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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才能做好藝術家的幕後推手

作者:澎湃新聞

他不是藝術家,但他會聯合藝術家創造新藝術。他是站在藝術家背後的人,某種意義上,他的角色或許比藝術家更重要,因為他知道怎麼把藝術家調動起來産生新作品。

他是遊走過100多個國家的迪特·耶尼克。在國際表演藝術領域工作35年間,他先後在歐洲藝術中心(德累斯頓)、德國Tonlagen當代音樂藝術節、德國漢堡夏季國際藝術節、丹麥奧胡斯藝術節當過藝術總監,擔任過世界文化論壇(巴西)主席,現任全球最大規模的現代舞交易展示平台——德國北威州國際舞蹈博覽會主席,對于如何操辦一個藝術節,以及如何當好藝術家的幕後推手,他都有着旁人難以企及的經驗。

因為工作,耶尼克最近來到了南京,澎湃新聞記者也是以見到了風趣健談的耶尼克。

怎麼才能做好藝術家的幕後推手

耶尼克

在南京那幾天,耶尼克先後參觀了中山陵、夫子廟、江蘇大劇院、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等城市文化地标,南京豐厚的文化底蘊和開放包容的活力,讓他慨歎不已。

德國是“二戰”發動國之一,耶尼克本人一直對戰争中的受害者抱以深切同情,也是以多次邀請“二戰”受害國的藝術家去德國演出。在他看來,南京大屠殺這段慘痛曆史被世界知道得太少,南京可以考慮用音樂、舞蹈、舞台劇等藝術形式诠釋和平理念,讓更多人銘記這段曆史。

另外,耶尼克強調,藝術不僅僅是吸引觀衆觀看,還應該主動走向觀衆。在秦淮河上泛舟時,他聽說很多古代女子會在秦淮河的遊船上演奏、演唱,現代藝術為何不能嘗試這樣的推廣?“城市本身就是一個舞台,像古代那樣在小船上演奏音樂、展示藝術,讓它自然而然發生在那樣的場合,也會非常有魅力。”

耶尼克是社會學、戲劇學、宗教學出身,一出社會,就進了國際表演藝術領域。

位于德國德累斯頓的歐洲藝術中心,是耶尼克工作生涯裡濃墨重彩的一筆。歐洲藝術中心建于“一戰”前,是歐洲20世紀舞台藝術革新重要發源地之一,也是現代視覺舞台藝術之父阿道夫·阿皮亞的成名地,影響過戲劇大導羅伯特·威爾遜、現代舞大師威廉·福賽斯等一大批人。

怎麼才能做好藝術家的幕後推手

歐洲藝術中心,耶尼克曾任藝術總監

“德累斯頓是東德名城,柏林牆倒塌之前,東德和西德之間有很深的隔閡,因而當時的決策者很希望通過德累斯頓,把東德和西德、和歐洲聯系起來,是以為它取名歐洲藝術中心——意在整合歐洲資源,在這裡做集中展示。”

2008年上任後,耶尼克的野心更大。他不希望歐洲成為“孤島”,而是希望和全世界聯系,邀請不同文化背景下最一流的舞蹈家、音樂家來演出。十年間,耶尼克讓歐洲藝術中心重新恢複到歐洲藝術界舞台的最中央,再次成為當今德國和歐洲最重要的當代藝術陣地之一,尤其在現代舞、現代音樂、新媒體藝術方面。

耶尼克介紹,德國的劇院系統分為兩塊,一塊是傳統的歌劇院、劇院、音樂廳,上演的都是保守的經典的作品,還有一塊是表演藝術中心,主要是做當代藝術,耶尼克不認可這種人為劃分,在歐洲藝術中心把經典和當代有機結合了起來。

比如德累斯頓有三個世界知名的交響樂團——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德累斯頓愛樂樂團、德累斯頓交響樂團,它們在與歐洲藝術中心合作時,不拘泥于傳統,上演了一大批基于傳統經典作品的新經典音樂,在創新上邁出了一大步。

那些傳統的歌劇團、芭蕾舞團也喜歡在歐洲藝術中心演出,因為在傳統劇院裡不能做的事,在這裡都可以實作。有一次,德累斯頓國家歌劇院旗下芭蕾舞團在此登台,舞者們還激動地哭了,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和觀衆面對面。

