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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霆鋒,還在沖

作者:伊蝶社
謝霆鋒,還在沖

謝霆鋒從幕後走出來,幕布黑色,他也穿黑色。黑色的謝霆鋒在黑色的背景前坐下,記者與攝影師都兩眼一黑:不妙。

可待我們交談起來,談“最純正的動作片”,談“疼痛感會讓演員更像一個‘人’”,謝霆鋒的神采飛揚起來,與年輕時幾乎沒有變化的臉上有了光澤。43歲的謝霆鋒隐在黑色裡,讓他的表情、眼神與肢體語言前置。一如他這些年一直在做這樣表達,用美食,用武打,化繁為簡,話不必多。

在今年6月上映的新電影《海關戰線》裡,謝霆鋒同時作為領銜主演和動作指導,還在繼續不要命地打。在空中、在渡輪的甲闆上、在海底,從幾十米高空哐哐墜落,潛入水下肉搏好幾分鐘,一招一式,一拳一腳,曆曆可見。

“動作是一種對白。”謝霆鋒告訴《南風窗》,在他眼裡,國術、唱歌、做美食都是相通的,“不同領域都是我輸出自己的一個管道,隻是食材和招數不同,感官不同。”

謝霆鋒,還在沖

《海關戰線》劇照

“‘80後’心中的歌手,‘90後’心中的演員,‘00後’心中的廚師……”謝霆鋒知道,由于自己這些年的多栖,他的形象被不同代人切割成不同身份。以至于,不少人忘了,他其實很能打。

年少成名,以叛逆與才華掀起偶像風潮,至少曾闖入兩代人的流行文化記憶,在世界的矚目與檢視下淌過瘋狂與沉澱的歲月。從音樂到演戲,從武打到做飯,謝霆鋒的前半生,猶如一片茂密的森林,他潛心其中,為每一棵樹木灌注心血。他說自己念舊,偶爾後悔過去做得不夠,可在朝前的路上,他持續發力,步履不停。

其實43歲的他和二十幾歲看上去相差不大——素顔依然清爽,皮膚緊緻,身材挺拔,目光清澈有神。時隔三年再攜電影與觀衆會見,一場場首映禮與路演現場,總有影迷的驚呼線上上線下擲向他:“我都老了,你還沒老!”

與《南風窗》的對話間,謝霆鋒的面孔偶爾溢出熟悉的少年感,言辭卻要比年輕時沉穩謹慎許多。作為一個“95後”采訪者,我時時想起兒時在電視熒幕上看到的他,不太有直視鏡頭的目光,眼神收斂,在标志性的斜劉海背後若隐若現。他善于“藏”,很多角色話都不多,總是挾着一份隐忍與克制,用風馳電掣的動作語言表達自己。

謝霆鋒,還在沖

謝霆鋒标志性的斜劉海 /《順流逆流》劇照

曾經的謝霆鋒說,“最怕人生白活”。現在,人生變得更能掌控。他不必緊繃自己,但依然想要攀下一個高峰。如今的他出現在公共場所裡,更多穿黑色,素淨,平和,熾烈的火埋進内心。學會“沉澱”過後,他還是想要年輕一代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動作片”。

而動作片之于謝霆鋒,也不是逝去的榮光,不是港片的古老符号,而是依然可以被激活與延續的生命力。

“極限”

“為什麼一定要打?”

這是一切問題的開始,也是香港武打演員曆來面臨的時代問卷。隻不過,在那個逝去的時代,答案更加毋庸置疑。而在影像技術已經進化到人工智能的今天

,看上去什麼都有、什麼都體驗過的謝霆鋒,為什麼還是要以身涉險,到動作片裡去“虐”自己?

《海關戰線》除了一些必要的布景,幾乎沒有使用特效。爆破、撞車撞船都是真的,刀槍肉搏也都是實打實的。回想起來,全片最險的一場戲,是謝霆鋒從幾十米高的貨箱上滾下來。攝影師必須跟着自己以相同的速率下來,否則就要兩敗俱傷。

前期排練的時候,大概是想到自己類似的情境經曆得太多,謝霆鋒“輕敵”了,戴了一副眼鏡,結果撞到利物,眼角處的皮膚被劃破,鮮血立刻流下來。

謝霆鋒,還在沖

在《海關戰線》中實打實的刀槍肉搏

“動作電影如果沒有危險,就不叫動作電影。”險境和疼痛可以激發人的極限狀态,也可以說,是創造力的一種激發。

在謝霆鋒眼裡,打戲的精髓在于“講故事”。“我覺得動作是跟對白是一模一樣的,都是透過你的身體或是台詞去表達,去豐富一個人物。你的拳、你的跟鬥,你的疼痛,這些都是身體語言。”是以,動作要符合角色,“不能說這個腿好看你就用這個腿”,打戲不是炫技,動作要為“人”服務。

