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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炳哲 | 叙事的终结首先是一场时间危机

作者:再建巴别塔
韩炳哲 | 叙事的终结首先是一场时间危机

作者|韩炳哲(Byung-Chul Han)德国新生代思想家。1959年生于韩国首尔,80年代在韩国学习冶金学,之后远渡重洋到德国学习哲学、文学和天主教神学。1994年,以研究海德格尔的论文获得弗莱堡大学博士学位。2000年任教于瑞士巴塞尔大学,2010年任教于卡尔斯鲁厄建筑与艺术大学,2012年任教于德国柏林艺术大学。西班牙《国家报》(El País)誉其为“德国哲学界的一颗新星”。作品被译成十几种语言,在世界范围内引起广泛关注。

人们一再吁求的宏大叙事的终结是史诗性时间的终结, 是作为阴谋而存在的历史的终结,这样的历史迫使事件沿着叙事轨道移动,并由此构想出关联和意义。叙事的终结首先是一场时间危机。它破坏了将过去与未来集结于当下的时间引力。当时间上的聚集消失,时间也就崩解了。后现代性并不等于天真地欢呼雀跃于叙事时间的终结。相反,后现代性的代表拟订各式各样的时间策略和存在策略,来对抗时间的崩解和去时间化。德里达的弥赛亚主义没有重归讲述与同一性的老旧模式,却再次制造了时间引力。它源于弥赛亚式的将来。人类生命总是需要建构,对此,德里达本人也不会有异议。叙事并非唯一可能的生命时间建构方式。讲述的终结未必会将生命削减为单纯的计数。只有在讲述之外,即在(一味追求意义与构想的)阴谋之外,深层的存在甚至存在本身才能变得显而易见。海德格尔转向存在也是叙事危机的结果。此外,讲述与计数并非南辕北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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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炳哲 | 叙事的终结首先是一场时间危机

《时间的香气》

[美] 韩炳哲 著

吴琼 译 毛竹 校

中信出版集团

2024年5月

讲述是一种独特的计数模式。它制造悬念,加载一系列有意义的事件。除了简单的计数之外,它还将事件串联成一个故事。然而,存在并没有在数字与计数、列举与讲述中消失。

面对意义危机,利奥塔也转向存在。在此过程中,他将叙事的意义虚空转变为一种特殊的存在经验。意义与存在之间的区分构成了一种存在论的差别。在叙事与历史的时代,存在为意义让路。然而,意义因去叙事化而退隐之际,存在却徐徐现身。于是,事件不再指明其叙事内涵,不指明其“所是”(Was),而指明其“如是”(Daß)。事件如是发生,对于利奥塔来说并不单纯是事实。它更多地指明了存在之发生本身。他向存在的转向与海德格尔非常相似。他甚至期待叙事终结后“存在之升级”。

叙事的终结有时间上的后果,它结束了线性时间,事件不再被串联成一个故事。叙事性的链接创建意义,它的运作方式是选择性的。它严格规定事件的依次出现。完全随意并列在一起的句子没有意义,不会产生任何故事。因此,叙事性的串联使不属于一个叙事秩序的事物消失。从某种意义上说,叙事是盲目的,因为它只看向一个方向。因而,叙事之中始终存在死角。

叙事链的解体将事件抛出线性轨道。线性叙事时间的崩解未必就是一场灾难。利奥塔也从中看到了一种解放的可能性。感知从叙事链条中解放出来,甚至是从叙事强制中解放出来。它开始漂浮,始终悬而未决。如此一来,它对于不受叙事束缚的事件来说,对于真正意义上的事件来说就是自由的。它可以接触到那些在叙事轨道上找不到位置并由此变得不存在的物。这种漂浮伴随着“迎接未知的喜悦”。

“天使”是利奥塔《瞬间,纽曼》(“Der Augenblick, Newman”)一文的篇首题词。利奥塔玄妙地将天使和瞬间(Augenblick,或译“眼下”)联系在一起,从而将时间神秘化。根据利奥塔的观点,叙事的终结并没有剥夺时间所有的引力。相反,它让“眼下”获得自由。眼下不是衰变的产物,不是线性时间崩解后残留的时间粒子。它虽然缺乏深刻的内涵,但却拥有存在的深度。然而,它的深度仅涉及“此”之在场。它不代表任何事物。它只提醒人们,“‘有某种东西在此’,在这个东西具有任何意义之前”。“在此”就是它的全部内容。利奥塔笔下的天使未宣告任何事情,没有任何事情要传达。它在其单纯的在场中闪耀。

