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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少東:萬物的動靜丨詩集選讀

吳少東:萬物的動靜丨詩集選讀

吳少東,安徽合肥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理事,安徽大學大自然文學研究所特聘研究員,合肥市作家協會副主席、詩歌專委會主任,作品散見于《詩刊》《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人民日報》《新華文摘》等報刊,入選《新中國70年優秀文學作品文庫 詩歌卷》《中外現代詩歌精選》《新世紀中國詩選》《百年新詩精選》等選本,有多首詩譯成英、法、韓、日、西班牙等國文字交流或譜曲傳唱。早期詩歌結集于《燦爛的孤獨》,出版有地理随筆《最美的江湖》、詩集《立夏書》《萬物的動靜》等,曾獲多種詩歌獎。

萬物的動靜

吳少東

陽台上的空花盆

清晨,被鄰居鳥籠裡的清脆喚醒

迷迷糊糊的曦光還未散開

躺在床上,想這四年來的懶散

沒有養過一隻飛禽一葉花草

偶爾捉住撞擊玻璃的麻雀

撫摸一下翅膀後,也随即放飛

陽台上都是沒有舍棄的空花盆

那些花花草草,早已枯死

盆中,惟母親生前培過的土

還在。我時常探望,憂傷時澆水

吳少東:萬物的動靜丨詩集選讀

本期攝影:孤城

描碑

她活着時,

我們就給她立了碑。

刻她的名字在父親的右邊,

一個黑色,一個紅色。

每次給父親上墳,她都要

盯着墓碑說,還是黑色好,紅色

紮眼。父親離開後,她的火焰

就已熄滅了。滿頭的灰燼。

紅與黑,是天堂

幕帷的兩面,是她與父親的

界限。生死輪回,正好與我們所見相反。

她要越過。

這色變的過程,耗盡了她

一生的堅韌

清明那一天,

我用柔軟的黑色覆寫她。

青石回潮,暗現條紋,仿佛

母親曲折的來路與指引。

她的姓名,筆畫平正,撇捺柔和

沒有生硬的橫折,像她

七十七年的态度。

每一筆都是源頭,都是注視,都是

一把刀子。

将三個簡單的漢字,由紅

描黑,用盡了

我吃奶的力氣

我怨過她的軟弱。一輩子

将自己壓低于别人,低于麥子,低于

水稻,低于一畦一畦的農業。而她

本不該這樣。她有驕傲的山水

有出息了的兒女。

前些年,還在怨她,

将最後一升臘月的麥面,給了

拮據的鄰居,讓年幼的我們,觀望

白雪,面粉般饑餓的白雪

她曾一次次阻擾下館子聚餐。

圍着鍋台,燒一桌

我們小時候就愛吃的飯菜,在水池旁

洗涮狼藉的杯盤,笑看

我們打牌、看電視。而當

我們生氣,堅持去飯館

她屈從地坐在桌旁,小口吃着

埋怨着味道和價格,吃完

我們強加給她飯菜與意願

母親姓劉。

我一直将左邊的文弱,當成

她的全部,而忽視她的右邊——

堅韌與剛強。

她曾在呼嘯的廣場,沖出

人海,陪同示衆的父親。她曾在

滔滔的長江邊,力排衆議,傾家蕩産,

救治我瀕死的青春……

我不能饒恕自己

對母親誤解、高聲大氣說過的每句話。

而現在,惟有一哭

她已不能聽見。