不過,打了二十多年,謝霆鋒也不能說自己習慣了疼痛,“不習慣有不習慣的好處”。他想了想,解釋道:“那種疼痛感會讓演員的微表情更像一個真實的人,碎玻璃也好、爆破、火也好,在綠布景前面去演的時候是沒有那種壓迫感的,但當一個演員知道身邊那台車真的會爆炸,(他的)反應是完全不一樣的。”

好的演員都知道,演不出來的東西最可貴。而在動作片裡,最大的挑戰在于,如何讓觀衆感受到一種“極限”。

謝霆鋒上一次進入這種極限狀态,是2021年7月上映的電影《怒火·重案》。他與甄子丹演對手,在尖沙咀鬧市街頭火并,在連片屋頂和促狹小巷裡的拳争腳鬥,極緻的沖擊與痛感穿透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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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霆鋒與甄子丹 / 《怒火·重案》劇照

有一場戲,是甄子丹按着謝霆鋒的頭用臉滾鋼琴。陳木勝原本不打算這麼拍,他和甄子丹都擔心安全問題,但謝霆鋒堅持這個設定,“我也是一個武打演員”。

可惜,導演陳木勝沒能等到電影上映,就因鼻咽癌去世了。

陳木勝是謝霆鋒在動作片領域的重要的引路人和搭檔。自19歲那年合作過第一部動作片《特警新人類》開始,謝霆鋒跟着陳木勝拍過7部電影,每一部都是“用生命當賭注去拍的”。那些年,香港動作片的說服力,基本上就是玩命。

陳木勝的離開給謝霆鋒帶來了不小的打擊。《怒火·重案》上映後的一場采訪裡,被問及“是否有扛起香港動作片大旗的決心”,謝霆鋒有點茫然:“我不知道該怎麼延續。我跟他(陳木勝)積累了20多年的默契和信任,我們一起拍過很多挺‘變态’的鏡頭。我今年已經40歲,就算有這個心也不一定有這個力。”

謝霆鋒,還在沖

《怒火·重案》劇照

三年後,他依然感覺很難,“動作戲其實很沖突的,一個人厲害沒用,需要你身邊的人都能打。”所謂的“極限”,不止指體力上,也在意志力與信念上。

自17歲那年的第一部電影《新古惑仔》開始,謝霆鋒就切身體會到了這一點。他在那部片裡打斷了腳踝處的骨頭,卻堅持繼續拍了六個小時才去醫院。當時,他對導演劉偉強說,“這是我第一部電影,你能保證你明天能找到三百多個一模一樣的群衆演員嗎?”後來到醫院,謝霆鋒被醫院要求簽了一份“生死契”才得以做的手術。

2014年,成龍在采訪裡提到自己眼中的下一代“功夫巨星”時,用了兩個詞來評價謝霆鋒:“夠膽”和“靈活”。成龍在北京有個訓練基地,有兩個人永遠在那裡練,一個是謝霆鋒,另一個是李治廷。

多年後,成龍受邀參加一檔演技類綜藝,他以此激勵想要好好拍戲的年輕人,“先裝備好自己”,因為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可能會上場。

2009年的曆史題材電影《十月圍城》裡,謝霆鋒飾演一個殘疾車夫。電影裡的另一個演員王學圻後來在采訪裡回憶,有一場打戲,謝霆鋒專門找了個拳手來打自己,“因為别人不敢打他嘛”。一拳一拳,導演擔心給謝霆鋒留下後遺症,但謝霆鋒隻擔心,“不真打的話太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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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霆鋒飾演車夫阿四 / 《十月圍城》劇照

真,是動作片和武打演員的底線。但真真假假,真的有觀衆還在乎嗎?

困境比想象中來得更早。2012年的電影《消失的子彈》裡有一場戲,謝霆鋒抱着一個小女孩從真實的爆破裡沖出來。電影首映時,謝霆鋒聽見影院裡有個阿姨唏噓:“現在的電腦特效這麼逼真”。那一瞬間,謝霆鋒恍惚了一下:真打還有什麼必要?

