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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宏傑:乾隆對告禦狀案的“恐懼”

作者:近現代史論

在政治權利上,乾隆是有史以來最為吝啬嚴苛的皇帝,他全力維護農民的生存權乃至溫飽權,但絕不允許農民有政治表達權。

對于安分守己的“良民”,他“視如赤子”。對于不守本分的“刁民”,他則視如仇敵,必欲除之而後快。一切群眾聚集事件都被視為敵對事件,嚴禁民間結盟、罷市、聚衆毆官,如果至四五十人,那麼“不分首從,即行正法”。

文章摘自《饑餓的盛世》 張宏傑著,重慶出版社2016年4月第1版。

▍乾隆打擊“越級上訪”

乾隆二十二年四月初七,皇帝的大駕行走到了江蘇與山東交界的澗頭集。剛剛結束了第二次南巡北返,坐在打開轎簾的大轎裡,47歲的乾隆心情不錯。初春季節往往是他詩興大發的時候,遙望綠雲籠罩的原野,他在心中醞釀着詩稿。

大駕突然停下來,前面傳來喧嘩聲。

新修好的禦路旁邊的散水溝裡,跪着兩個鸠形鹄面的人,一望而知是兩個災民。

他們高舉着兩張紙,顯然是告禦狀的。

皇帝命人把他們帶到轎前。

他們是河南東部夏邑縣人。他們說,河南東部遭遇了嚴重水災,百姓流離失所。夏邑縣令孫默和河南巡撫圖勒炳阿等官員串通起來,隐瞞災情。老百姓實在活不下去了,是以他們才大着膽子來告禦狀。

乾隆皇帝的眉頭鎖了起來。怎麼又是夏邑?

▍夏邑縣人兩告禦狀

關于河南夏邑縣的水災,在這兩個災民告禦狀之前,皇帝就已經知道一二了。他這次南巡到山東時,前江蘇布政使、退休官員彭家屏在山東迎駕時就已經向他加以舉報了。

彭家屏本身就是河南夏邑人,他說河南東部已經多年遭遇災害,今年尤其嚴重,百姓嗷嗷待哺,地方官卻無動于衷。

是以河南巡撫圖勒炳阿罪無可逭。

雖然“愛民如子”,但乾隆并不鼓勵他的子民們告禦狀。

張宏傑:乾隆對告禦狀案的“恐懼”

對于這些告禦狀的人,他一直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也許他們所說都是實話,但他們的眼睛裡燃燒的卻都是強頸和不馴服。敢于向自己的父母官叫闆,敢于和皇帝的眼睛對視,可見他們平日就并非安分守己之輩。如果天下滄海橫流,正是這些人會铤而走險。對他們進行鼓勵,無疑是給國家政治埋下不穩定因素。是以,曆史上有一些皇帝喜歡搞一些禦前判案為民申冤的“政治秀”,乾隆卻從不這樣做。

這兩個災民的出現,讓他确信了彭家屏的話有根據,老百姓是不可能在皇帝面前公然說謊的。但古往今來,上訪的處理原則不變。他一紙批文,把這兩個人轉交河南巡撫圖勒炳阿,命他認真審理。

就在第一起告禦狀事件發生兩天之後,四月初九,皇帝一行走到山東鄒縣,突然路邊又冒出一名告禦狀的人,同樣是衣衫褴縷,同樣是一口豫東口音。一問之下,居然又是河南夏邑人,名叫劉元德,也來投訴自己的父母官辦赈不實。

乾隆皇帝臉色一下子變得冷峻起來。連續兩起夏邑人告狀,觸動了他的敏感神經。習慣于危機思維和陰謀思維的皇帝第一時間判定,這很可能是一起有組織、有預謀的政治活動。也就是說,很有可能是退休官員彭家屏在背後策劃,讓這些普通百姓不斷出面,利用這次旱災,來扳倒他們不喜歡的夏邑縣令孫默和河南巡撫圖勒炳阿。