膝下,荒草返青,如我的後悔。

她的墓碑,

這刻有她名字的垂直的青石,

是救贖之帆,靈魂的

孤峰,高過

我的頭頂

春風正擦拭着墓碑的上空,

我看到白雲托起湖水

她與父親的笑臉與昭示。

這慈祥的天象

寬慰了我

吳少東:萬物的動靜丨詩集選讀

孤篇

秋後的夜雨多了起來。

我在書房裡翻檢書籍

雨聲讓我心思缜密。

櫃中,桌上,床頭,淩亂的記憶

一一歸位,思想如

撕裂窗簾的閃電

蓬松的《古文觀止》裡掉下一封信

那是父親一輩子給我的唯一信件。

這封信我幾乎遺忘,但我确定沒有遺失。

就像清明時跪在他墓碑前,想起偷偷帶着弟弟

到河裡遊泳被他罰跪在青石上。信中的毎行字

都突破條格的局限,像他的堅硬,像抽打

我們的鞭痕。這種深刻如青石的條紋,如血脈。

我在被兒子激怒時,常低聲喝令他跪在地闆上。

那一刻我想起父親

想起雨的鞭聲。想起自己斷斷續續的錯誤,想起

時時刻刻的幸福。想起暗去的一頁信紙,

若雨夜的路燈般昏黃,帶有他體溫的皮膚。

“吾兒,見字如面:……父字”

哦父親,我要你的片言隻語

燈火

酒醉醒來,摸黑走向

一隻杯子。我喉嚨中

豎着一口枯井。

夢鄉的河床,在昏暗中

幹涸了一宿

進入中年後,一些習性

固定下來了。内寬,外遠

相信緩慢的力量。

責備體制機制,也責備

自己的頹廢。我指尖的皮

蛻過一層又一層,

一圈又一圈的渦紋依然清晰

端起水杯,黎明已經生成

但我依稀看見地闆上的光。

折射的,反射的一片光亮。

那一瞬,我睡意頓無,堅信

是從廚房裡擠出的狹長的燈火。

想見母親正在為我們燒煮早餐

而她,已離世多年

吳少東:萬物的動靜丨詩集選讀

儀式感

向晚時,躺在草坪上看雲

滿天的鱗片。一條大魚沒有頭尾。

我認出這是卷積雲,沒有雲影

落在平均主義的草皮上。

不似烏雲下有電閃雷鳴。

白白的,缺少下雨的儀式感

儀式感這東西很重要。

會讓你明了下一程的發展。

許了心願後,會吹滅蠟燭

簽訂協定後,會握手拍臂

吻過左眼後會讓你吻她的右眼

但皲裂的卷積雲沒有。

我們之間的預知缺位太久。

你不知道秋天的會議要讨論什麼

我們再不會為了一次會盟

在各自的雙唇塗抹牲口的血。

不會在荒野,插草為香,

為一句不被風吹滅的誓言。

我們努力拼湊摔碎的陶罐,

欲再次置之高閣,但總是

找不着上下的那兩塊。

找不到缺失的魚頭和魚尾。

那丢失的兩端,也是

我們正走失的兩端。

一天白雲,支離破碎

遍體鱗傷的天空下,

我最想親曆的儀式是

捧着自己的骨灰,走過

割草機剛割過的草坪

江南的香樟

在江南的日子是快樂的。

這種快樂很直接,可能是雲影

越過自己,投射在叢林上。

也可能是陽光長長的斜射,

遠處山頂明亮。

我的快樂,簡單,随時随地。

那些偶發的現象,每每讓我

煩亂的心思平複下來,像一陣風

晃過香樟林,喧響那麼短促

熱愛植物是否意味着我的老去

是否顯現對一種生命的恒常

以及旺盛、輪回的迷戀?

在一株香樟樹前徘徊或伫立

是在找回前世的形态嗎?

注目村頭巷尾散布的,或山間

小面積聚立的香樟時,為什麼

讓我激動如溪水

激動如溪水撞擊亂石?

