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尚小雲的賣身契與遺囑

作者:陝西戲曲快訊

尚小雲以聲情并茂、歌舞俱長、剛健婀娜與陽剛柔媚兼融為藝術特色,英年即被譽為“獨步九城、萬衆傾倒”的“第一童伶”、“童伶大王”“青衣正宗”。1924年《順天時報》評選“平劇四大名旦”中,尚名列第二,成為與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齊名的表演藝術大師。尚小雲和尚派藝術在中國戲曲史上的崇高地位,是無可動搖的。然而,人們很少知曉,尚小雲的幼年及晚年卻充滿凄苦、悲涼。

尚小雲的賣身契與遺囑

尚小雲祖籍河北南宮縣,祖父任過清朝清遠縣令,父親初為清(蒙古)那王府更夫,後被提拔為王府總管。他1900年1月9日,生于北京,本名德泉,在尚氏五子中排行居二。5歲喪父後,家道在外敵入侵的庚子之亂中迅即衰敗,姐姐、長兄、四弟相繼因病夭亡,一家人靠母親為人縫補漿洗糊口。母親張氏無奈中,懇求平劇名家李春福收留二子德泉、三子德福學藝。李春福見德泉聰慧靈活,将之舉薦于“三樂社”班主、清宮慈禧太後的太監頭子李蓮英的繼子李繼良,入科班深造。

“三樂社”的門可不是好進的。母親肝腸寸斷地為兒子寫了生死“關書”:

立關書人張文通,今托友人情願将親生兒子尚德泉送進三樂社科班學藝,七年為滿,幫師一年。學藝期間,學生吃穿由社供給。四路生理,天災人禍,車軋馬踏,投河覓井,懸梁自盡,各聽天命,不與班社相幹。背師逃走,雙方尋找。半路退學,賠償七年損失。空口無憑,立字為證。

立關書人 張文通

申保人 李春福

光緒三十三年四月十五日立

生死“關書”等同一張賣身契。他的三弟德福在科班被暴打緻死;脾氣暴躁的老師拿戒尺“打戲”,把尚德泉的直腸都捅了出來。尚小雲成名後開辦榮春社,取消立生死“關書”的老規矩,尊重人身自由與生命的價值,是有來由的。

尚小雲的賣身契與遺囑

他的啟蒙師唐竹亭見尚德泉相貌酷似平劇旦角孫怡雲,就把其藝名取為尚小雲。尚小雲與芙蓉草趙桐珊、白牡丹荀慧生被譽為“正樂三傑”的“科裡紅”。出科之後,他先後與平劇宗師孫菊仙(光緒皇帝贊其為老生老旦第一人)、獨辟蹊徑的老旦名師龔雲甫、清末民初第一武生楊小樓、享有盛譽的老生譚小培諸人配戲,并得到孫怡雲、戴韻芳、路三寶、張芷全、李壽山、王瑤卿、陳德霖等平劇名宿的悉心指教,汲取各家之長,形成與梅派端莊華貴、程派含蓄深沉、荀派妩媚活潑迥異的尚派藝術個性。尚小雲琴棋書畫無一不能,演出《漢明妃》時自操琵琶彈唱,演《梁紅玉擊鼓戰金山》,親操戰鼓而無須司鼓動手;改編劇目18本,創作新劇35本,居四大名旦之首;傾其家财創辦榮春社,為平劇培養藝術骨幹500餘人,可謂“桃李滿天下”。

尚小雲的賣身契與遺囑

1950年5月領銜成立尚小雲劇團後,率團下江南、赴白山黑水與古都西安,輾轉獻藝。1958年經國務院副總理習仲勳等動員,毅然帶領尚小雲劇團和一家老小離京“紮根西安”,出任陝西平劇院院長兼陝西藝術學校總指導,全力在大西北撒播平劇藝術的種子。1961年年底,他一次即收錄陝西8個劇種、15個文藝團體的35名演員為徒。馬藍魚、齊海棠、張彩香、白嶽彥等秦腔演員,劉智民、張小萍、楊巧言等同州梆子(弦闆腔)演員,蒲劇演員王秀蘭,豫劇演員胡小鳳,豫劇演員邢楓雲,平劇演員吳素秋、張君秋、李世芳、毛世來、孫榮蕙、馬長禮、童葆苓、梁秀娟(台灣)等,都是尚小雲的高徒。其中張君秋、李世芳、毛世來與宋德珠被譽為“四小名旦”。陝西平劇院的孫明珠,還繼承了恩師的不少“絕活兒”。

尚小雲的賣身契與遺囑

他的三個兒子,長子長春唱武生、次子長麟唱旦角、三子長榮唱花臉。其夫人王蕊芳,是梅蘭芳的表妹,前輩名旦王蕙芳的胞妹。王蕊芳回憶丈夫說:“他終生不動煙酒,平時不吃生冷及帶刺激性的食物。是以他的嗓音一直到晚年始終保持清脆圓潤,運用自如,獲得了‘鐵嗓金喉’的美譽。”