如果真的這樣,那将是帝國政治生活中一個極為不祥的新苗頭,這是典型的以下犯上,颠覆帝國政治秩序。任其發展,必然成為一種政治惡疾。

向來注意防微杜漸的皇帝,決定要斬釘截鐵地鏟除這個苗頭。皇帝命人把這個劉元德鎖起來,細細審問。

▍乾隆的恐懼

張宏傑:乾隆對告禦狀案的“恐懼”

對于安分守己的“良民”,他“視如赤子”,他能克制自己的胃口,恪守永不加賦的原則;他能殚精竭慮,為小民的生活問題操勞不已。對于不守本分的“刁民”,他則視如仇敵,必欲除之而後快。

乾隆年間,在地主與佃戶的經濟沖突中,佃戶們表現出越來越多的組織性。他們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互相聯系,用演戲、賽會、歃血、結盟的方式團聚起來,有組織地和地主進行鬥争。有的地方出現了鐵尺會、烏龍會、長關會等組織。有的地方還設立會館,推舉佃長,甚至組織武裝,與地主們公開對抗。

面對這種形勢,乾隆的第一反應是恐懼。

在這樣的背景下,河南夏邑縣多起災民控告上司,在乾隆眼中就成了階級鬥争的新方式,是無比重大的政治事件。

▍各打五十大闆

果然不出皇帝所料,在嚴刑拷打之下,災民劉元德交代,他來告禦狀,路費不是自己拿的,自己也拿不出,是夏邑縣的秀才段昌緒和武生劉東震兩個人共同資助的。這兩個人鼓勵他扳倒縣太爺,說這是造福全縣的大好事。

對這個審理結果,乾隆并不滿意。因為沒有把彭家屏挖出來。皇帝直覺彭家屏與此事逃不脫幹系,而且隻有把彭家屏牽系進來,這個案子才有可能做大,才能制造震動全國的效果。

就在皇帝下達了繼續熬審劉元德,同時逮捕段昌緒和劉東震的指令後,到河南暗訪的官員,向他證明了夏邑之災百年不遇的消息。災民賣兒賣女,兩個小孩才賣四百八十文錢。

皇帝陷入了尴尬。看來,地方官确實罪不可逭。他原來以為,夏邑所遭,是尋常災害,沒想到會重到如此程度。圖勒炳阿和孫默欺君罔上、漠視民命達到如此程度,實堪發指。

可是,如果因為老百姓告禦狀而摘了巡撫和縣令的帽子,必然在大清帝國内開創一個極為不好的先例。這一傳奇性的“平民扳倒巡撫”事件,必然會成為爆炸新聞,迅速傳遍全國,豈不極大地助長群眾的自發鬥争?

深思熟慮之後,皇帝作出了這樣的決斷:

第一,嚴肅處理地方官。圖勒炳阿被革職,發往烏裡雅蘇台充軍。夏邑、永城兩縣知縣也革職,等待進一步審訊處理。

第二,彭家屏被立刻勒令回家,以後不得以缙紳幹預公務。劉元德、段昌緒、劉東震三人,交山東巡撫審辦,一定要查出背後有沒有其他主使。看來是各打五十大闆。

皇帝還下了一道意味深長的谕旨給河南老百姓說,這起案子的處理,是因為我洞察一切,主動發現,并不是因為彭加屏的奏報,也不是因為“一二刁民”告禦狀。如果以後誰效仿這幾個“刁民”,以下犯上,那麼必然要受到國家的嚴懲。

在給夏邑人的另一篇谕旨中,乾隆如此告誡百姓:

官員是民之父母,那麼皇帝自然是民之祖父了。祖父當然是疼愛孫子的,但是遇到孫子和自己的父母作對,明智的祖父會怎麼做呢?顯然,他絕對不會助長孫子反抗其父母的惡習,因為,你今天反抗了父母,明天你就會反抗祖父。這不是顯然之理嗎?