时间并非在叙事轨道上横向延伸,而是纵向深化。叙事时间是连续的时间。一个事件从其内部预告着下一个事件。多个事件接踵而至,意义也由此产生。如今,这种时间上的连续性中断了,产生了一种不连续的、断裂的时间。一个事件之内不再蕴含任何迹象,表明它会继续下去,表明在它之后将有另一个事件发生。除了它的瞬间在场,它没有承诺任何事情。一种没有回忆与期待的时间就此产生。它的全部内容仅限于赤裸裸的“在此”。

利奥塔引用巴尼特·纽曼的话:“我的画作既无关乎空间操控,也无关乎图像表达,而在于一种时间感觉。”这种时间感觉并非时间意识。它缺少一切时间上的延伸性,而这种延伸性能构建意识。它发生于意识的合成之前。重要的不是有意义的时间,而是能刺激感官的时间。一瞬间它便升腾如一片“情感的彩云”,又消失于虚无。事件不是意识有可能接触到的主题(Thema),而是意识无法捕捉到的创伤(Trauma),这种创伤完全摆脱意识的控制,或让意识束手无策。

内涵丰富的时间正在崩解,利奥塔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并非常见的虚无主义,而是一种特殊形式的万物有灵论。初级感官知觉虽然没有可以被意识主题化的内容,但它唤醒了灵魂。如果灵魂没有被它刺激,就会陷入昏睡,而它将灵魂从昏睡中,甚至从死亡中解救出来:“生灵(anima)只有受到感动时才称得上是存在的感觉,无论可爱的还是讨厌的,都向生灵宣称,如果没有什么令它感动的话,它根本就不存在,它会毫无生气。这个灵魂只是可感性的觉醒,但可感性仍因缺少声音、色彩、香味,缺少能激发它的感性事件而未受感动。” 被初级感觉唤醒存在的灵魂是一种“最小的生灵”,是无法与物质进行交流的、没有精神的灵魂,是完全避开心理分析,甚至避开任何诠释学的没有连续性与记忆的灵魂。

根据利奥塔的说法,在叙事终结后,艺术也将自己清空为一种纯粹的现时在场之艺术。它完全建立在“灵魂逃离死亡的愿望”之上。文化赋予音调、色彩和声线的意义被清空了。就其文化意义而言,艺术必须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事件特征。它的任务是见证有事发生:“可感知物(aistheton)是一个意外事件;灵魂只有在它的激发下才会存在;当它消失时,灵魂就在毫无生气的虚空中飞散。(艺术)作品必须尊重这个奇迹般的却又很不稳定的条件。”灵魂的存在有赖于感官事件。没有了“感性”,就只有“无感”(Anästhesie,或译“麻醉”)。美学是对抗无感威胁的良方。

利奥塔认为,正是叙事时间的终结才使人们有可能接近“存在之神秘”,其结果就是“存在感之增强”。但是,它将其虚无主义的维度过于边缘化了。时间之连续性的崩解让存在变得极其脆弱。灵魂时刻面临死亡的危险和虚无的恐怖,因为,能将其从死亡处夺回的事件是不具备任何持存性的。事件之间的间隙就是死亡区域。在没有任何事件发生的之间时间里,灵魂陷入昏睡之中。存在之欢愉与死亡之恐惧相互交织。先是亢奋,而后就是抑郁,甚至是一种存在论的抑郁。

存在的幽深同时也是其绝对的贫乏。它缺乏栖居的空间。利奥塔与海德格尔最大的不同就在这里。利奥塔所说的存在之神秘仅针对此处—存在(Da-sein)。参与存在之神秘的“最小的生灵”归根结底是最简单的单子之灵魂,是没有意识、没有精神的植物性灵魂。它只知道两种状态:惊骇与兴奋,即面临死亡威胁的恐惧与终于逃出生天的轻松或喜悦。人们可能甚至谈不上喜悦,因为这是意识的功能。利奥塔笔下靠近存在之深渊的、断裂的、不连续的“事件—时间”不是生命或栖居的时间。生命不仅仅是活着,单纯地醒着。叙事时间的终结并不一定会导致一种植物性的时间。有一种生命时间,既非叙事性,也非植物性,它在主题和创伤之外定居(ansiedeln)。

—End—

本文选编自《时间的香气》,注释从略,题目为编者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