十多年後,他的思考往前走了一步,“電腦特效可以讓世界變得無限,可以讓一個演員的動作變得無限,但還是希望我們新的一批演員願意去鍛煉,去打基礎,将來有一天,他也可以選擇武。”

“尋獲我”

國術是一種表達。謝霆鋒将功夫比喻為一種“國際語言”,可以跨越民族和文化的隔閡,“不需要知道廣東話或國語,但我們依然能溝通”。

唱歌、做飯、演戲也是一種表達。“隻是拿不同的食材,不同的招數,或是不同的音符(來表達),除了感官上不一樣,它們其實是一樣的”,對謝霆鋒而言,這些都是“輸出自己”的一個管道,它們共享着同一份創作者的生命力。

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他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釋,甚至不需要向世界解釋。懂的閱聽人自然會懂,味蕾和視覺、聽覺一樣,能讓人感受,讓人共振。

如今的他自我調侃,“謝霆鋒”在不同代人心目中的身份都不一樣。也許隻有長期的歌迷和影迷,陪他走過了歌手、演員、廚師這些所有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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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鋒味》劇照

但他不肯給任何一種身份以偏愛,“(在大家心中是什麼形象)我都無所謂”。

自16歲出道開始,謝霆鋒不斷在訓練自己,要從嘈雜與喧嚣的外部聚光裡努力“聽見自己的聲音”,找到真正的“我”。他承認,最開始做音樂時,熱愛得靠後,更緊要的是幫補家庭,也要證明自己能養活自己。

謝霆鋒覺得,大概是從2001年的《玉蝴蝶》,他開始有了點“自己”的東西。他在歌詞裡用不同的語言對“蝴蝶”表白,用生靈寫情書。借物喻人,萬物似人。但“怎稱呼也在這個世界尋獲你”,無論似什麼、怎稱呼,你隻是“你”,隻要是“你”。

尋找“你”也是尋找“我”的過程。二十歲的謝霆鋒,開始在這個世界上找到真正的,不受外界影響的自我。他的叛逆逐漸表現為一種核心穩定的創造力,保護着一個少年巨星内心的純粹與渴望。

《玉蝴蝶》的出品人王雙駿形容謝霆鋒是一個“不會理會世界發生什麼事”的人。腦袋裡想法“瘋狂”,“想到就去做”。會為一株花去做一首歌,會因為一場雪激動得蹦蹦跳跳。在王雙俊眼裡,謝霆鋒的“反叛”,本質上出于他的“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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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輯《玉蝴蝶》

超越年齡的成熟和不羁的童真同時存在謝霆鋒身上,作為衰老的延緩劑,作為一個偶像帶給人的内在的感染力。

用導演許鞍華的話來說:“霆鋒的反叛不是壞,他很有自己的意見和看法,其實他很成熟了。”

2003年,許鞍華拍《玉觀音》的時候,有一場戲,需要謝霆鋒跑一段後從兩米高的地方跳下來,“他隻能穿拖鞋,卻要毫不猶疑地跳下去”,許鞍華後來說,“我一直覺得給他的戲份少了”。

2009年的專輯《因為愛是以愛》過後,謝霆鋒整整9年沒有再發新專輯。但他也沒有閑着,這期間,他憑借電影《線人》拿下了第30屆金像獎最佳男主角,成為金像獎史上第一個“80後”影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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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線人》劇照

在2011年的金像獎頒獎典禮上,頒獎嘉賓周潤發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對謝霆鋒說:“霆鋒,香港電影未來的30年就靠你了。”

那時,香港電影仍殘餘輝煌的溫熱,但已經出現青黃不接之勢。這句寄語無論是不是玩笑或客氣,都表達了對香港電影及其精神的一種牽挂與寄托。

直至如今,謝霆鋒倒是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使命”。他選了一個最保守的說法,“讓年輕人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動作片”,這個小目标看上去簡單,但需要的是數十年甚至是數代人的耐心與信念。

他還在尋找那個,從十幾歲就懷揣在心底的,“真正的謝霆鋒”。

“完全的謝霆鋒”

大家都覺得,是從做飯開始,謝霆鋒變了。

2012年,謝霆鋒開始研究下廚,兩年後,美食節目《十二道鋒味》開播。最開始,謝霆鋒不是沒有質疑過,外界擲來過“想一出是一出”的聲音。但大家都沒想到,他這一做就是十年。

