅耳銀鈴。又像是珠落玉盤,輸了三拳,她更是眼角含媚,滿面春生,嬌笑的聲音,也更響了,緻電後來誰也分不出窨是镯子聲像銀鈴?還是她的笑聲?

  忽然間,一個自内堂大步沖了出來,大笑道:“好熱鬧的場面,定須得算上我一分!”竟是滿身吉服的新郎倌到了。

  易明又驚又笑,道:“哎喲,怎麼新郎也來了,還未拜天地就沖出來喝酒的新郎信,你們可曾見過?”

  一向江河自如的朱藻,此刻雖是吉服吉帽,全副披挂,但在别人的驚奇喜笑聲中。卻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持杯大笑道:“你們不笑倒也罷了,你們這一笑,我哪裡還憋得住,少不得要來找你們搶酒喝了。”

  雲波含笑道:“按照規矩,新郎此刻确是不該出來的。”

  朱藻一把扯開衣襟,大笑道:“規矩禮法,豈是為我輩而設,來來來,且待我先敬各位三杯。”

  當真仰起脖子,連幹了三杯。

  桌上雖然俱是平日脫略形迹的江湖豪傑,卻也未曾見過如此豪爽狂放的男兒,有誰不肯陪他喝這三杯!

  三杯過後,孫小嬌竟突然站了起來。

  她嬌軀搖擺,已有些站不穩,雙頰之上,更是早已紅如胭脂,口中嬌喚道:“大家不要動,聽我說話。”

  易明吃吃笑道:“酒鬼,誰動了呀,是你自己眼花。”她說别人酒鬼,其實自己也喝了不少,舌頭也已有些大了”。

  孫小嬌伸出了一根春蔥般的手指,指着朱藻,道:“像你這樣的人,才是男了漢,我孫小嬌最喜歡了。”

  錢大河道:“醉話醉話……坐下坐下……”

  伸手拉她,卻被她甩手摔脫了。

  易明格格笑道:“幸好朱大哥今日是新郎倌,否則我們這姐夫的醋罐子真要打翻了。”

  孫小嬌眼波乜斜,直瞅着朱藻,道:“你雖不認得我,但我卻認得你……錢大河,你莫非已忘了他麼?”

  錢大河凝目瞧了朱藻兩眼,面上神色突變,手中酒杯“當”的跌了下去:“你……原來是你。”

  孫小嬌拍手道:“你瞧,我可沒有醉吧,剛才我一眼就瞧出他是誰了……喂,朱大哥,你看我醉了麼?”

  别人自不知道,那日在小小少林寺前,錢大河與孫小嬌兩人早已見過朱藻,也曾領教過朱藻那驚人的武功。

  隻是朱藻那日麻衣麻鞋,今日卻是滿身吉服,錢大河一時竟未認出,一經認出後,自不禁為之惶然色變。朱藻亦自想起這兩人是誰了,面色亦自微變,但瞬即大笑逍:“我隻道兩位乃是新交,卻不知原來竟是故友。”孫小嬌格格笑道:“錢大河,你發什麼呆,變什麼臉,咱們與這位朱大哥,既無冤,又無仇,咱們今天能與這樣的英雄同桌喝酒,更該覺得高興才是,來,朱大哥,我夫妻先敬你一杯。”朱藻笑道:“在下正當與賢夫婦立飲一杯。”舉杯一飲而盡,錢大河呆了半晌,終于強笑着取過易挺的一杯酒喝了。衆人早已瞧出他三人神色間之異樣,方自在哈中擔心,此刻見了這情況,才不禁松了口氣。孫小嬌道:“好,朱大哥,咱們酒也喝過了,總算已是朋友,你的高姓大名,總可以說出來讓咱們聽聽了吧!”易明嬌笑道:“說出來準駭你一跳,還是莫說吧!”孫小嬌道:“不說可不行……”易明道:“好,我替朱大哥說,他就是夜帝之子!”她若不是已喝得有八分醉意,再也不會說出朱藻的身份。如今她既說出來了,别人怎會不聳然變色!孫小嬌“撲”的跌在椅上,這:“我的媽呀,我雖早知他是個英雄,可也萬萬沒有想到他會是……會是這麼大的英雄,易明,你怎不早些說呀!”這句話雖有醉意,但卻也是衆人心中俱有之心意,隻因衆人雖也早知朱藻必非泛泛之輩,卻萬萬不曾想到他竟是夜帝之子。一時之間,衆人心頭俱不禁有些喘喘不安。笑聲也少了,隻因“夜帝之子”這四遼名頭委實太過吓人。但轉念一想,自己今日竟能與夜帝之子同桌飲酒,終究是件值得向人誇耀的榮寵之事。

  再加以朱藻大笑把盞,連聲勸飲,衆人又不覺漸漸忘去了他那驚人的身份,隻記得他是個好客的主人。

  于是心情恢複開朗,笑聲更響了。

  易挺轉眼四望,不禁暗歎忖道:“看來今日倒端的是個良辰吉日。是以凡事俱可逢兇化吉。這真是朱大哥的運氣。”

  他見到兩次糾紛,但都在無聲無息中消弭于無形,心頭自不免在為朱藻與水靈光暗暗歡喜,卻不知糾紛若是發生,反倒可阻延這慘絕人寰之悲劇上演,那才是他真正值得歡喜之事。如今糾紛既未發生。一切俱十分順和,婚禮亦将順利舉行,大家俱是歡歡喜喜,歡喜的背後,卻正是人間最大之慘劇。

  歡喜的本是悲慘,悲慘的才是歡喜,這悲慘與歡樂間,關系是如此微妙,如此複雜,身在局外的易挺,又怎能分辨得清?

  非但易挺,就連雲铿此刻俱是滿心歡悅——小小的風波已過,新人立将成禮,他的心願,便将完成了。

  于是這兩人不禁同時舉起杯來,互相祝飲,易挺笑道:“大哥你還不快請新人出來,讓他們交拜天地。”

  雲铿大聲道:“正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