“傳統歌劇院的舞台離觀衆很遠,跨過樂池再到觀衆席,至少有約8-10米,演員和觀衆都容易端着。歐洲藝術中心的舞台和觀衆席隻隔1.5米,芭蕾舞者是以得以和觀衆呼吸相聞、心律共振,這對他們來說是非常難得的體驗。”

近十年來,林懷民和雲門舞內建了歐洲藝術中心的常客。每次來,舞團都會舉辦工作坊,誰是第一批報名的人呢?那些古典芭蕾專業舞者,“因為林懷民可以把西方現代舞蹈和中國傳統文化結合,而德國沒有人能教他們這些知識。”

耶尼克說,雲門舞集在德累斯頓有非常好的觀衆緣,舞團幾乎每兩年來一次,一部作品演三場,每次都被搶光門票,“第一次來也沒人知道雲門,但觀衆相信我們的推廣和介紹。這是亞洲最好的現代舞團體,它不是複制别人的東西,而是有自己獨到的風格。”

耶尼克和林懷民相識25年,共同經曆過不少有趣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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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門舞集 《流浪者之歌》

比如《流浪者之歌》這部問世于1994年的作品。創作時,林懷民一度苦于找不到合适的配樂,直到在紐約一個二手唱片店發現格魯吉亞魯斯塔維合唱團的民歌,這些民歌以高度發達、難度極高的複調音樂形式呈現,溫暖、遼闊、渾厚、神秘,讓林懷民直覺“就是它”。這些民歌後來成了《流浪者之歌》的點睛之筆,然而林懷民始終沒有辦法直接聯系上魯斯塔維合唱團。

耶尼克時任德國漢堡夏季國際藝術節藝術總監,1997年,他邀請《流浪者之歌》來漢堡演出,現場音樂使用的是魯斯塔維合唱團的伴奏帶。當時,耶尼克便提出了一個大膽想法——邀請雲門舞集和魯斯塔維合唱團同台演出。然而,因為預算龐大,這個想法直到2015年才在歐洲藝術中心真正成行。

“那真是令人難忘的一幕!”耶尼克感慨,他從未見過那樣的演出現場,觀衆、舞者、歌者都在落淚,在場所有人都被深深感動了。後來,他們又用同樣的方式,在格魯吉亞首都第比利斯,以及台北、倫敦等地上演了《流浪之歌》。

近年來,歐洲藝術中心參與聯合制作了雲門舞集的一系列作品,包括林懷民問世于2013年的《稻禾》。林懷民是有“稻米情結”的人,《稻禾》是一部關于稻谷的作品,在歐洲藝術中心演出期間,為了達到風吹麥浪的效果,劇院專門開辟了一塊區域種上稻米——這在德國可是不容易的事兒,觀衆尤其是雲門舞集非常欣喜于這個安排。

耶尼克是林懷民的“鐵粉”,沒事就和他交流業界動态,甚至當了一回牽線人,把青年舞蹈家陶冶和陶身體劇場介紹給了林懷民。也是以,林懷民才發出這樣的感慨——“别人都是流行什麼編什麼,陶冶是年輕編舞家裡唯一在下功夫的,這種創作方式非常中世紀,放在今天有些吓人”——得遇前輩鼓勵和青睐,陶身體劇場在打響知名度上少走了很多彎路。

耶尼克也是第一個将陶身體劇場帶到德國的伯樂——2013年,歐洲藝術中心請了不少中國藝術家,陶身體劇場在受邀之列。2018年,全球最大的現代舞交易會——德國北威州國際舞蹈博覽會首次引入主賓國模式,中國是首個主賓國,作為藝術總監的耶尼克又同時邀請了陶身體劇場和雲門2,還給了房間讓他們一起彩排,場面頗為感人。

怎麼才能做好藝術家的幕後推手

耶尼克在德國北威州國際舞蹈博覽會上(右)

在多年從業生涯中,大屠殺史、種族滅絕史始終是耶尼克重點關注的領域,而在策劃、組織相關藝術項目方面,他也有着豐富經驗。

2015-2016年間,耶尼克擔任了“愛吉普賽人”年度項目的藝術總監。該項目是近二十年來歐洲境内最大的關于吉普賽人及其文化的項目,包括一系列展覽、音樂會、舞台演出、會議,以紀念在“二戰”期間被納粹殺害的50萬吉普賽人。

