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科學家集偉大的科學家與偉大的哲學家于一身。他們由于自己特有的優勢，順理成章地成為人類思想史上路标的設定者。目前在大陸，很有必要培養和造就我們自己的哲人科學家。
哲人科學家首先是偉大的科學家，同時也是偉大的哲學家——是一身二任式的偉大人物。1990年代伊始，我在研究批判學派代表人物馬赫、彭加勒、迪昂、奧斯特瓦爾德、皮爾遜以及愛因斯坦等諸多哲人科學家（sage-scientist，philosopher-scientist）的基礎上，在賴興巴赫思想（賴興巴赫說：“單用哲學思辨是永不可能戰勝根深蒂固的習慣的強制的。要等科學家訓示出辦法來處理與古老傳統把我們的思想訓練得視為當然的那些結構有所不同的種種結構之後，人類思想的多方面性才能夠發揮出來。在通向哲學領悟的道路上，科學家是路标的設定者。”的啟示下，曾經明确提出“哲人科學家是人類思想史上路标的設定者”的命題。接着，我針對研究哲人科學家的意義，哲人科學家的思想成就、思維特征、曆史地位，哲人科學家現象與素質教育等發表多篇論文。主編了三輯《哲人科學家叢書》，在1994—1999年間，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先後出版了18本：《尋求和諧的世界——玻爾》《傾聽天上的音樂——開普勒》《通才的絕唱——彭加勒》《探索數學的生命——希爾伯特》《理性的光華——奧斯特瓦爾德》《倘佯在量子王國——薛定谔》《引起紛争的金蘋果——康托爾》《偉大心智的漫遊——馬赫》《通向資訊世界的異端之路——維納》《開拓心域大陸——弗洛伊德》《走向永恒——迪昂》《偉大孤獨者的遐想——愛因斯坦》《通向人類思想的深層——玻恩》《思想之網——牛頓》《超越時代——萊布尼茲》《為統一性而生——亥姆霍茲》《跨越界限——海森堡》《哲理的沉思——哥德爾》。當時，我對自己提出的命題未及詳論，現在拟補苴罅漏，彌補這一缺憾。
在人類思想史上，無論是設定思想路标的個人還是事件，确實寥若晨星，屈指可數。看來，這些路标好像基本上都是哲人科學家設定的。哥白尼的《天球運作論》提出日心說，這一石破天驚之舉一下子颠覆了長期盤踞在世人心目中的地心說，使人類的表層直覺和深層意識發生了革命性的反轉，給古典權威的經典、教條，以及宗教的人類中心論以緻命的打擊。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把天上星體的運動與地上物體的運動有機地統一起來，揭示了宇宙的規律性與和諧性，使人們眼中的雜亂無章、迥然不同的力學運動在心中萬物歸一，井然有序。這是一個偉大思維者多麼偉大的思想凱旋啊！要知道，牛頓的偉大理論貢獻是人類理性精神最偉大的高揚——人的軀體雖然十分渺小，但是人類思想卻可以囊括整個宇宙，能夠領悟宇宙神秘的和諧。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揭示了生物界的進化規律，不僅沉重打擊了宗教的神創論和世俗的目的論，而且對人的思維方式、各種學科的發展都産生了舉足輕重、不可估量的影響。20世紀，哲人科學家披荊斬棘，勇往直前，為人類設定了2個醒目的思想路标。其一是，愛因斯坦經過積年累月的潛心求索，單槍匹馬地構築起美輪美奂的相對論大廈，徹底颠覆了人類的時空觀，勾畫出全新的宇宙圖景。其二是，在普朗克、愛因斯坦、玻爾、玻恩、德布羅意、薛定谔、海森堡、約爾丹、狄拉克等一批量子實體學家持續不懈的努力下，量子力學的宏偉理論巍然屹立，給人以全新的物質觀和因果觀。不用說，類似的例證還可以再舉出一些，但是上述事例已經足以說明問題了。