是以,作為孫子,即使受了父母的委屈,也隻能含冤忍受,等着祖父有一天發現父母的錯誤加以懲治,而不應該主動跑到祖父面前,來說父母的不是。如果主動報告,就是孫子不守孝道,不能“子為父隐”。本來祖父要申斥父母,一聽孫子公然陳告,也會先壓下來不辦,不能讓孫子長臉。

同時,他還要把函交給自己的兒子,讓他好好處理處理。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十分明白怎麼處理孫子,才能使他記住下次不要再犯上作亂。

▍縣令孫默查出了政治案

果然不出乾隆所料,他的“兒子”赈災不行,但是處理“孫子”造 反事件,卻極富政治天分。

乾隆指令把劉元德、段昌緒、劉東震交給山東巡撫審辦。山東巡撫當即發文給夏邑知縣,也就是那個被夏邑人一再控告的孫默,命他立刻把秀才段昌緒和武生劉東震抓起來,押遞到山東。

革職的指令還沒有從省裡傳下來,但孫默已經知道自己的烏紗馬上就要丢掉。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派衙役抓人,而是親自帶領人馬,前往秀才段昌緒家,指令對段家徹底搜查,特别是對書籍文章,要片紙不留,一律搜出讓他檢查。

他非常清楚,皇帝對文字之獄特别有興趣。這些秀才積習難改,平時一定會寫些日記文章之類。如果找到一兩句他們咒罵政府的證據,那麼這個案子就會更新為政治案件,自己很可能就會脫身,起碼也會減罪。

果不其然,衙役們在段昌緒的卧室之中搜出了幾頁文書,居然是吳三桂起兵反清時的檄文抄本。

乾隆對此非常重視。一方面,他對任何政治上的反清苗頭都視如大敵,另一方面,在前兩天對夏邑事件各打五十大闆後,他感覺十分不妥。因為各地密報已經傳上來,說那幾個敢于告禦狀的平民已經成了全國人心目中的英雄。不少地方的人聞聽此消息,準備要進京告狀。

皇帝于是斷然采取了如下措施:

第一,夏邑縣知縣孫默以及圖勒炳阿能偵破這樣的反清大案,“尚屬能辦事之員”。偵破反清政治大案之功與諱災這樣的小過不可同日而語,“緝邪之功大,諱災之罪小”,是以不必革職,仍留原任。

第二,命直隸總督方觀承前往河南,與圖勒炳阿一起徹查此大案,特别是要查清這個檄文到底從哪裡抄來,背後有沒有其他組織或者情由。

皇帝在上谕中還莫名其妙地着重說了這麼一句:“命方觀承會同圖勒炳阿前往彭家屏家抄家,以檢查彭家是否也有這道僞檄。”并且立刻指令彭家屏前往北京,聽候皇帝親自問訊。

顯然,皇帝一定要将退休二品大官員彭家屏牽連進案子中,才算罷休。

四月二十六,皇帝回到圓明園,結束了此次風波疊起的南巡。他召來彭家屏。在嚴審之下,彭家屏交代出自己家中确實存有幾本明末野史,比如《潞河紀聞》、《日本乞師記》、《豫變紀略》、《酌中志》、《南遷錄》等數種。

▍上訪者未曾料到的結局

經過會商之後,大臣們認為,這個案子性質嚴重,必須嚴肅處理。段昌緒應該按照大逆罪,淩遲處死。因為段昌緒并沒有孩子,隻能把他的妻子司氏、妾陳氏,發給功臣之家為奴。抄錄逆書者,應拟斬立決。

皇帝畢竟“仁慈”,宣布對段氏“從寬”斬立決,妻子免于入官。

對于彭家屏,皇帝以其私藏逆書,“從寬賜令自盡”。彭氏之子彭傳笏斬監候,秋後處決。沒收家産中的房屋、衣服、器物等入官。

至于彭家的幾千畝土地,皇帝的處理手法十分出奇:

皇帝通過這種方式,表達了對退休官員以及地方秀才不安分守己替百姓強出頭的态度。他相信,這樣的處理結果足以消除“百姓扳倒巡撫”事件的不良影響。

皇帝還特别命地方官員,深入民間,了解百姓對此處理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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