期間,耶尼克策劃了一場特殊音樂會:邀請作曲家為吉普賽遇難者譜寫安魂曲,邀請大量當年“二戰”受害國的藝術家參加演出,演出地點在東德最重要的、極其富有象征意義的建築:德累斯頓聖母大教堂。因為影響力大,2016年,該項目被列入德國聯邦政府、德國薩克森州政府年度重點官方紀念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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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累斯頓聖母大教堂舉辦音樂會紀念“二戰”期間被納粹殺害的吉普賽人

作為Tonlagen當代音樂藝術節曾經的藝術總監,耶尼克在推廣當代音樂上也摸出了經驗。

去Tonlagen赴任之前,耶尼克看過藝術節其中一場音樂會——台上有60人在表演德國先鋒派作曲家斯托克豪森的作品,台下觀衆卻隻有40個,斯托克豪森的音樂本身就晦澀難懂,音樂會的呈現方式又太過保守,導緻了音樂家比觀衆還要多的尴尬局面。

耶尼克發誓要做出改變。于是在推廣另一位當代作曲家約翰·凱奇時,耶尼克策劃了一個“12小時事件”——演出時間持續12小時,每個房間都上演約翰·凱奇的代表作,觀衆每推開一扇門都能看到樂器和表演;呈現《4分33秒》時,整個房間寂靜無聲,觀衆被提供了枕頭,随時可以躺倒在地;北京現代室内樂團用最古老的中國樂器演奏約翰·凱奇最新潮的音樂,成了一大亮點——采用種種創新的方式再現約翰·凱奇的作品,這個音樂事件最終吸引了3000多位觀衆到場。

作為藝術家背後的推手,需要怎樣的積累,又需要具備怎樣的素質?

“第一要愛藝術、愛藝術家,第二要有專業知識,一定要知道當今國際表演藝術領域發生了什麼。”這些年來,耶尼克遊走過100多個國家,有在德國、丹麥、美國、巴西等8個國家生活和工作的經曆,正因為有了這些經曆,他才具備了國際視野,随時掌握着國際表演領域的最新動态。

另外,很多國家會邀請耶尼克做藝術節的策劃人和顧問,他是以進一步拓展國際資源網絡,這個網絡可以讓他随時和各個劇場互通資訊,越滾越大,無形中也為他服務的藝術家們織了一張大網。

除了大牌藝術家,耶尼克也和新銳藝術家合作。他們最需要什麼呢?耶尼克認為,幕後推手要給他們創造創作的空間;要能幫助藝術家不斷挑戰自我和成長;要為他們提供恰當的推薦和指引;還要給藝術家提供展示平台,讓出品方、發行方和藝術家建立聯系。

就像歐洲藝術中心有非常好的舞台,但彩排廳不夠,耶尼克就在中心旁邊租了一棟樓,專門作為彩排基地和藝術家駐地,來自德累斯頓甚至全世界的藝術家都可以在此駐地創作。歐洲藝術中心還有藝術家的交換計劃,比如組織德累斯頓的音樂家去加拿大蒙特利爾駐地三個月,同時邀請加拿大的音樂家來德累斯頓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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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北威州國際舞蹈博覽會參演項目

在歐洲多個藝術節裡摸爬滾打多年,耶尼克總結,歐洲一流的藝術節從來不是簡單地引進和買入節目,而是鼓勵藝術家創造新作品,這是歐洲一流藝術節普遍存在的特征。

“藝術家天然有創新的需求,作為藝術節的總監,他們有義務為藝術家創造創新的可能性,這對觀衆來說很重要,也和藝術節所在地的态度有關系——是希望一成不變、害怕改變,還是喜歡求新求變、享受挑戰。”

不過,這也容易帶來一個問題——所有的一流藝術節都在搶“世界首演”的概念,無形中會給藝術家困擾,如果隻注重首演,作品的後續上演就很難得到重視。耶尼克因而提出,藝術節們可以聯合委約,新作的首演在其中一個藝術節、第一場公開彩排在另一個藝術節、第一場工作坊又可以換一個藝術節,等到藝術家再出新作時可以輪換順序。

一個藝術節要成功,應該具備哪些要素和關鍵?

耶尼克總結:一,投入200%的精力;二,無論預算和規模大小,選擇能做到最好的路徑、做出最獨特的唯一性來,而不是現在流行什麼就跟着做什麼;三,藝術節不是為個人而做,而是為藝術家、為觀衆、為城市、為國家而做。

不管是劇場還是藝術節的藝術總監,不論什麼職務,耶尼克笑說,自己都是聯結藝術家和觀衆的紐帶,是為人民服務的“人民公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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