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核心人物,对其文学、思想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研究的主力自然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业的学者,而对他在传统学术方面活动的研究,则相对较少。2024年5月,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石祥研究员《鲁迅辑校古籍考》(中华书局)一书问世,该书围绕鲁迅的古籍整理与研究这一课题,利用鲁迅手稿、全集序跋、日记等材料,分地志、中古文史、杂考博物三个部分,考察揭示了鲁迅的古籍整理理念与实践;这是一部将古籍之学与鲁迅之学结合起来研究的专书,因此可以说,它既是鲁迅研究的新成果,也是古籍保护研究工作领域的新成果。
《鲁迅辑校古籍考》,石祥 著
中华书局2024年5月出版
一
“不见诸手稿字面”的探求
鲁迅和他的兄弟周作人,写书藏书,还一同编过书,可以说是学者型的编辑,只不过两人的文名掩过了他们的编书之名而已。鲁迅阅读古籍不是稀奇之事,因为古籍在他生活的年代仍大行其道,新式的印刷书尚在探索和发展中。鲁迅早年的文字也有一种古籍的味道,让人望而却步;鲁迅出版的若干书籍(如《会稽郡故书杂集》)也属于民国线装书之列。后来,他才慢慢转向了民众的写作,用时代的语言抒发胸臆,最终成为现代白话文的塑造者之一。他的文章是我们从小必读的,他的文风也是我们所熟知的,但鲁迅的文章之学和他的知识武库是如何建构的,和古籍有什么关系,学者的研究不多,我们也就所知不多了。鲁迅的古籍之学有何特点?他在古籍的研读方面有何过人之处?如今,有了这部《鲁迅辑校古籍考》,我们便可以知其内幕、晓其详实。
由此书我们知道,鲁迅写了很多古籍的序跋,又花了很大力气去辑录古代的书,有历史类的文献,比如《后汉书》《晋书》《会稽郡古书杂集》之类的;有文学的,《嵇康考》《谢灵运集》《虞永兴文录》《沈下贤文集》《文士传》之类的;有博物学的,比如《岭表录异》《云谷杂记》《说郛录要》之类的;还有乡邦贤达著作,比如《范子计然》《魏子》《任子》等。为何鲁迅要抄书?他辑录那些古书又是想要做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增加奇怪的知识?难道不是为了保留某种他所需要的记忆?难道不是打发无聊的时光?难道不是为了抄书而抄书?
《故书杂集》手稿
《鲁迅辑校古籍考》指出,鲁迅所抄录的书不是一次完成的不少,有的有反反复复抄来补去的,有的似乎还不止一次抄,有的还有经过了编校。但鲁迅辑录的古籍,在他生前正式出版却很少,这或许与他精益求精,力求辑校质量有关。如本书所说,“鲁迅显然是有针对性地选择对勘材料;此类选择校勘来源的工作不见于诸手稿的字面,值得研究者注意。”(第206页)不止如此,鲁迅在以古籍为对象,展开学术工作,持续时间长,关注点多,既有个人本身的兴趣,也有社会缘由所致,也有一时的学术风尚使然,这些皆未必付诸文字,只有通过研究者的周密且详尽的考察方能揭示一二。此一二揭示,并不意味着对鲁迅思想世界的细致梳理,却也是理解鲁迅精神世界不可或缺的。
如今,鲁迅抄录的这些古籍已有出版成品,有影印本的《鲁迅辑校古籍手稿》,有整理本的《鲁迅辑录古籍丛编》,有《鲁迅全集》中的《古籍序跋集》,鲁迅的古籍研究也就有了可能。影印和整理的本子有哪些值得研究者注意的问题呢?我们如何认识鲁迅的古籍学问呢?
