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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殷墟的“三生三世”

“一世”緣起

我出生在殷墟遺址核心區的一個小村莊裡,“殷墟”陪伴了我整個童年。人們常使用“一片甲骨驚天下”來形容這個村莊,但她也有自己的名字——小屯。常年參與殷墟遺址發掘的技勞工數,通常可達數百人,而我的父輩們便是這些技工中的普通一員。小時候印象最深的便是爺爺帶我到考古工地上玩耍,還有那座神秘的“城堡”——安陽工作站。

我與殷墟的“三生三世”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坐落于小屯村西。我7歲的時候,爺爺第一次帶我踏入安陽工作站。那時候的工作站樹木茂盛,青磚紅瓦。爺爺拉着我的小手,進入主樓,穿過一條昏暗的長廊,長廊兩側立有木架。陽光通過狹窄的窗戶,照射在木架上,木架上擺滿殘破的陶片和修複好的陶器。長廊盡頭是一間明亮且寬敞的房間。房間裡擺有桌椅和一些我不認識的工具。爺爺和他們的談話已然不記得。但我記得我安靜的坐在椅子上,一個胖叔叔拿起小鐵錘輕輕敲擊我的膝蓋,使我小腿翹起,逗的滿屋人哈哈大笑。直到多年以後,我才知道,敲我膝蓋的胖叔叔叫王浩義,是工作站的青銅器修複專家,小鐵錘則是他修複銅器的工具。

我爺爺何振榮是參加1950-1952年輝縣考古、1976年婦好墓和殷墟發掘的主要技工之一。1950年新中國成立不久,百廢待興,熟練掌握考古發掘技術的人員極度匮乏。尚未正式成立的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于1950年3月派出郭寶鈞先生重新開機殷墟發掘。1950年10月以夏鼐先生為團長、郭寶鈞先生為副團長,組建了十餘人的河南輝縣發掘團,包括當年發掘殷墟的老員工魏善臣,這可算作當時考古界“最牛天團”了。為了解決發掘人員不足問題,我爺爺自1950年10月輝縣發掘開始,就與屈如忠、賈金華、賈金貴、王鳳祥等人一起被邀請到輝縣,支援發掘。鄭振香先生“記憶殷墟婦好墓”回憶錄中提到的那個眼光敏銳發現探鏟内有玉墜的技工師傅便是我爺爺。那時候爺爺一定不會想到,從他帶我踏進安陽工作站的那一刻起,我與殷墟、安陽工作站便結下了不解之緣。

我與殷墟的“三生三世”

爺爺在輝縣的工作證明

年近花甲的屈光富老師是安陽工作站的特級技師,同時也是我的田野老師之一。閑暇時我們也會談起我的爺爺,屈老師總會感慨萬千,說爺爺對發掘品質要求很嚴,特别是繪制墓葬時,繪圖人員必須親自下墓測量。年輕時候的屈老師有一次偷懶,讓技工師傅下墓幫忙測量,自己則坐在墓口繪制。後來被爺爺發現,狠狠批評了他一頓。自此以後,屈老師繪制墓葬時總是親力親為,而屈老師的繪圖技術也得到了工作站全體員工的一緻認可。我繼續追問:“後來呢?”屈老師嘴角上揚面露喜色的說:“你爺爺批評完我以後,便拉着我去小賣鋪,請我喝汽水,那時候的汽水真的很甜!”聽完屈老師的講述,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說:“難怪您總讓我自己下墓繪圖,原來還有這麼一段往事。”爺爺和藹又嚴厲的形象浮現在我眼前,考古工作容不得一丁點的馬虎,老一輩考古人優秀的傳統和作風,我這個考古新人必須繼承發揚下去!