尚小雲的賣身契與遺囑

尚小雲在陝西生活了17年。西安電影制片廠将他的代表作《昭君出塞》、《失子驚風》拍攝為戲曲藝術片,還拍攝了《尚小雲的舞台藝術》紀錄片,為後代留下了珍貴的聲像藝術資料。尚小雲獻身表演藝術的追求是永恒的。

十年文革動亂中,人妖颠倒,這位偉大的藝術家“在劫難逃”。“舊戲霸”、“陝西劇壇頭号牛鬼蛇神”、“封資修黑尖子”之類污水潑向藝術大師。尚小雲一家三口都被關進“牛棚”,家門被封,家産被沒收,時不時被遊街示衆,每人每月隻有12元的生活費,喝清湯、吃鹹菜度日。他舊衣遮身,用衰老病弱之軀,拉闆車運垃圾。每當孫兒含淚送飯時,他都勸慰說:“不要悲傷。我相信共産黨能糾正大躍進、浮誇風的錯誤,照樣能糾正‘文革’錯誤。有錯必糾,是共産黨的傳統。”

筆者曾采訪過尚派秦腔旦角馬藍魚,她回憶1974年尚先生被“解放”時,拉着學生的手說:“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今日相見,真托共産黨的福啊!”

在病入膏肓中,尚小雲對家人、門徒說:“你們不用瞞我。我已有徹骨生寒的感覺,恐怕過不去坎兒了。生、老、病、死這個規律,誰也違背不了。中國人有死前給後人安排後事的習俗,我也要随俗。”他給夫人王蕊芳、秘書張靜榕等叮咛的遺囑是:

(一)西安算我的第二故鄉。我對古都西安和三秦人民,很有感情。我願在西安升天,不願在北京病故。這也算生為西安人,死為西安鬼;

(二)我出師小有名聲後,依靠登台獻藝,原本有些積累。可惜為辦榮春科班傾家蕩産,還拉了外債。我沒有什麼遺産留後世子孫,留的倒是我的坎坷經曆與藝人在新舊社會的對比。我認為,後者比萬貫家産更重要。如此,可以做到愛黨之心不動搖,愛國之心不動搖,愛民之心不動搖;

(三)平劇界和其他文藝機關有我不少朋友,目前情況下,友人們的處境比我好不了多少。我死後,不許告訴朋友,免得給他們愁上加憂;

(四)我的門徒不少。唐代韓昌黎感于李氏子蟠不受時俗限制、求師心切的風尚,作《師說》相贈。我給學生的贈言,就是“業精于勤”古訓。真正尊敬我的學生,是那些勤學苦練,信奉藝無止境的有志者。凡吾學生,隻要藝德高尚,服務人民,技藝出色,我在九泉之下,也很放心;

(五)現今我的聲譽不好,(平生)價值半斤八兩,大家心中有數。人貴有自知之明。鑒于我的功過是非,死後不開追悼會,喪事從儉,不要鋪張浪費。

久病不愈的尚小雲,猶如風地裡一盞燈。1976年3月15日,病情繼續惡化的藝術大師,腎功能衰結,再添心髒病,由夫人和秘書由北京護送回西安,住進西安市第一人民醫院。他叮囑秘書複函友人們:“凡友人來信,一一回複。請朋友記住魯迅的名言:偉大的心胸,應該表現出這樣的氣概——用笑臉迎接悲慘的厄運,用百倍的勇氣來應付一切的不幸。”

尚小雲的賣身契與遺囑

1976年4月19日,尚小雲在飽經“階級鬥争”折磨中,與世長辭。一個藝術明燈,在13朝古都熄滅了!

表演藝術,因人而存留于世。人在藝在,人去藝去。藝術家的凄清離世,對民族習俗文化而言,無疑是一個無法挽回的悲劇。尚小雲的遺囑裡,包含着一個表演藝術家的無奈、不幸,也包含中國文化的辛酸、不幸。中國戲曲史家握管面對時,将作何感想?藝術瑰寶存活時,社會不知道珍惜,失去才倍感惋惜,為時已晚。這種陋俗弊政何時了?

20世紀80年代中,尚小雲的幼子由陝西平劇院調往上海時,我曾在李铠陪伴往他的小小住宅見過一面,想探索尚小雲藝術人生鮮為人知的謎。但尚長榮打點行李,當日登程赴滬,訪談已不可能了。作為記者,我隻能自責自己的愚鈍。

尚小雲的賣身契與遺囑

1993年我采訪尚派秦腔刀馬旦角齊海棠時,她侃侃談及1961年12月拜在尚先生門下,在戲校“插班”學藝的情景,眼眶含淚,幾乎能将恩師的遺囑一字不拉背下來。她說:“尚先生的遺囑,一字字,一句句,是心血和着淚說出來的。他的藝術人生,是一部大書、一幀價值連城寫意國畫,值得尚派徒子徒孫祖祖輩輩閱讀、揣摸、體悟。”

8年後(1980年10月30日),尚小雲的骨灰由西安運往北京,當年勸他帶領平劇團赴陝的習仲勳等黨和國家上司人來到八寶山,出席了這個為藝術巨人“有錯必糾”、公正評價的追悼會。

文章、圖檔來源 / 平劇藝術

原文标題 / 尚小雲的賣身契與遺囑(有删改)

作者 / 蔔元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