二
“回到手稿”的版本学视野
本书要表达的一个主要观点是,当我们重新认识鲁迅的那些关于古代的作品(古籍)时,需要有“版本学”的观念,否则做了很多整理的工作,却没有对“鲁迅手稿”本身做细致的考察,没有把握“稿本”的不同层次,以至于给人一种鲁迅整理古籍的虚假印象:鲁迅成为古籍整理的先驱,并且取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就,成果就是今人整理出版的那些标称鲁迅的著作。因此,“回到手稿”的版本学定位就十分重要。
所谓回到手稿,意味着我们将要沿着如今可知的大量的稿本、抄本,不管是整全的,还是零散的,不管是被世人看重的,还是不认忽略不计的,都需要以重审的版本学视角来细致地加以分析、研判和说明。
虞预书手稿
(卢钦条天头处鲁迅标记《书钞》卷五九所引的文本面貌,又从《三国志》裴注补辑黄本失收的一则佚文。各佚文末尾所标辑录出处加圈,表示已据原书核验。)
本书认为,按照古籍的观念,观察鲁迅手稿,就会发现,手稿不单是初稿、清稿、甲稿、乙稿、定稿那么简单,鲁迅的那些不同时期、不同类型的稿本,大都有明确的编辑意图。简单而言,所谓的鲁迅辑校古籍手稿,不是鲁迅为了读书而抄的书,而是有他的辑录校勘意图的。比如《〈嵇康集〉序》就明确地说:“予幸其书今在京师图书馆,乃亟写得之,更取黄本讎对,知二本根源实同,而互有譌夺。惟此所阙失,得由彼书补正,兼具二长,乃成较胜。……今据本文,别造一卷代之,并作《逸文考》《著录考》各一卷,附于末。恨学识荒陋,疏失盖多,亦第欲存留旧文,得稍流布焉尔。”(《鲁迅全集·古籍序跋集》,第64-66页)石祥对此书四种主力手稿和十余种次要手稿(石祥编号从A至R)做了极其详尽的爬梳,对底本、过程稿、定稿进行比勘,用保存至今的诸手稿“考察校勘过程及其间的各种细节和微观操作”,指出其手稿的史料价值,“恰在于稿本链条的连续”,藉此而回到鲁迅古籍作业的“历史现场”,获得“校勘学史图景”。(第168页)也即,回到手稿并非以手稿确定“唯一的定论的版本”,而是要通过手稿呈现历史的细节及其学术史的意义。
《鲁迅辑校古籍考》实拍书影
又如,关于谢承《后汉书》的辑校,是鲁迅和周作人兄弟合作完成的,是一种“增益型辑佚”,即首先从不同的传世古籍中寻找某部书的佚文,编成长编的佚文手稿,此一阶段需要遍检所见之书,细致地搜罗;其次对初编的手稿进行合作的加工处理,增补文字、句读和案语,此一阶段需要复检原书,需要增补新的内容,并要对佚文做出判断、甄别,同时还要与此前的辑本相比勘;最后,由某人誊写完成最后的定稿,定稿完成并非最终的面貌,还需要继续前面第二步工序,以便于做出更为完善的本子。石祥说:“检录佚文,校勘正误,考辨真伪,缀合排次,只是辑佚工作的一部分。如何排列各条佚文,赋予其一个有意义的结构,使之变为著作,而非随意堆砌的佚文合集,是辑佚工作的又一重要方面。”(第80页)就此而言,鲁迅手稿呈现出的动态变化,以及最后定稿所展现的范例式操作,给古籍辑佚提供了可见的样例。这也是鲁迅手稿的另外一种学术的价值。
谢承书手稿《谢承后汉书考》
鲁迅辑校古籍的草稿,大多数不标署书写时间,写在各种各样的稿纸上,乍看似乎没有头绪,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稿纸是有时间脉络可寻的。石祥对鲁迅手稿使用各种纸张的时间框架,做了详尽可信的分析与推考,提出了“主力稿纸”和“其他稿纸”的概念,进而以此判定未标署写作时间的鲁迅手稿的书写时段。这种年代学的梳理,有助于更加全面地认识鲁迅学术思想的演化路径,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分析鲁迅的思想转变。
三
“中间物”的文本生成思考
鲁迅曾说,他是“在转变中”或“在进化的链子上的”历史的“中间物”(《写在〈坟〉后面》)。有人认为,所谓的中间物即是鲁迅对自我和社会的传统与现实关系的认识。汪晖甚至以为,在鲁迅那里,“中间物”是先觉者的自觉,是没有前途的范本,是自我否定的历史。(《反抗绝望》,第182页)这种说法自然有深刻的思想史意义,因为它启发我们思考、评说鲁迅时以一种进化的、历史的眼光来作为定位。但,从书籍史的角度来说,“手稿”作为“中间物”,是一种更加真实的“物”,是需要加以辨识的“中间”。
正是这一书稿的书写,留下了鲁迅本人阅读、思考的足迹,甚至可以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