謝霆鋒還是像王雙駿說的那樣,“想到就去做”,并且還是要求“極緻”。如果一天18個小時,他可以花16個小時在廚房裡,甚至曾被确診為手筋膜發炎。那幾年,他接的電影也是和下廚相關的,2017年拍的時候,謝霆鋒連續4天每天花12-13個小時待在廚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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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戰食神》劇照

因為研究下廚,謝霆鋒與父母長期以來相對疏離的關系也複近了。他與母親一起逛超市,用父親快遞過來的食材做他想吃的東西。這是一種很中式的情感連結,如李安的《飲食男女》,中式的留白、内斂、柔和。

相較于唱歌,美食是一種更平和與溫暖的表達,正應和謝霆鋒在30歲-40歲這個階段的轉變。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在舞台上恣意喊唱,也相對少地在大銀幕上受人審視。廚房不是一個聚光燈照耀的地方,可即便僅從16歲出道開始,他也經曆了十好幾年的五光十色,也經曆過婚姻和為人父。他開始想要沉澱。

對謝霆鋒而言,做美食就是一場“修行與沉澱”。他曾在被問及做飯與拍電影的差別時回答:“拍電影是很被動的,不是每一次都能遇到這麼好的劇本,這麼好的角色,拍到一些自己過意不去的東西又很難受”。

但做飯是相對私人的,食材是可以自己決定的,味覺沒有語言隔閡,這點和功夫很像。不需要說很多,不需要向世界解釋,觀衆和食客自己會感受。

他開始釋放自己那些曾經或被有意掩飾起來的柔軟面,亦平和,亦感性,最緊要的是慢得下來。開始做廚師以後,謝霆鋒感覺自己變得有耐心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麼急性子,“白開水沒燒開就是沒燒開,一塊雞胸肉沒熟就是沒熟”。

2018年,謝霆鋒終于出了新專輯。歌曲的廣東話名字叫《有火》,謝霆鋒将它視為自己叛逆未褪的一種象征。他在歌裡繼續唱理想,“即使發夢錯,但那是最好的錯/不必講究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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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輯《有火》

那時的謝霆鋒38歲,卻覺得現在的自己與年少時“心是一樣的”,隻是呈現出來的色澤不一樣。他在當時的采訪裡說,“以前可能是紅色的火,現在是藍色的,未來可能變成白熱化的火”,目标是“燒得更集中,燒得更自在”。

也是在那年的一期《鋒味》裡,謝霆鋒到北京北新橋吃一家鹵煮。他正對着鏡頭向觀衆介紹碗裡的食材,一低頭忽然發現一根頭發。他笑着将它挑出來,沒有聲張,然後繼續吃。

無論是作為廚師還是作為巨星,從各種方面來看,謝霆鋒都比年輕時包容、低調了很多,也正如現在的他對記者所說的,“能了解很多事”。

但謝霆鋒依然是一個“完美主義處女座”的謝霆鋒,哪怕如今,他也偶爾回溯過往,琢磨過去的事,“會想,如果那樣做會不會更好?昨天晚上是不是應該吃掉那塊蛋糕?年輕的時候應該更用心一點去念書……”這些具體而微的思緒就是會讓他内耗,可焦慮點到為止,他不會再袒露更多。

謝霆鋒,還在沖

《海關戰線》劇照

這是謝霆鋒習以為常的一種自我保護和留存的方式。人到中年,從被迫曝光到習慣了聚光燈,從叛逆張揚到學會沉默,再到漸漸習慣在名利場裡收放自如儲存自我,他是那樣的謝霆鋒——你知道他會去做,去烹調,去打,去表達,但他不會說很多。

“但你是一個更注重生命體驗感還是成就感的人?”

“都是。”他還是捉摸不透地笑笑,讓人挫敗。

采訪結束後知後覺,也許謝霆鋒不是躲閃,不是謹慎,而是一如既往地,不願意定義自己。他的“穩定核心”,正如他數十年保持如一日的身材與體能,不允許自己偏離分毫,即便猶疑也能很快歸位。

謝霆鋒,還在沖

謝霆鋒健身照

至少在一代人心裡,謝霆鋒永遠是那個會帶自己養的寵物龜上舞台,枕着它唱歌、會用熨鬥給自己燙個“雞冠頭”然後跑去唱歌、會在見到冬雪後興奮得跳起來的人。他早已不是少年,但也永遠可以是少年。

他見過五光十色,淌過烈火與疼痛,徒留一身功夫,一腔熱血。即便歲月不饒人,也非要留下些什麼,要留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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