不難看出，哲人科學家不僅是偉大的科學家，而且也是偉大的哲學家。其中，一些人還有獨特的哲學創造和深遠的思想影響。前科學時代（古希臘自然哲學家及古代知識的集大成者亞裡士多德）和中世紀的準哲人科學家自不必說，自近代科學革命（哥白尼-牛頓革命）前後，像帕斯卡、笛卡兒、萊布尼茲，法國百科全書派、19世紀後期的諸多德國科學家，如基爾霍夫、亥姆霍茲、玻耳茲曼、赫茲、黎曼等都有自己的哲學思想和哲學創造。進入20世紀，彭加勒的約定論、迪昂的整體論、奧斯特瓦爾德的能量論、羅素的數理哲學、懷特海的過程哲學、玻爾的互補哲學、布裡奇曼的操作論等，均是哲人科學家的思想獨創和哲學傑作。20世紀科學革命的旗手愛因斯坦尤其是一頭名副其實的“哲學大象”。他把自己革新或創造的溫和經驗論、科學理性論、基礎約定論、意義整體論、綱領實在論5種思想要素有機地、和諧地整合在一起，形成了内涵豐贍、外延廣泛、對立統一、恰妥諧和、靈妙圓融的多元張力哲學或多元張力論（pluralistic tensionalism），不愧為現代科學思想精髓和哲學思想精華雜交的“奇葩”，在人類思想史上譜寫了壯麗的華章！他的科學方法——探索性的演繹法、邏輯簡單性原則、準美學方法、形象思維——别具一格，他的“宇宙宗教思維方式”（cosmic religious thinking mode）或“宇宙宗教方法”（cosmic religious method）别出機杼，值得後人深思和仿效。
哲人科學家為什麼能夠成為人類思想史上路标的設定者？這可以從2個方面考察。從科學方面看，在人類三大知識體系中，科學或自然科學相對于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是發展得最迅猛的學科。它雖然僅有300多年的曆史，但是在人類知識寶庫中，無論在量上還是質上都是獨占鳌頭的。在今日，科學及其應用已經滲透在社會的各個角落，坐實于文化的各個領域，真可謂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科學是社會的中軸，科學文化是人類文化的峰巅。尤其是科學思想、科學方法、科學精神已經成為人類的思想進步源源不絕的原動力、社會進展的無與倫比的催化劑。哲人科學家始終奮戰在科學前沿，探赜索隐，探本窮源。其肯定會獨具匠心、獨具隻眼、獨出心裁、獨辟蹊徑，進而獲得超越前人的獨到思想和方法，驚世而駭俗，震古而爍今。從哲學方面看，哲人科學家一般從小就對哲學懷有濃厚的興趣，善于運用哲學思維。其探析的科學前沿問題，往往又與哲學交織在一起，難分難解。由于哲人科學家具有科學與哲學雙重功力，最有可能使疑難迎刃而解，發明出非同尋常的新概念，創造出超俗絕世的新理論。在此基礎上，隻要進而加以綜合或總結，必然能提煉出涵蓋最普遍、思想最深邃的哲學洞見。哲人科學家是同時具有科學思維和哲學思維——這也許可以看作是“兩面神思維”的别解——的學人，其成為人類思想史上路标的設定者，就是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了。純粹科學家（即使是科學巨匠）和純粹哲學家（即使是哲學大師）對此無能為力，因為他們各自欠缺對方之所長，都有自己之所短。
一般而言，在正常科學時期，哲學對科學研究來說是沒有多大作用或沒有顯著作用的。但是，在科學革命時期或科學的基本概念和基本假設亟需變革的非常時期，科學家缺乏破舊立新的思想武器，于是不得不求助或借助哲學思維的力量，批判舊科學理論的基礎，探尋新科學理論的邏輯起點，即其初始概念和初始假設，以便突破難關，直入堂奧。此時，正是哲人科學家施展才華，大放異彩，奪取最後勝利的關鍵時機。目前，中國從上到下正在昌言科技創新，千呼萬喚“從0到1”的新發現或新發明。注意培養或造就哲人科學家，無疑是欲達此鹄的的必由之路和根本之道。為此，必須調整或改變現今一些不盡合理的科技政策和教育法規，以适應成就哲人科學家的需要。這件事最好現在就從兒童抓起，從素質教育入手，使兒童不僅愛科學探求，也愛哲學思維。
作者簡介：李醒民，曾任中國科學院《自然辯證法通訊》雜志社主編、教授。出版著作22部，譯著（英、日、俄）20部，主編叢書10種。在海内外百餘家刊物發表學術論文和文章500多篇。研究方向為科學論（科學哲學、科學思想史、科學文化等）。
原文發表于《科技導報》2024年第10期，歡迎訂閱檢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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