面對任意一株香樟樹

我都視為可抱頭痛哭的同類。

就那麼兀自立着

不見山外所有的演變

也忘記曾經的雷暴

幾百年不問紅塵事

以香氣驅蟲、避邪

做一個質地堅實的父親

樹冠如傘,蔭庇後代

體内有緻密的紋路

有一寸一寸抵制的疼痛

也有緩慢擴張的疆土

吳少東:萬物的動靜丨詩集選讀

中秋夜與兒對弈

返校前,他又央我對弈

十一年了,已形成習慣。

前十年,他輸多赢少

後十年剛開始,我們輸赢各半

我明白小子的心思。

他試圖用戰勝老子的方式

标注長成的速度與高度

人進中年,我已慣看成敗

落子觀三步,轉山轉水

抱守日益陡峭的帆桅

渡己,又渡人。

許多事就這麼成了

許多事不為外人道

窗外,月光正逼迫窗台

他架炮躍馬,我支仕飛象

一心将一枚卒子送過界河。

日漸缜密的青春步驟,讓我

連連退卻。

而我在困境中竟獲幸福

父親你離開我們十一年

你的棋子與棋盤都還在。

車馬炮,象仕卒都還在。

他挺進的每一步,我都

感覺你傳輸的規則與力度。

我們在一次次對立中統一,

共同完成一次次對你的紀念

附着物

此刻,我看着溪流中的遊魚,

想着它的一生與我的半輩子。

萬物有太多的沾染,而魚除了

托付的水,隻有最後的刀鋒。

我擺脫不開東西太多了。

每天吞下的白色藥片

永久蟄伏在腹部的疤痕

我左手常戴的一串佛珠。

我感覺不出重量

吳少東:萬物的動靜丨詩集選讀

服藥記

我依賴一劑白色的藥

安度時日

每天清晨,我漱清口中的宿醉

吞下一粒,化解經絡裡的塊壘

讓晝夜奔跑的血液的馬

慢下來,勻速地跑

有力的蹄聲,越過

倒伏的栎樹,明确自己

又過了一程又一程

藥片很白,像枚棋子

掀開封閉的鋁箔,提走它

在體内布下兩難的局面

無所謂勝負手,提子開花

以打劫求得氣數

每走一步,都填平陷阱

我想以你入藥,融于肉身

陪我周旋快逝的時光

制我的狂怒和萎靡

喚我躍出每日的坑井

我視你為月曆,一闆三十顆

日啖一粒,月複一月,忘了虧盈

像技藝高超的工兵,排除雷

排除腦中的巨響

其實我依舊在尋求

一劑白色的藥

用一種白填充另一種空白

拔牙記

女牙醫将拔下的病牙

端到我眼前說,

“你這顆牙咬得太深了

創口較大,可能要疼幾天。”

青春過後,我一直緊咬牙關

不能松口,更不願松口。

最憂傷的漢語淤積胸中。

我不會吐露半個字

悲痛欲絕的人事已經過去

壓制我的山峰也已拔除

我隻在夜晚用月亮的口型

喘息,用舌頭舔舐缺口

不要懷疑我寫下的分行文字

那些都是真誠的。那些

魚泡般頂出水面又破裂的

都是我能夠告訴這世界的

開始老去的肉身并沒讓我氣餒

吳少東:萬物的動靜丨詩集選讀

梧桐頌

我就是那位在

夕光中抵達的人。你們可以

借助日晷、鐘聲和塔的蔭影

計算我一貫的精準。

寒露時我會飄落

枯焦的痂皮,

每個春天

被斫去的手臂都會長出

經年的疼痛

這些年

我并沒有遷徙,沒有被

拔出深陷的泥土。我就在你們的身旁

我有我初夏的法則。

失去的蔭翳,使我的天空

更加開闊,我看得見

釘滿金星的夜空。我就在

你們的必經之路,就在

呼嘯的花園旁邊

我沒有與你們結伴而行。

我一直穿越的路徑

布滿林立的石碑

這些失去雙臂的華表

絕非形同虛設——

沒有蓊郁的版圖

新生的枝頭也會

懸挂一個不同的世界

吳少東:萬物的動靜丨詩集選讀

選自《萬物的動靜》,吳少東 著,安徽文藝出版社 2019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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