我與殷墟的“三生三世”

何振榮清理郭家莊車馬坑,後穿黑毛衣者為楊錫璋先生,中間長發者為劉一曼先生,拍攝于1989年

“二世”授業

大學實習期間,安陽劉家莊北地正在進行田野考古發掘,我父親何建民在該工地擔任技師。經工作站老師同意,我有幸參與此次發掘。以前隻是在飯桌上聽爺爺和父親談論考古工地的事情,但真正接觸,并且親身參與其中,這還是第一次。

我在工地的主要任務是輔助技師們繪圖。從小就跟随父輩們在工地“摸爬滾打”的我,對田野考古繪圖自然比較熟悉,再加上自己對考古的熱愛,短短幾天便掌握了田野考古繪圖的基本原理和方法。雖然繪制的速度不是很快,但可以獨立完成簡單的遺迹繪制工作,這給了我很大的信心。

閑暇時間,我也會跑到父親身邊看他如何工作。父親不愛說話,總是獨自一人拿着手鏟在探方内刮鏟,并将遺迹現象逐個劃分出來,仿佛一個穿越時空的畫師,将三千年前的商人生活痕迹一點點的描繪出來。在我眼裡沒有任何差別的黃土,在父親手中卻可以輕松的分辨出墓葬,灰坑,房基。相對于我這個剛入坑的小白,父親辨識遺迹的本領如高天孤月,遙不可及,然而又如隔窗望雪,近在咫尺。我問父親:“如何才能分辨出不同的遺迹現象?”父親的回答非常簡單:“親自動手,仔細區分。”本以為父親并不想将經驗傳授與我,可是當我真正靜下心來,親自動手去刮鏟遺迹時,才明白此中含義:手鏟劃過不同填土和包含物,微小的震動傳至手掌和大腦,回報出不同的觸感。實踐和理論相結合,才能科學準确的分辨出不同的遺迹現象。多年以後,面對實習生們相同的問題,我給出了與父親相同的答案。

我與殷墟的“三生三世”

揭取花東H3甲骨 左:何建民 右:付來喜

我曾經問父親:“爺爺幹了一輩子考古,有沒有留下一些寶貝給我們?”父親很嚴肅的說:“留下了三件寶貝。”我興奮的追問:“哪三件?讓我看看!”父親卻緩緩的說到:“探鏟、手鏟,鐵鍬。”我聽完後失望之極,父親卻笑着看着我說:“這三件‘寶貝’可是你爺爺傳給我的,現在我也傳給你,你可别丢了。”父親的話深深印在我心裡。

“三世”成長

實習期結束後,安陽孝民屯發掘資料整理需要電腦繪圖人員。因為我熟悉計算機繪圖軟體,并且在工地的表現得到老師們的認可,經過考試和稽核我正式進入安陽工作站資料庫,開始我的考古學習生涯。

從家裡出發,步行五分鐘便可到達這座與我做了二十年鄰居的“城堡”。上班第一天,陽光明媚。工作站與小時候的記憶截然不同,牆面嶄新,房間明亮,完全沒有以前記憶中神秘的感覺。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感覺像是宿命一樣,在外面轉了一大圈,最後還是回到開始的地方,心裡那顆考古的種子也開始生根發芽。

因為我并非考古專業畢業,僅有一些工地實習經驗,是以面對一些複雜的遺迹現象和專業要求較高的工作時會感到困惑。但在工作站各位老師和同僚的幫助下,為我傳道解惑,使我進步很快。有時我在想工作站并不像是一個機關,更像一個大家庭。大家一起努力,為殷墟遺址貢獻着自己的力量。

我與殷墟的“三生三世”

土裡土氣

我是計算機專業畢業,是以在考古工作中處于劣勢,但經過努力反而成為我的優勢。我利用業餘時間,學習考古知識,彌補自己專業知識方面的不足,同時利用自己所學專業最大限度的為考古服務。在安陽工作站這個平台下,我不僅掌握了各種計算機繪圖軟體的使用技巧,還學習考古攝影,可以熟練使用全站儀和RTK對遺迹測量布方。2016年參加了由劉建國和付仲楊等老師授課的全國計算機考古繪圖班,并以優異成績畢業。閑暇時我也會将工作中的經驗和方法整理成文章,發表到《三代考古》、《文物天地》等期刊上與同行們分享學習。通過自己所掌握的這些科學技術方法,能為殷墟數字化考古提供基礎資料貢獻自己的微薄力量,我倍感驕傲,同時對工作站我也表示由衷的感謝!

我與殷墟的“三生三世”

一眼千年

傳承

安陽工作站每年承擔的田野發掘任務很多。田野考古發掘人手不足的情況下,我也會暫停室内資料整理工作,參與田野考古發掘。每次參加田野發掘,我的田野考古知識都會有很大的提升。與室内資料整理相比,田野考古發掘能接觸第一手考古材料,是考古人真正的樂園。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田野考古發掘是2017-2018年殷墟大司空安置家園考古工地。這是我從業以來第一次完整參與的田野考古發掘工地。從勘探開始,到繪制完最後一個灰坑,五百多天的時間裡,每天騎着小電動車迎着朝陽踏入商代文明,伴随着夕陽餘晖回歸現實。日子雖然辛苦,但過的十分充實。我終于也可以像父輩們一樣,在自己管轄的探方内拿着手鏟繪制遺迹現象。雖然自己經驗不足,也會将一些遺迹現象搞錯,但我相信,經過自己的努力,終有一天我也可以手鏟釋天書。

我與殷墟的“三生三世”

手鏟釋天書

安陽春天的風特别的大,那天黃昏時分,我将探方内商代房屋範圍刮鏟完畢,等待航拍。商代房基大部分為夯土建築,因後期破壞,基本隻剩下夯土台基和殘存柱礎。此時夕陽西下,餘晖灑在我的身上,将長長的影子投射到探方内。一陣溫暖的春風卷起房基上的黃土從我腳下飛過飄向遠方,大腦内突然閃現出自己曾經看過的一段話:風不住,塵無數,昔王都,今荒土。六國興亡八方風雨,又何嘗在乎?或許在三千年前的黃昏,也有一個商人站在自己的建立房屋前,面露微笑,享受着自己的辛勞成果吧!

我與殷墟的“三生三世”

雲淡風輕

殷墟有很多技術人員和我一樣,從父輩們開始便參與考古工作。有些技工參與考古發掘工作幾十年,發掘過的灰坑和墓葬不計其數,有着過硬的辨識遺迹和清理墓葬的本領,我敬重他們,像敬重我的父輩們一樣。參與殷墟發掘的人員中更多的為民工,他們不太懂考古知識,隻負責撩土。但他們樂觀開朗,工作的時候有說有笑,手中的工作卻沒有耽誤半分。殷墟科學考古發掘已過去90多年,正因為有殷墟考古人薪火相傳,奮飛不辍的代代傳承,才能逐漸揭開殷墟的層層面紗,展露世人,震驚世界!

我與殷墟的“三生三世”

考古匠:此圖檔由筆者拍攝,并在2021年由河南省文物考古學會、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和河南日報聯合舉辦的“紀念河南考古百年”攝影比賽中獲得三等獎

我與殷墟的“三生三世”

殷墟科學發掘90周年紀念大會

寂寞的室内資料整理和糟糕的田野考古環境,有時候讓我想罵髒話。但每當面對三千年前的大邑商時,我内心依然充滿敬畏與好奇。到底是怎麼樣的緣分讓我們三千年後以這樣的方式相見。考古人的工匠精神,是對先人們的尊重。别人眼中的一堆白骨,在我們眼中卻是一個鮮活的生命。面對滿手的泥土,我想起羅老師的那句話,未來是屬于我們當中那些仍然願意弄髒雙手的少數分子!(本文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員工)

作者:何 凱

稽核:何毓靈

責編:韓 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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